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可汗之泪
(1)
九月,欲谷与薛延陀会战于马鬣山,欲谷轻敌,大败,率残部撤回牙庭。欲谷惨败,阙华主动请战,希望牙庭能派碛北大营出战。不想牙庭又是悬而不决,任由铁勒诸部稳打稳扎,继续扩张土地。阙华在心烦气躁的同时又略感安心,西突厥和龟兹人没有乘势来犯,各自忙于内务,给牙庭留下了再次征剿的时间。
碛北大营加紧操练,准备粮草,战役随时会打响,山北诸部和康羿部也加入到了战备之中。翟失之、咄叶护、拽莽、拖本雷四人分别来自铁勒各部,得到薛延陀带头反叛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向阙华表达了自己的忠诚,“我们是碛北的人,已经与原部族脱离开干系,拓设尽请放心。”尤其是咄叶护,虽然没再多说话,但是近期训练起马队越发的不要命,日夜无休,让阙华很是感动。他丝毫没有怀疑这些部下会起异心。统帅者当有大胸怀。
只是他会经常陷入深深的思考。我们突厥人是狼的化身,我们信奉狼的行为准则。狼群只有时时刻刻紧紧围偎在一起,化身为一体才能显露出他最厉害的一面,他的牙齿才是最尖锐的。就是老虎和狗熊,遇到团结的群狼也要让出三分,敬而远之。这里面,头狼是最重要的。阙华想起了他的河谷狼群,想起了狼群的老头领白玛,还有亲爱的小白,她们嗜血的眼睛永远闪着幽灵之光,面对绝境永不言退,从不畏惧,那才是高原上真正的王者。
那我们现在算什么呢?一个狼群,两个首领,还各走东西。面对一个小部族的叛乱,平叛的过程竟然出现了这么多曲折的故事,令阙华倍感迷惑。两个首领,能把一个狼群带成一个羊群——前面是万丈悬崖,走在最前面的头羊掉下去,后面都自觉就跳下去,没有一只羊会抬头看看前面是什么,因为他看到的只有前面那只羊的屁股。颉利是头羊,突利就是最后那只羊。阙华觉得颉利要带着大伙走向一个未知的前方,看不清前面是万丈悬崖还是一马平川。
幸好有母亲在身边,没事了他就去母亲的帐房坐一会,陪母亲聊聊天,谈谈草原上的趣闻轶事。母子俩刻意回避着渔衣紫的话题。此时与薛延陀是仇敌了,渔衣紫一个姑娘家,她是无法逃避属于自己的命运的。但阙华心里悲苦交集。他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可爱的姑娘了,无论是梦中还是醒来,眼前全是她的音容笑貌。他曾经挂在心上的阿香,和所有少年时青梅竹马的承诺一样,已随风飘去了远方。只有这个真实的女人,给了他那么多幸福,让他感觉到了人世间最美好的爱情。人们常说恋人之间的思念是甜蜜的,而属于他和渔衣紫之间的思念,却是一种被撕裂的痛——近在咫尺,远在天涯。阙华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怯懦而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向老首领也失钵把人给要过来呢,就是向夷男要,也行啊。既然他们父子联手欺骗于我,那么为了让我高兴,给个女人他们还是舍得的。该要的时候不要,徒留现在的悲伤。或许,此生将永不再见。阙华不敢想下去了。
看到儿子说着话却又开始心不在焉,依兰心中一痛,儿子又在思念那姑娘了。
“儿子,你知道为什么你三叔不让你去打薛延陀吗?”她用儿子关心的话题岔开儿子的思绪。
阙华愣了一下,母亲探询地眼光里对自己的心疼一览无余,他赶紧掩饰地笑了笑,“我一直想出兵,牙庭就是不让。欲谷弟弟此次兵力占优却大败,乃是轻敌所致。”
“儿子,你想呀,你父亲在位的时候,你三叔便拥兵自重,数次南征都少有参加。你父亲心胸宽阔,不与他计较,才保持了兄弟之间的团结。现如今,你三叔掌握汗国大权,他就害怕突利做大,对他不利呀。”
依兰深深看一眼儿子,加了一句,“还有你,在你三叔眼里,也是不听话的。”
阙华重重点了一下头,母亲说得对。
“妈妈,我确是着急,不过着急也没用,牙庭三令五申要我守规矩,我没得办法。孩儿还想瞒着您独自去铁勒各部责问他们,为何要叛我负我,都罗他们苦苦相劝,我才按下了这个念头。总之,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就是太冲动。母亲告诉你啊,做大事的人不会被自己的感情拖着走的。你父汗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可以为了汗位而不让母亲回归牙庭,为的就是不让那个义成吃醋!”依兰恨恨地说,旋即却又释然,“咳,你父亲都没了,我这是何苦。母亲说这些陈年往事,就是想提醒你不要一味靠感情决定大事,那样会误事的。薛延陀人如此狡诈凶残,竟然用一个妖艳的女人迷惑住你的眼睛,这么多年而不露痕迹,这种心劲儿,我的儿子,咱们比不上啊。”依兰总算把话挑明了,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为一个舞女而黯然伤神。
母亲的话让阙华顿觉大悟。是啊,老到的也失钵和他狡诈的儿子,穷尽心思给自己布了一个局,自己虽有警觉却麻痹大意,终让其成就大事。可以说,今天牙庭的被动局面也有自己的过失。
“其实,牙庭为什么不让你出兵你明白得很,但明面里又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只好自己苦自己了。妈说的对不对?”依兰接着说道。
阙华没接母亲的话,他歪歪脑袋,“我在想,要是我有个跟妈妈一样有智慧的祖母,三叔可能就老实多了。”
“为什么呢?”依兰觉得儿子的想法天马行空,这会子竟然想到了祖母。
“我祖母会用鞭子抽我三叔的。”阙华得意地回答道。
依兰笑了起来,阙华很高兴,他终于把母亲逗笑了。
依兰笑完,脸色却沉了下来,“儿子,我担心的,是你欲谷弟弟回到牙庭后,牙庭将要爆发一场明枪暗箭的争斗啊。”
阙华对母亲的话感到吃惊,“母亲,此话怎讲?我总还觉得我的机会来了呢,。牙庭总不会为了是否派我出兵而闹出笑话来吧?”
依兰摇摇头,“我儿毕竟是一个西方面的设,不是牙庭事务的中心,没人像母亲这样把你挂在心上的。儿子,你不觉得,欲谷西征,本来是长脸的一件事,没想到大败,变成了丢脸的事情。你三叔会下不来台的。欲谷出征前,他连你早先准备的粮草都不要啊。你常说突利现在说话越来越硬气,要主导牙庭的决策,假如突利利用这件事做文章,你三叔会饶了他吗?”
阙华一下子愣住了。母亲虽足不出户,但是对牙庭事务却心知肚明。自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只想急着尽快出兵打仗,忘记了当下牙庭的局面是多么复杂和无奈。母亲的判断不是可能性,而是确定性,牙庭一定会发生某些事情。
在母亲面前一向嬉皮笑脸的他,竟嗫嚅着说不话来。
(2)
“跪下!”颉利咆哮着,面前跪下的,是他的儿子欲谷。
“我牙庭骠骑从未受到如此耻辱,以优势兵力合围一个小部族的叛乱,竟大败而回。面对於都斤山祖先的神灵,我要痛加鞭挞!”
颉利不顾众人的劝阻,挥动马鞭打下去。一鞭一鞭,很快,欲谷赤裸的后背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叫人心里好不瘆的慌。
欲谷咬牙忍受着父亲的鞭挞,一句话不发,令人不由不佩服。
突利并没有劝阻颉利。现在被动的局面是颉利一意孤行的结果。在牙庭上不好说话了,拿自己儿子下手,无非是给人一个交代。关键是薛延陀人的叛乱怎么解决,这是核心的问题。颉利在发飙,他没有说话的机会,也就无法进行廷议。
好不容易打完这三十鞭,欲谷几乎无法起身,牙庭的医师赶紧搀扶出去施药。
颉利气呼呼坐下,脸色如冰,并不说话。牙帐内异常安静,颉利把自己的亲儿子给狠狠揍了一通,那些有想法的人也无法开口了。
静寂。沙壶里的沙子早已漏光,颉利却仍旧不开口,一向暴躁的他很是沉得住气。今年秋风吹得大,包裹在牙帐外层的牛皮使劲拍打着木梁,发出咣咣的响声。
突利恼了。你打完儿子又不说话,这不是明摆着耍赖吗。军情十万紧急,据探报,薛延陀人正集结兵力,越来越多的部落呈现出叛乱的迹象,如果不迅速打掉他们的嚣张气焰,对汗国而言将是莫大的危机。
看着将军们焦急的目光,突利咬牙开口了,“牙庭下一步的用兵到底该何去何从,应是今日廷议的主题。大伙有什么话,尽可说出。”
康鞘利跟突利一样着急,他不仅是一个能战善战的将领,更是具有战略视野的军事家。对于薛延陀的叛乱,他有着清醒的认识,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剿灭他们,不然后患无穷。看到突利焦急的样子,他开口了,“监国,大汗,臣以为此时当集中全国兵力……”
话未说完,颉利冷哼一声,斜了康鞘利一眼。康鞘利看到颉利冷冰冰的目光,立马打住话头,不再说话。
“康将军的意思,是集中全国的兵力,交给一人统领,前去剿灭薛延陀人。”郁射接话说道。他本就不在乎三叔怎么看自己。
“就是这么个理,早就该这么办了!”康特勒古跟话道。他更不在乎颉利怎么看他。
突利很高兴,康鞘利的建议正是他想的,统兵的事也就交给康鞘利去办,加上碛北大营的兵马,拿下薛延陀不在话下。
他抬手刚要说话,颉利却猛地咳嗽起来。好一通咳,牙帐内只剩下他牛吼般的大喘气。
突利皱起了眉头,这个三叔真不是省油的灯。
颉利便咳嗽边说,“康鞘利,你且准备好你的本部人马,过几日随本汗南征夏州,大唐已经完成对梁师都的合围,我们要救他,一定不能让他失去牙庭的帮助。”
众人大吃一惊,此时牙庭当齐心合力对付薛延陀人,颉利为什么突然就转向援助南方梁师都了。突利大怒,他厉声质问:“叔叔此时突然要去帮那梁师都对付大唐,西方的危机该怎么办?”
颉利不紧不慢地回道:“你是大汗,你该负起对汗国的重任。原先我苦心孤诣,承担着汗国的万斤重担,头发都熬得白了。可是,总有些人觉得我越位专权,心存不满,”他盯了一眼突利,“大汗你心里最清楚。叔叔决定,不再干预牙庭的事务,就让给你全权应对薛延陀的挑战了。”
突利被颉利当头一个闷棍,他无法应付颉利这种说变就变的手段。今天,颉利直接把话说明白了,这等于公开了两人的矛盾。
突利血往头上涌,“好!叔叔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不应也得应了。既然三叔要带上他的人马就帮一个无足轻重的梁师都,郁射,你就跟随本汗西征薛延陀,不胜不还!”
颉利沉着脸,“碛北大营不得参与战事,他们应该集中兵力对付来自西突厥牙庭的侵袭。我得到密报,统叶护近期有借机生事之心。突利大汗,如此建议你不会不同意吧?”
廷议之前,义成公主和赵守德与颉利密谋,一定不能让阙华参战。阙华与突利联合必胜,士气大振,如此,突利的力量将无法控制。
“既然叔叔不再行监国之权,何必如此费心,本汗自会权衡。”突利说。
颉利“啪”把手中的杯子扔到了地上,猛然起身,待要发作,略一沉吟,却又坐下,冷笑道:“你厉害,你是大汗,你说了算。我累了,你们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说完起身便走,只剩下满帐目瞪口呆的将军们。
突利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把颉利给晾在了一边。不管怎么着,薛延陀是汗国事务的重心,他召集郁射和康特勒古等人,紧赶着做出征前的准备。几个人一直商议到大晚上,油灯点亮的时候才分手回去休息。
令突利没想到的是,刚回寝帐,执失思力却前来拜见。执失思力现在老老实实呆在牙庭的军马营里,给牙庭培育优良的战马。监国与大汗分裂的事震惊牙庭,他当即听到了消息,随即赶来面见突利。
“大汗,您不能亲征薛延陀。”执失思力开门见山说道。
“为什么?”突利问。
“这是监国给您下的一个套。”执失思力毫不客气地说。
突利吃了一惊,军国大事,自己的三叔给自己下套,他不相信。
“弟弟,即便咱们的叔叔给下套,本汗也决意亲征,汗国大计,不容延误啊。”
“大汗,您不知道,牙庭直属的军马营今日下午就把全部战马抽调走了。”
“真的?”突利不太信。
执失思力重重点头。
突利脱口而出,“他把战马调走了,咱们西征怎么办?”
“不光是战马,粮草营从昨天起便把一多半的粮草运到了康鞘利和欲谷的大营,说要南征用。大汗,马和粮草,都没了,你用什么来亲征?”
突利恨恨地拍了一下大腿,“咳!我这个大汗,真是,真是,”他恼火至极,不知说什么好了。
执失思力说得没错,颉利给突利下了一个套。欲谷一旦战败,颉利感觉到了危机。草原上的人不会掩盖自己的情绪,牙庭上下对他专权的怀疑和不满顿时显现出来。康特勒古甚至骂骂咧咧,公开与颉利唱起了反调。每次廷议颉利虽然仍旧跋扈,但回到可敦的寝帐后总是唉声叹气。这阵子他总是到义成这边来,危机之时,可敦的寝帐给他以安全感。
“大汗,您可以以退为进啊。”赵守德说道。
“怎么个退法?现在的牙庭上,这帮兔崽子要跟吃了我一样。”颉利想起康特勒古,恨不得把他的大冬瓜头给砍下来。
“让守德说完话。天还没塌下来,你着什么急呀。”义成说道。
“大汗您想,突利一直想夺权,苦于没有机会。现在他认为机会来了,咱们就把这个机会给他,让他去亲征好了。”他看着颉利迷惑的眼神,“您把他推出去,让他去打薛延陀人。而实际上汗国的一切实际权力尽皆掌握在您手里,军队的调动,后勤的保障,都与他没关系。”
颉利眼睛一亮,只要自己掐住军马和粮草,突利打仗也没法子。
“要是他败了,自是好说,牙庭里谁也说不出话,到时本汗再行亲征无妨。要是他胜了,军威大振,那可怎么办呢?”颉利问道。
“他要胜,也是惨胜,那个时候突利手下的军队就不值一提啦,大汗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毕竟,打完薛延陀还有大唐呢。”赵守德说。
“守德高见也,本宫听来豁然开朗。”义成可敦高兴地拍手道。
“咱的老祖宗都把这些个谋略给咱设计好了嘛,拿来就可以用啊。”赵守德颇为自负地说道。
于是,在廷议之前,颉利已经开始动手调动战马和粮草。他听从义成的建议,南征夏州,为梁师都撑腰,这也是征调物资最好的借口,毕竟大唐才是最大的威胁。至于鞭挞欲谷,那不光是他演的一场戏,也是对突利的一个警告,出征而不胜,他颉利就敢鞭挞任何人。
颉利当然不知道这一切,他只想着尽快出征,打败薛延陀人,也就真正树立了他大汗的权威。执失思力的一席话,让他顿时陷入了慌乱。
“弟弟呀,这可如何是好,本汗已经宣布西征的计划,满廷将军都看着呢。颉利,颉利真不是玩意,釜底抽薪,毫无廉耻,把汗国交给他,真是上天不开眼哪!”突利痛苦地低下头。
执失思力不动声色,这个时候他不能助长大汗的悲愤之心。
“大汗,要是把碛北的力量动员起来,你就可放心出征了。”
突利抬起头,“他们要面对西突厥的来袭,还怎么可以帮我。”
“拓设家底丰厚,打西突厥他也有办法,不会那么被动。即便抽调不出人马,支援大军一些物资是不成问题的。这个大汗尽情放心。”
突利握住执失思力的手,“弟弟啊,你真是本汗的贴心人,我不会让你在底下喂马的,等我出征回来,我就把你调回牙庭,咱们共商汗国的大计。”
执失思力紧紧握住突利的双手,“大汗,臣等你胜利的消息。”
(3)
颉利当起了甩手掌柜,汗国陷入了无序状态。除了少数直属部族,突利调不动任何人马,颉利的亲信公开与他唱反调。西征迟迟不能成行。恰在此时,突利辖地东蕃奚、契丹等部乘势脱离金山汗国,转降于唐。颉利一改颓势,藉此逼迫突利尽快亲征。突利无奈之下仓促出征,率所部七万人马踏上了西去的道路。阙华闻讯,节衣缩食,筹备大军所需物资粮草,等候在山口,为可汗的远征送行。在此之前,碛北军已与西突厥统叶护的大军对峙数月,双方皆无动静,却也不敢撤兵。
在山北垭口,阙华见到了突利。远征队伍无精打采,旗帜斜举,人困马乏,只走到一半路程,已见疲惫之势。将领们呵斥着士兵们,而士兵则满不在乎,没人认为这是一次能取得胜利的远征。
看到如此情景,阙华一下急了,缺乏胜利信心的军队如何去打仗,更何况他们面对的是凶恶的薛延陀人。突利的外貌苍老了许多,三十岁的人额上满是皱纹,眼睛布满血丝,面带愁容。如今,封地内所辖部族反叛,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与残暴之人不可相谋!”还未入座,突利便愤懑地说道。“颉利专权,不讲道理,什么事都听那个女人的。母鸡打鸣,那还不整天叫唤吗。还有那个达官赵守德,净给他出馊主意。颉利听不进别人的话,只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来,真是气煞人也。弟弟呀,哥哥做这个打汗太憋屈了,每天端着架子,我的声音传不出自己的牙帐,我是咱们阿史那家族最没能力的一个大汗。”突利说着,眼泪掉下来,好不容易见到阙华,他终于有人可以说出心里话。
阙华心下难受,他紧紧拥抱突利,使劲拍了拍他的后背,“在弟弟心中,我金山汗国的大汗只有一个,就是哥哥您呀。”
阙华把突利让在上座,“您坐下,咱们慢慢说话。执失思力给我来信,让我迎接你驾临碛北,弟弟我已经备好了一批粮草武器,大汗今日先别急着行军了,我让都罗把物资送到各营去,也好让将士们休息休息,明日出发不迟。”
突利喝了口奶茶,神色缓和了许多,“谢谢弟弟,你准备的物资正是我急需的,颉利光让打仗,一点东西也不出。你都看到了,军队士气匮乏,本汗正在担心这场仗怎么打啊。”
“既然大汗亲征,必须把薛延陀人打败!铁勒各部原归碛北节制,对他们我了如指掌,各部族并不是铁板一块,只要制住薛延陀部,其余各部皆不足为患。薛延陀首领夷男,对牙庭骠骑的战法十分了解,欲谷就失败在轻敌上,还是沿用原先的突击战,想速战速决,被夷男抓住时机,分割包围我大军,致使落败。大汗,上次作战,我军实力占优而败,纯属战术问题。您此去,务要在战前做好动员,研究敌军战法,稳扎稳打,以我金山牙庭多年的积威,铁勒各部心有忌惮,定会取下薛延陀部,待你胜利班师,臣弟百里相迎,为您劳军啊。”
“弟弟分析得极是,本汗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突利说道,他语气一转,低声道:“弟弟,有一件事情,汗兄想听听你的想法。”
“请大汗指教。”
“那李世民前几日派郑元寿到我处,与我商议两家结盟之事,大唐对颉利扶持杨政道复隋,一再背信弃义武力南犯,已是深恶痛绝,李世民许诺要与我结成异性兄弟,共同对付颉利。此事干系重大,我没有答应他们,但是也向大唐允诺,我的军队不会再跟着颉利南犯,结盟之事日后再说。弟弟,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突利用期冀的眼光看着他。
阙华没有想到突利会说出这件事情,他沉吟了好长一段时间,“汗兄,此事确是出乎意料。臣弟判断,大唐对我牙庭的政策早已转变,由被动防守变为主动出击,我们动辄便南下远征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李世民派人与你联系,说明他对你和颉利的态度是完全不一样的,他心里不愿意宽恕颉利,也瞧不上颉利的为人。据说前一阵颉利还派人松了三千匹好马给李世民,被人家给退回来了,好不丢牙庭的脸面。此时,他要与您结盟,臣弟判断他向颉利发难的时间快要到了。不过,臣弟不建议你现下与他联合对付颉利。我阿史那家族的子孙是一个整体,有再大的矛盾,我们也不能从内部发难,把家族成员搞成敌人,那样的话,不光是大唐可以欺负我们,薛延陀、高昌、龟兹,还有西突厥,都会看不起我们的。”
“好吧,我听弟弟的,暂不与大唐结盟。”
“请大汗明鉴,为了金山汗国的强盛,我们还是要走自己的路,首当其冲,要把大汗您的尊严恢复。这次出征,您务必要大胜,那样您的威望会得到空前的提高,臣弟决计率先倡议,去除监国之位,大汗要回到金山达牙庭处理政务!”阙华斩钉截铁地说道。
突利至为感动,他起身拥抱阙华,“要是家族的兄弟们都象你这样明白事理,汗国断不会落到今日之困局。来,陪哥哥喝两杯。”阙华命人端上酒水,兄弟二人畅饮至深夜。
第二天一早,突利在阙华陪同下检阅部队,鼓舞士气,允诺胜利之后必对将士重奖,然后兵发巴南。但是,战役进行得并不顺利,在取得了初战几场小胜之后,突利陷入了铁勒部的合围,损失惨重,苦战两月之后兵败,只带少量人马逃回了牙庭。经过两次胜利,薛延陀部牢牢占据了对金山汗国的战略主动权,夷男指挥大军在东西突厥之间西域广袤的土地上攻城略地,成为割据一方的强悍武装力量,并自立为汗,剑指金山牙庭。至此,经历也失钵、夷男两代人的艰辛努力,薛延陀终于成为雄霸一方的汗国,且势力日盛,成为与大唐、东西突厥角逐西域的重要力量。
在汗国处于危难之时,颉利不是团结牙庭上下,想法度过难关,而是趁机打击突利,意欲废除突利的汗位。在义成可敦的怂恿下,他当庭鞭挞突利,囚禁其于密室数日。牙庭上下无不大惊失色,无人敢言。
(4)
阙华震怒。为了可汗的尊严,为了家族的荣誉,从未向牙庭挑战过的他,当下点起一万精兵,就要奔向牙庭请战。实在不行,就废了颉利,把突利树起来。这是他唯一的想法。
众人苦苦相劝,都罗甚至跪在了他面前,“殿下,我的侄儿,此一去凶多吉少啊,你还不如直接带着我们去打薛延陀人呢。监国,颉利他不会放过你的。”
“不行!此去是要一个说法,我金山汗国决不能沦落到肆意污秽我们的大汗这种地步!突利再不济,是我们的头狼啊,他所做的一切,只是要把我们汗国重新强大起来。”
都罗就是不起身,他跟随颉利多年,知道颉利的脾气和残暴。更何况还有一个义成和赵守德,阙华此去危险至极。吴用厚也在边上苦苦相劝,“拓设,切不可放纵感情行事啊。”
“让他去!”依兰王妃出面了。
依兰扶起都罗,面向大家,目光坚毅,“我的儿子,你们的拓设,他是处罗大汗的儿子,金山汗国汗位的顺序继承人,是阿史那家族的嫡系子孙!当汗国面临危机,生死存亡之际,他有责任、有义务去维护大汗的权威,维护於都斤山的信仰!现下的情势容不得你们思考,容不得你们懒惰,如若跟原来一样偏居一隅,不问世事,终有后悔的那一天。”
“晾那颉利没有这个胆量敢动我的儿子一根毫毛!”王妃冷笑着说。
依兰捧起儿子英俊的脸庞,“我的儿子,你是多么的威武,多么的有勇气。去吧,找到你那个不知轻重缓急的三叔,放出你们的大汗,解救牙庭的分裂于危急当中,然后再回来去剿灭那可耻的薛延陀人,找回你心爱的姑娘。妈妈就在这里等着你,听你亲口告诉妈妈胜利的消息!”
阙华洒泪,头跪埋在母亲的膝盖上,母子两久久相拥。
(5)
牙帐不足十里,康鞘利紧急调动牙庭精锐,面对碛北大营的人马,双方列阵相对。碛北军人不下马,兵器在手,令康鞘利感到了极大的压力。草原上的人们惶恐不已,从未有过自己人对阵自己人的先例。他们闹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知道底细的人猜测出或许与大汗被囚禁有关,但是也仅仅是猜测而已。
牙帐内,正在上演火药味十足的对峙。颉利立于牙帐正中,阙华站于门口,各部首领都沉默不语,只有两人的声音在帐内回荡。
“拓设自带一万兵马前来,想做什么?”颉利问。
“探视大汗!”阙华答。
“牙庭并没有调动你部兵马,擅自带兵进牙庭禁地,该当何罪!”颉利桌子拍得震天响。
“是否调兵应以大汗所言、大汗亲笔所录金箭令牌为准。请问监国,大汗现在何处?”阙华硬棒棒顶了回去。
“牙庭事务本汗说了就算!你一个方面的设,竟敢妄言乱政,是谁给了你这个胆子!”颉利咆哮起来。
“本设从不妄言乱政。我只知道始毕大汗、处罗大汗认定突利为汗,从未对其他人的权力有过安排。”阙华冷冰冰说道。
“是不是有安排我比你清楚,也轮不到你来说话。你这就是乱政!”颉利气得头都要炸了。
“监国乃是辅政,不是专政,我汗国历来没有大汗说了不算的情况。请问监国,本设为大汗说几句话是乱政,那你鞭挞大汗,禁闭大汗,又算什么?该怎么来说这件事!”
“狂妄之极,竟敢顶撞本汗!”颉利拿起马鞭,冲着阙华过来。阙华冷冷地看着他,如果颉利抽他,他就要夺下马鞭,夺门而去。
“慢!”义成可敦拦住颉利,她冷冷看着阙华,“颉利可汗那样做自有他的道理,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在我牙庭出于危急之时,你不安心镇守西方,却来牙庭兴师问罪,说你妄言乱政是轻的,说你意欲谋反夺权也不为过。今日里守着牙帐内的首领、将军们,把话说清楚再定你的罪也不迟。”
阙华冷笑两声,“可敦给我戴的帽子够大的,竟说我阿史那阙华要谋反。我想问问尊敬的可敦,我要谋反的话,还用得着来牙庭吗?诸位首领,诸位将军,你们都看到了,从今年草原上发生严重的饥荒,到大军两次出征,我碛北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征集粮草马匹运往前线,为汗国剿灭叛军尽心尽力,这是谋反的样子吗?我再问问可敦,我汗国都到了如今四分五裂的地步了,您还在为着复兴你的大隋宗室而费尽心思,那样做对牙庭的损害有多大,难道您没看出来吗?草原子民尊敬您,是因为你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草原,爱戴百姓,为汗国呕心沥血。我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乌云蒙蔽了你睿智的眼睛,是什么样的欲望勾走了您的灵魂,为了扶持一个并不存在的政权,你要把草原引向何方?”不少首领频频点头,阙华的话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义成可敦脸色煞白,指着阙华喝道,“肆意妄言,肆意妄言!”她气得胸脯急剧起伏,一时想不起话来回击阙华。
“好你个大胆的狗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颉利怒吼着上前要鞭挞阙华,被身边的欲谷和康鞘利等人拦住。康特勒古吼了一嗓子,“监国,不要这样。 我老头子认为拓设的话有道理,说他谋反,说他妄言乱政,我第一个不答应!”褥旦、郁射等人也纷纷说话,“是这样,今年吃的用的不少是碛北大营给的,不是他们倾力援助,怎么能度过饥荒啊。”
颉利眼见形势不对,放下鞭子对着众人喊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都想跟着起哄是不是?是不是?”
“三叔,你就别闹了。我来,就是想替大汗说句话,你那样对待突利就是不对。胜败乃兵家常事,作为大汗,他不该得到这样的待遇,你叫他以后还怎么面对草原子民?”
“我不是你的三叔,在你眼里,我就是草原的罪人。”颉利扭头不愿接话。
“牙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奉行这两年的国策了。您看看漠南漠北,西域东西,还有谁像咱们这样内乱不止啊。我的三叔,咱们引以为自豪的血缘纽带哪里去了?薛延陀为什么敢明目张胆的叛乱,不就是瞅准了咱们内部走不到一块去的空子吗?当务之急,是收拾内政,团结草原各部,共同御敌,不能再为了扶植一个实际上不存在的小朝廷而白费功夫啊。”阙华斜了一眼赵守德,“牙庭的国策绝对不能再听一个连自己民族都不爱的奸人摆布!执失思力无论如何要回到牙庭当值。”
立在一旁的赵守德觉得这个拓设的眼神跟刀子一样锋利,令他毛骨悚然。有一天他会杀了我的。赵守德心想。
“没人比你说得好,没人比你更维护汗国的威名,是不是?你既然能带兵来牙庭,那你带兵去打薛延陀好了,本监国这就下命令!”颉利吼道。
“只要是突利可汗下令,碛北大营定会南征薛延陀,突厥人的土地一寸也不能舍弃,我必当全力争胜!”
颉利闻言纵声大笑,笑声里带着没有顾忌的恼怒,他的眼睛斜视着阙华,里面似要喷出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