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云出来未见蚊子,怀着一种怅然的心情正要转回,却见迎春用肩头顶开门出来。她双手拿了两件呢子大衣,一件红的,一件黑的。迎春把红呢子大衣披在净云身上说:“云姐,咱俩去江边转转,屋里人多嘴杂的。”净云把红呢子大衣扯下身,递给迎春说:“我穿黑的吧。”迎春鬼黠的笑道:“我看你红尘未了,红的还是你穿吧。”又调皮的问:“他呢?蚊子哥呢?”净云披了黑呢子大衣漫不经心的说:“出来就没见着。”又嗤的一笑说:“大概叫梅松一巴掌挎死了。”突然又韵过迎春的话味,拉下脸瞪着迎春说:“嘿!竟敢拿我开涮啊!”
迎春穿好大衣挽了净云的胳膊,两人向江边走去。迎春方认真说:“云姐,我对你敬若神明,敬畏还来不及呢,岂敢拿佛爷开涮。”净云笑道:“前头损我,现在又拍我的马屁。你迎春也学会两面三刀了?不过谁叫你是我嫂子,我对你只是敢怒不敢言。”
迎春笑笑,平静地说:“我真的做不了你嫂子了,怕这辈子只能做你的妹妹了。”净云心里一惊,打掉了迎春搀胳膊的手,侧脸看着迎春,挖苦带试探的说:“不做嫂子,难道想做弟妹不成?难怪我爸我妈也在絮叨:‘干脆叫小雨娶了迎春算了’,我看也使的。只是这样一来,你和小雨岂不弄假成真?嗨!或许你俩早已是‘银汉迢迢暗度’?顺水推舟罢了!”
迎春并未作出激烈的反驳,平心静气地看着净云,无奈地摆摆头,镇定自如的说:“别拿这样古怪的眼神看我,也不必拿刻薄的话来激我。云姐,我在你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是非常喜欢小雨,也可以说爱他。说实话,小雨比起雷子来,更逗姑娘们的喜欢。可我对小雨的定位,他始终是我最亲爱的弟弟。而伯父伯母对我十分疼爱,让我非常感动,因而我也以做他们的女儿引以为荣。云姐,你可以因婚姻的苦涩,潇洒的远避红尘。可咱爸咱妈毕竟都年过五旬了,身心都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女儿来关爱他们。云姐,你是一个大度的人,难道还不允许一个凡俗女子填你的空缺,荣幸地做他们的女儿吗?至于我和雷哥的关系,我们的情缘已散,我欠他的情债已还,这前因后果都一了百了罢了!”
净云扑哧笑了起来,笑道:“哎哟喂,我的好嫂子!一句玩笑话就引出你一箩筐牢骚话。你和我哥怎么可能一了百了呢?最起码他还是两个孩子的爹吧?这种血缘关系岂是剪得断的?你还是做我的嫂子好!”
迎春冷笑着回道:“他给孩子找个后妈不就行了。他和梅竹才是‘银汉迢迢暗度’呢!再说了,还有什么‘小三小四’排队争宠呢!你不看,已经有什么‘小贩’上门来自我推销了,你还怕咱哥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迎春说着,哼了一声,撇开净云独自走下江堤,望着波涛滚滚的江水呆思。净云跟了过去从背后揽住迎春的前胸劝导:“哎呀,这真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嫂子,你原本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又何必捕风捉影的瞎猜忌。我哥和梅竹,他俩没什么。说真的,我哥心中只有你!”
迎春掰开净云的手,回转身来讥笑说:“不是我捕风捉影,有诗为证:‘十年一觉梦惊魂,薄幸郎君亦薄情’。听听,这是你哥写给梅竹的好诗。云姐,你的古文底子比我还厚,这‘薄幸郎君’至少说明他俩有那么一回吧?否则也不叫薄幸了。”
净云不由得挤出一丝失笑,失笑中夹带着苦笑说:“嫂子,你倒会断章取义,后两句你怎么不引用,还有‘雷声从此不贯耳,今生漂泊便无定’。这说明我哥知错了,和她绝情了。你何必揪住小辫子不放。”迎春又挖苦说:“哟!这诗,你也知道?这个梅姐也真是,就这点风流韵事也好意思四处张扬。”
俗话说听话听声,净云从迎春称呼梅竹为梅姐的变化中听出,迎春倒不是非要揪住他俩的小辫子不放。遂笑着替梅竹解脱说:“你也晓得,梅姐是个率性之人,她也后悔不跌,说不该趁你俩闹误会期间插上这么一脚。嫂子,你也知道,我哥和梅姐不是那种道德败坏,有意要乱搞的人。他俩完全是……”
迎春打断了说:“这我知道。倒是我不该在十年前插在他俩当中。说实话,梅姐和雷哥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何况,梅姐为了成全我和雷哥,不惜牺牲自己。所以我迎春也晓得知恩图报,成全雷哥和梅姐的好事。”净云闻言笑道:“哎哟!还真叫我哥说对了,你俩不是互争,而是互让。所以他才出此下策,把这道棘手的难题交给时间做判官,留给空间做选择。他倒好,潇洒的下地狱去修身了。”
迎春长叹一声:“唉——我也两难啊!要不是有两个孩子,我也恨不得跟你出家算了。”忽而转了话题说:“云姐,听说挖煤很危险,经常出事故。我本想带上龙儿凤儿去看他,可他给我的两封信就是不写地址。云姐,你知道他的确切地址吗?”
净云念了声佛:“阿弥陀佛!我也不知。他好歹还给你娘三个写信寄钱的,可对我这个妹妹半字也没有。足见我哥对你们母子还是挂记在心的。不过,嫂子你放心,他这个人,福大命大造化大,有佛祖保佑着他呢!等我这次回去,一定打听清楚他的详细地址,等暑假了,你带着孩子去看看他。”
且不说面对一江春水,两个挂记雷哥的女人还在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再说苏雷下了煤矿做了一线的采掘工。他进矿登记时还是用了苏雷的名字,在直系亲属一栏里填了:妻子,叶迎春,儿,苏儒侠,女,叶侠儒。家庭住址栏里填了迎春生产队的地址。因为苏雷明白,挖煤是一个风险很高的职业,说不定哪天,自己的有限生命就和煤矿无限的结合在一起了。若真遇上这样的不测,矿上就可以把抚恤金送达妻儿们。
工作安定后,苏雷曾给净云写过两封信,只是信寄到了杏林寺,净云没有及时看到。待年后净云一路辗转回到杏林寺后才读到信,立即给苏雷回了信,责备他不该胡乱猜忌,错怪了迎春和小雨。并责问他是不是有意把给梅竹的信寄给了迎春?现在迎春已知道了你和梅竹的“薄幸”之欢,这样一来你和迎春的关系岂不是雪上加霜?
至此,苏雷才知道自己一时匆忙,把两封信寄错了对象。他心想,坏了!迎春肯定会和自己彻底了断。他清楚地知道迎春的个性,她会像云儿一样,把爱情看得无比圣洁。但是没过多久,苏雷收到了迎春的来信,他亟不可待的拆开信封,信里除了一张龙儿和凤儿的照片外,半字也无。她这是什么意思?是暗喻懒得理我,还是说我这个人不值一提?倒是龙儿和凤儿两孩子的近照让苏雷感到特别温馨,两个孩子很可爱,特别是凤儿长得非常漂亮。苏雷端详着照片,心想,也许迎春在暗示:虽然不想理你,但是作两个孩子看,和你将就着过罢?
一晃一年多,眼见得由春转夏,进入雨季。这天,苏雷和他的采掘班一行十三人下了三号井作业。这是一座县级的国营煤矿,当然那时也没有私营的,生产条件还不先进,作业靠风镐打眼,炸药爆破,然后用人力将采下的煤装上矿斗车,由卷扬机拖拽上地面。
采煤是个体力活,苏雷倒是身高力大不吃亏,更重要的是他有文化,他懂得在什么样的几何形面上那个位置打炮眼爆破效果最佳。再加上他有一种超群的领袖凝聚力,总能聚拢一帮哥儿弟兄们围着他转。因而他们班的班产量总是最高,奖金也拿得最多。当然,苏雷也倍受矿领导的青睐,打算提他当班长。苏雷还在盘算,班长有八块钱的津贴,加上工资奖金,一个月能拿到六七十了,超过教了一辈子书的妈妈了。不过提班长的事很快就黄了,原因是他冲撞了矿领导。
早在年后的三月初,坑道口就挂出醒目横幅:“大干六十天,拼命夺高产,向五·一献厚礼!”,所以矿领导死死盯着班产量不放。四月三十号那天下井后,苏雷感觉到瓦斯浓度超高,就擅自做主带着一班弟兄们升井了。这事惹得矿领导大发雷霆:“他娘的!苏雷!你还不是班长呢,就敢擅自做主,命令大家停工?我命令你们立即下井,马上开工!”
苏雷拒不执行命令,顶道:“虽然我的命不值钱,可我还不想拿我的生命做赌注,更不想拿十四个兄弟们的宝贵生命做赌注。今天坚决不下井!”可是,真正的班长,一个四十多岁叫王开喜的老工人顶不住压力,带头下井了。跟他下去的还有一个不满十七岁叫王学兵的孩子。他俩下去后不久,就发生了瓦斯爆炸,两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轰轰烈烈”的没了。
他们是在“轰轰烈烈”中死去,但并不是说死的轰轰烈烈。那时媒体对矿难不做公开报道,而领导对生命的逝去也十分淡定。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他俩从事的挖煤事业不也是在为了大多数人民的利益吗?因而他俩也就死得其所了。矿上为他两人开了个隆重的追悼会,一切就风平浪静了。
倒是对苏雷的处理,领导显得十分尴尬,事实表明苏雷坚持不下井的抗命是对的。但领导又不便对苏雷给与表扬,因而提拔苏雷当班长的想法也就暂时搁浅了。不提拔倒也无所谓。倒是一班哥们弟兄对苏雷更加敬重,事实上形成一个以他为中心的战斗集体,苏雷成了无衔的班长。就连原先对苏雷心存不满的副班长刘志强也顺从了,他明白是苏雷救了他的命。
十三人乘了矿斗车下到一百五十米深的地下,黑幽幽的坑道里只有矿工们柳条帽上的矿灯在闪烁。还有矿工们说笑时显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十分醒目。虽然上次大难不死,矿工们下井后仍是提心吊胆,刘志强忧心忡忡的说:“雷哥,咱们班剩下十三人了,听人说十三这个数字不吉利。”
苏雷爽朗的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宽慰大伙说:“那是洋鬼子的洋迷信,咱们中国人对十三这个数还是大吉大利的。你们看,养儿子要十三太保,娶姨太太要十三姨。”说到女人,大伙便开心。于是有人嘻嘻哈哈的说:“雷哥,你长得这么帅,身体又这么壮,不娶十三个老婆不够你折腾。”
苏雷知道,在这黑暗的地下王国里,在这形同活棺材的坑道里,只要说到女人,弟兄们才能激活出生命的活力。苏雷哈哈笑道:“不满兄弟们说,我有两个老婆就把我搞得身心疲惫不堪。要娶十三个老婆还不把我累趴下!大伙看咱们副班长刘哥,家里才一个老婆,回去探了趟亲,腰就直不起来了,连风镐也抱不动了。”
此时的刘志强正抱了风镐突突的打眼,一个叫宋大成的走过去接了风镐玩笑说:“刘哥,回去一趟咋就叫嫂子给你整出了肾亏,怎么搞得连风钻也跟你一起阳痿了?这个炮眼兄弟来替你打。”另一工人跟着起哄说:“刘哥,下次探亲把大宋带上,你不是说家里想打眼井吗?大宋打井的功夫肯定比你强,嫂子一定会满意,不像你,老打不出水来。”大伙嘻嘻哈哈的大笑起来。
刘志强转身过来揪住说话人的腮帮子骂道:“爷撕烂你的鸟嘴!”苏雷笑着说:“小李,开玩笑讲点文明。”小李狡辩说:“雷哥,我们可是没说一个脏字啊!倒是班副,张口就骂人,动手就打人。太不文明了!”
宋大成生的五大三粗身大力不亏,抱了风镐突突就打完一个眼,又换了一个地方正要打下去,苏雷上来指点说:“大宋,你看,在这个突出的部位侧面斜的打进去放上一炮,效果一定事半功倍,一炮能顶两炮。”
小李又跟着起哄说:“大宋,听雷哥的没错,雷哥在这方面绝对有经验。你看,雷哥一炮就整出对双胞胎。雷哥,你的两孩子长得真好,特别是闺女,长得那真是好看极了!雷哥,嫂子一定很漂亮吧?什么时候接来让大家饱饱眼福。”苏雷笑道:“我怕你看在眼里拔不出来。我那媳妇可是仙女下凡的!”
在掌子面上布完炮眼后,刘志强让大伙先撤出坑道,然后和苏雷一起往炮眼里填好炸药,装上雷管,接了导线,两人撤出坑道后按下了起爆开关。爆破过后待烟尘散去,大家回到坑道看时,见爆破效果真是不错,连顶上的煤层也震落不少,这是最理想的效果,因为它顺其自然的清除了冒顶的危险。只是大伙抱怨说:“哎哟喂!这采下的煤怕是一上午也出不完。”
中饭后,大伙又准备下井。路过矿办时,苏雷到传达室的信箱里看了看,还真有自己的一封信,是迎春来的,信很厚,贴了双邮票。苏雷掂了掂,把信揣进怀里,快步撵上大伙一起下了井。
下井后,大家继续清运上午打下的煤层。出完煤,刘志强带人去打炮眼。苏雷坐到矿车上,把安全帽往下压了压,就着矿灯看信。小李调皮地伸过头来看,胡诌说:“呀!好肉麻呀。亲爱的雷哥,俄想你想得那个地方痒痒的。”
苏雷回头把他的安全帽扭到后脑勺骂道:“滚边去!小屁孩!这是成人读物,未满十八岁的禁读!”大家闻言,嬉闹着围上来要分享情书的快乐。大宋见苏雷手里捧着一沓厚厚的信纸,玩笑道:“上次嫂子寄来一封无字天书,让雷哥猜疑了好几天。这次好,上了万言书。雷哥,敢情是嫂子要和你发生情变吧?”
由于信中涉及到个人隐私,苏雷当然不会像上次那样公开,于是站了起来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看信。小李跟着起哄说:“雷哥,是不是嫂子的甜言蜜语勾起了你满腔欲火,实在憋不住了,找个地方去自慰一把?”大伙跟着哄笑起来。苏雷不想理他们,走到二十多米处一个废弃的坑道坐下来看信。
迎春上次写信不知怎么,心中有话就是说不出。这次倒好,把一腔积怨,一腔记恨,一腔委屈,一腔担忧,一腔真情,统统倒了出来。信中劝苏雷“既然‘幸’了人家,就一定要对人家负责,应该娶梅姐为妻。这就是天意,背天意是要遭天谴责的。”并说:“我欠你的只是一笔情债,你救了我的命,我用情还了,一切也就了了。而你欠梅姐的是一世的情缘,情缘是放不下,了不断的。”
苏雷心想,我欠你迎春的才是一世情缘,是春夏秋冬的四季恋歌,是雷云雨雪的昊天悲情。对于梅竹,我只是欠了她的一笔感情的债,是我一时放情,用一种不恰当的行为偿还了她。而对你……
正当苏雷为迎春的来信情思喷涌,不想脚下却是祸水横流。只听得一声巨响,接着弟兄们一片悲号:“完了!完了!快跑!”苏雷想可能是发生了塌方冒顶,赶紧站起向下跑去,却感到一股温热的水涌上了脚脖子。苏雷吃惊的想:完了!不只是冒顶还伴随着透水。自己站的地方比作业面高出五六米,此时的弟兄们不用说已成了水底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