喜顺堂这边有说有笑,可皇极殿的偏殿里却是气氛紧张。听说陈家二小姐带着个洋人回来了,中元说什么也要见见,弄得周正儒一干老臣胆战心惊。
旁的不说,单是这一个行礼的问题就够让他们头疼的了。
按照大越礼制,平民见县官都要磕头,更何况的是见皇帝了。那个霍华德虽然是洋人,但无品无级,也是平民,因此面圣时必须三跪九叩。
可他愿意吗?
如果面君不跪,那大越颜面何存?
边想边摇头,周正儒瞄了一眼身旁的陈继善,气便不打一处来。自从这个老肥胖子出现在朝堂后,大越的官场秩序便日益迷乱。如今又不知从哪弄来个海外蛮夷,公然与皇帝相见,简直岂有此理!
嘴角微微撇着,陈继善倒是成竹在胸。早上在太原王府见到二女儿时,他就知道自己这个洋女婿不但会说汉语,还颇通礼法,知道这君臣父子的道理。故此这大越的规矩制度,是无论如何都难不倒他的。
也歪着头看了看周正儒,陈继善的眼神充满了挑衅。周正儒懒得理他,拱手对中元道:“圣上,微臣以为这霍……霍什么德的还是不见为好!”
“为何?”
“回圣上,微臣恐这洋人不懂礼数,冒犯天颜……”
“皇上!微臣以为周师傅多虑了!”话音未落,陈继善便接过话茬,如今他已是礼部侍郎,有了和皇帝直接对话的资格,“那霍华德祖上常在故国沿海一带经商,颇通我中华礼法,知道面君时要下拜的道理。”
听罢大喜,中元忙命人召霍华德进殿。
不多时,一太监领着个洋人走了进来。众人闪目观瞧,只见来人身材高大,八尺有余,脸上轮廓分明,鼻梁高耸,金发碧眼,穿着件翻领的衣服,脖子下系着根带子,不是作何用处。
那洋人目扫四周,见众人皆立,只有一人身着黄袍,居上而坐,便知那是皇帝,忙倒身下拜:“米利坚国草民霍华德叩见大越国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是口音生硬,但中元还是听明白了。见洋人都跪在自己脚下,他的眉梢不由跃上一丝得意,忙命人给霍华德赐坐。起身谢恩,霍华德轻轻坐下,眼观鼻,鼻问口,口问心,一副拘谨之态。
沉默片刻,中元想起霍华德的祖上在故国经商,便忙问:“故国距我大越千山万水,不知那里的百姓在蒙古人的铁蹄下过得怎样?朕常常思念故国河山与黎民,以至茶饭不思,恨不得早一日率王师渡海收复故土!”
听罢一愣,霍华德忙站起身,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皇帝陛下!您说的是成吉思汗铁木真和忽必烈的那个蒙古吗?”
点了点头,中元不由得暗暗佩服霍华德这个华夏通:“看来你对华夏的历史颇为了解。”
“谢陛下夸奖!”深施一礼,霍华德沉声道,“据草民所知,当年灭宋的蒙元早已在五百五十年前退回了草原,并在二百八十四年前彻底败亡。如今的华夏大地已是一个没有皇帝的共和国度了。”
霍华德的一席话好似晴天霹雳,惊得大越君臣目瞪口呆。自太祖张世杰立国以来,为防蒙元追杀,大越一直实行海禁,闭关锁国,因此六百多年里,只是关起门来称孤道寡,对外界事物一无所知。今日听一个洋人说故国巨变,殿上君臣一时大惊失色。
方才见霍华德礼数周全,皇上所问之事皆对答如流,陈继善心中暗暗窃喜。看着这个洋女婿为自己挣足了面子,他料想这下定会气得那周老头干瞪眼。
不想霍华德接下来的几句话让陈继善也大惊失色。他说的那些事自己并未听过,若是真的还好,万一弄虚作假糊弄皇上,那可就是欺君之罪,弄不好要掉脑袋。虽说霍华德是自己的女婿,但毕竟也是今日才相见,再说洋人的脾气秉性与越人不同,故意胡说八道也是没准的事。刚过几天好日子,可别让这小子几句胡诌八扯断送了自己的老命。
想到这,陈继善全身都是冷汗。他忙连咳嗽带挤眉弄眼,希望霍华德能见好就收,别再胡言乱语。
可这霍华德却说上了瘾,跟皇帝扯个没完,从崖山之役说到朱明立国,又从女真崛起说到辛亥革命,句句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待霍华德讲完,中元半晌未动。群臣也都一个个目瞪口呆。周正儒来到霍华德面前,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番。
“我说霍华德,君无戏言,你今日在我圣上面前说的话可不能有假,否则不紧你,就连你岳父的命都难保!”
周正儒说着瞟了一眼陈继善。陈继善吓得一哆嗦,已不敢再和周正儒四目相对,忙将头扭向一边。
摆手示意周正儒退在一旁,中元转而对霍华德笑道:“霍华德,你知道么?朕与大越的列祖列宗一样,都将恢复故土作为皇家训诫。今日听你如此一说,那朕今后便可高枕无忧了?”
听罢倍感好笑,霍华德心中暗想:你大越君臣若真想恢复故土,早就率军与蒙元一决雌雄了,还用得着在这个地方龟缩六百多年?
“陛下!草民所言,句句是实,并无半点夸大!”
将信将疑地看着面前这个黄发碧眼的洋人,户部尚书刘吉元沉声问道:“霍华德,你一个洋人,即便祖上在故国经商,又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精通汉学的学者,我自小就受他们的熏陶,这些事情都实实在在的发生过,并且记录在了中国的史书上。”
起身走下丹墀,中元看了一眼霍华德,眼神中饱含深意。
“霍华德,你祖上既然在故国经商,那你一定知道去那儿的路。朕派几个人跟你去,看看你是否所言不虚。”
“没问题,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要找大船出海才行!”
“这好办!朕命工部给你造一艘大船!”
“这……”
眼见霍华德迟疑,中元不由诧异:“怎么?”
“陛下!恕我直言,大越的船是到不了那里的!”
“为何?”
“你们的船皆是木制,且用人力开动,不仅不结实,而且速度颇慢。一旦遇到大风大浪,恐怕会船毁人亡!若要出海,必需是我米利坚的机械船才行!”
机械船?中元虽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但知道那一定是又坚固又快的大船。可是这样的船要到哪去找呢?
霍华德看懂了皇帝的忧虑,也叹了口气道:“陛下,这种船在大越境内很难一见,只有在苗人控制的南海边才会偶尔见到。草民和思如出海回国都是很偶然的机会才碰见这种船的。”
眉头一皱,中元暗想如此麻烦的话,若要验证他的说的是真是假可太难了。
见霍华德一味推脱,大理寺卿曲言以为他是在为自己的谎言遮掩,便来到他面前,冷笑一声:“你这洋人倒是狡诈!吹了半天牛,到较真的时候又不敢了,分明是欺骗我主!”
见曲言发难,另几位大臣也纷纷附和,齐声质问霍华德。
一阵阵的声讨把陈继善吓得腿都快站不住了。伸手将霍华德拉到自己身边,他痛斥道:“你这个黄毛鬼啊!在皇上面前胡沁些什么!现在倒好,拿不出证据你这就是欺君之罪!”
挣开陈继善的拉扯,霍华德一脸冤枉地走到中元面前,双膝跪倒:“陛下!草民所言句句是实,不敢有半点虚假,望陛下明察!”
看着群情激昂的朝臣,中元这下也犯了难。看样子霍华德并非胡说八道,但他一时又拿不出证据,群臣又不依不饶,如此下去不是办法。若真要是查出霍华德说假话,必定会牵扯到陈继善,到那时晓遥姑娘恐怕也……
他越想越担心,故国如今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了,眼前要紧的是如何获取晓遥的芳心,其余的一切和这件事比起来全都微不足道。
沉吟半晌,中元一挥手,摆出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霍华德所言现在还不能断定真伪,依朕看来还须找个机会加以详查。”
“圣上!依微臣来看此事必有人主使!”眉头紧锁地看着霍华德,周正儒愤然道,“不然他一个洋人怎么说得如此头头是道,难辨真伪?”
中元知道周正儒含沙射影所指既是陈继善,也深知如果此事被一追到底,保不齐还会牵扯到别的人来。看了一眼周正儒,又看了看陈继善,他只得避重就轻。
“周师傅言重了!他一个化外之人,即便扯谎也并无大碍,你我君臣就当听个笑话罢了!”
见皇帝轻描淡写,周正儒不依不饶,还想再说些什么。中元将手一挥:“朕累了,卿等各自退下吧!”
既然皇帝下了逐客令,一干朝臣也不便待在殿上。他们向上深施一礼,便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