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阅读 > 可汗浮图

第三十一章 祸起

2017-04-01发布 11089字

第三十一章 祸起

(1)

记忆就像河面上的浮冰,东一块,西一块,支离破碎,闪亮在脑海里且不断融化。记忆又像浮冰下的暗流,连绵不绝,令人窒息却无处可躲。可悲的是,我们对欢乐的记忆,就像融化得太快的浮冰,闪亮但是短暂。而我们对悲伤的记忆,就像浮冰下的暗流,越是不需要它的时候越是活跃,从幽暗处潜来,躲无可躲。

从什么时候开始汗国走向了衰落呢,阙华为此思考了许多年。汗国的衰落来得如此之快,超出了他的想象。连龟兹这样的小国都保持了至少三百年的兴盛,我强大的金山汗国短短数年便衰落下去,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理解——简直就是一夜之间从天上掉到了地上。

当然,这是后话。

……

不战而获大唐府库,汗国的第四次南征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这是一次多么荣耀的回归啊。颉利之前一心打造的武功盛世没有得到的东西,这一次全得到了,甚至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大唐把国库之财统统献了出来。

全得到了啊。

颉利得意之极,言语间飞扬跋扈,把这一切都归功于自己。数次南征,突厥人的威武终于达到了顶峰,他颉利必将把这一功劳深深地镌刻在於都斤山古老的圣碑之上,与历代突厥神明的君主齐名比肩,让子孙后代记住他的光辉事迹。

而各部族的首领们更加兴奋,这是多么丰厚的一次征程啊,没打仗就能把大唐这样一个大国的府库给瓜分了,每个部族都少不了好处,大好处。甚至康特勒古与阿史德乌没啜为了尚未到手的财物吵起了架。阿史德被尉迟敬德俘虏以后又被李世民放回,他觉得自己的人死的最多,损失最大,理应拿的最多。而康特勒古一如既往地跟人抢东西,说着说着两人就较上劲了,话语说越难听。颉利厉声怒喝,两人才悻悻然住口。

阙华除了苦笑啥也说不出,他甚至懒得去劝架。

“你要想办法,叫那李世民意识到这场战争不能打!”阙华想起战前跟执失思力说得话,觉得自己简直太伟大了,事前便预测到了这场战争的结果。而执失思力也是好样的,竟然真做到了,让李世民下决心不开战端。可惜的是,他一定激怒了李世民,被扣押在了长安。阙华想到了执失思力,心下一沉。

是呀,人人都在议论财物,怎么没人想起我们还有一个勇敢的使臣在长安受苦呢。

“三叔,执失思力怎么办?”阙华问颉利。

颉利愣住了,是啊,还有一个被扣押的执失思力呢,他都忘记还有一个使臣执失思力被大唐扣押了。他瞪着阙华,好半天才上来话:“这个,不是什么大事,回头我写封信给那李世民,让他乖乖把人给送回来。”

似乎我不该问,阙华从三叔的眼睛里看到了这样的答案。

从执失思力,阙华又想到了战前两人对于这场战争的讨论。我的预测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我更不是什么伟大的先知,我不过是跟着打了一场说不上什么性质的战争而已。他转即否定了自己的洋洋得意。

想到李世民,阙华充满了疑惑。大唐新帝李世民竟然真就把自己国库里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了我们突厥人。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是为了自己的子民不流血,就能舍去所有的家底——一个国家的家底?这是何等雄浑的气魄!在李世民的眼里,压根没有金银珠宝这种概念啊。如若以钱财来衡量这样的人,阙华觉得自己眼光低下。

那李世民谋求的是什么呢?

看着颉利得意忘形的样子,再想想渭水之上李世民那豪迈的气概,对比之下,阙华竟觉得无地之容——我突厥乃显赫勇猛的漠北大族,纵行天下,无所畏惧,怎么会沦落到与钱财为伍的境界?

他李世民谋求的,是土地!更是人心!

阙华的脑海里反复出现渭水之盟的场景,心下倾慕大唐皇帝的英武气概,感叹汗国的未知命运。他似乎看到,於都斤山牙帐金顶的光芒正在黯淡下去。对于分给碛北的财物,他看也不看,拿出一半交给执失思力的执失部,执失思力还是名义上的首领,不能分文未得。剩下的他交给咄叶护护送回大营。他发现,咄叶护爱财,爱财的人必会保管财物,他打算日后把大营的物资财产交由咄叶护总管。

北归的道路一帆风顺,大唐各处关隘都给予了特别关照。每到一地,总有盔甲鲜明的唐军列队迎接,目送趾高气扬的突厥军队穿过他们的防区。越走,阙华越是吃惊,牙庭军队入关南征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这些不同建制的唐军,短短数月,各处关隘和边界上便出现了数量如此庞大的军队,可见大唐强大的动员能力。如果当初真在长安打起来,想必回归漠北的道路都被切断,牙庭的十五万大军势必会被层层合围,胜利的天平不会倒向突厥人。

与军威严整的大唐军团相比,突厥大军的样子简直是溃不成军。望不到头的队伍稀稀拉拉,马背上放着各种抢来的东西,甚至连砍木柴的木墩、炖肉的铁锅都有。这还是我讯疾如风,令人闻风丧胆的突厥骠骑吗?阙华感到羞愧。

碛北军保持了严明的军纪,威武前行。每通过一处关隘,阙华都要神经质地发出一道道命令,要求他的士兵连骑马的姿态都要保持一种气势,尤其要让唐军看看,真正的突厥骠骑是什么样子。

“我的侄儿,你没捞着跟唐军打仗,你要演戏给我们看吗?”康特勒古醉醺醺地问他,引来一片笑声。

阙华勃然大怒,“叔叔,如此不成体统,叫人家看够了笑话。你,你,还有你,非要喝吗,非要喝吗?!”阙华指着同样醉醺醺的郁射、欲谷,身边的将领们,厉声质问。

大家都愣住了,谁也不清楚拓设为何如此恼怒。康特勒古旋即大笑了起来,“我就说,你这个小脑袋瓜跟别人不一样,回头叔叔给你找个好看的女人当可敦,啊,当可敦。”

阙华气愤地扔掉马鞭,纵马向前奔驰,这些人听不懂他的话,更看不清他的心思。他要脱离大军,先行一步。

行到向碛北的岔路,阙华突然决定,暂且不回碛北,他要回到牙庭去看看。

“我要到於都斤山去亲手触摸那里的泥土。”一种强烈的挥之不去的思念之情袭来,阙华似乎听到了都鲁伦母亲河温柔的召唤。离开牙庭好多年了,他回到神山去,他要亲眼看看当今的都鲁伦草原是什么样子。他决定遵从内心的召唤,回到牙庭去。但是,他又不愿意与颉利同行。于是,他把大军交由都罗带领,自己带上束赤等亲兵日夜行军,悄无声息回到了牙庭,比大军提前两天到达。

草原的景象让阙华大吃一惊,他惊愕地说不出话。都鲁伦河河水只剩一股细流,汇到拐弯处的回水弯里,形成一片枯黄的水面,野雁和牲畜拥挤着到水边争抢河水,竟互不相让,引起阵阵嘈杂的叫声。大片河床裸露,素面朝天,像一个无助的流浪汉,摊开双臂躺在那里等候上天的怜悯。河岸坍塌,一段隔一段的凹陷,像一个个黑洞吞噬着河道。草地稀疏发黄,不少地方露出了沙土,一阵风出来,扬尘漫天。牛羊在艰难地啃食着草根,被啃食过的地方很快将寸草不生,明年将是一片沙地。不远处,一头死去多日的牛的尸体躺在那里,腐臭的味道顺着风四处飘散。

都鲁伦草原一片萧条肃杀之气。

阙华的眼中顿时溢满泪水。他下马,匍匐在草地上,久久不愿起身,久久。我曾经肥沃的母亲草原,哺育我突厥人的神圣土地,她的身躯不再丰满厚重,她的奶汁已然干涸,她的泪水已经浑浊,无休止的战争耗尽了她身躯里最后的气力,她的心一定在滴血!

“拓设,您终于回来啦。”有认识阙华的老牧民喊道,顿时阙华身边围上了一群牧民。

阙华起身,拉住老牧民的手,“大叔,告诉我,这个样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咳,说起来时间也不短了,大军南征之前还好好的,突然就变天了。五月初,天中三个月亮同辉,五个太阳照射,河流断流,草原干涸,就这样啦。”老牧民唉声叹气。

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这是阙华的第一反应。应该立即寻找解决的办法。

“总会有办法的,我们有北海,我们还有漠南大片的草场,大汗归来会想办法安置大家的。”阙华只能这样安慰大伙。阙华命束赤把随身带来的物品分发给这些牧民们,牧民们千恩万谢散去。

草原突然变成了这个模样,阙华始料未及。他心烦意乱,打马直奔於都斤山而去。

於都斤山依然巍峨矗立,数十面大曩依然高耸竖立,而大雕们似乎感到了不安,不再稳稳立于杆顶,频频起飞,逡巡于高空。阙华知道,牧民们进献的牛羊少了,这些大鸟必须四下寻找食物。

山顶上,七块巨大的圣碑向东而立,石碑背面镌刻着满满的文字,诉说着突厥人从古到今的英雄们那光辉的事迹,其中就有始毕大汗和父亲处罗的名字。阙华一块块抚摸着它们,心潮澎湃,那种不服输、不认命的劲头油然而生。从祭祀台向山下望去,都鲁伦河恰好呈弓形从山前流过,大片青黄不接的草原铺开来,衬托着神山的雄伟。

那位游走于神山的歌者在放歌:

我,花斑骏马上的命运之神,

巡行于日月之中。

那两只眼睛的人类之子,为何悲伤忧心?

我说了,

别怕,我给你幸福不止。

我说了,

别忧,我给你美食无数。

可悲呀可悲,

刚从黑夜到光明,

刚从饥饿到饱食,

你们就自满了,

你们不考虑有饥饿,

你们不想到有困苦。

人们啊,

不要脱离了养育你们的大地,

不要到处走散,

不要等毁灭到来,

才知道命运之神给你的

不仅是幸福和饱食终日。(部分语句改编自突厥诗歌)

我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孙,我不能看着这草原就这么衰落下去。短暂的天气灾害不是障碍,我们不能再这么无休止地打下去了,只要好好休养生息,我的母亲草原会很快恢复生机的。

阙华下定了决心,回到碛北,等执失思力回来,一定带上各种物资,前来牙庭与三叔和汗兄好好谈一谈,带领草原子民渡过这一劫难,把汗国的强盛保持下去。阙华判定,大唐不会在这个时候发兵北上,他们的国库空了,没有能力打大仗。

大唐不攻,这是上天给我们的生机啊。阙华心想。他的心情放松了稍许,下山后,他计划在牙庭休整一晚,明日回碛北。

回到大路,正琢磨到哪个部族去落脚的时候,前方传来一阵鼓锣声,草原上听到这样的声音很是蹊跷。束赤打马前去探视,一会回来了。

“禀拓设,是义成可敦携杨政道、萧皇后巡游北山。”

阙华火腾一下上来了。大军在前方打仗,你们却在后方摆出小朝廷的架势,尽享荣华富贵,草原都变成了这个样子,在你可敦的眼里不过是一次偶然的天灾而已。

“绕道而行,即可回碛北,途中休整!”阙华一点也没有犹豫,带领大家打马飞驰而去。他不愿意见这个女人。

阙华刚离开,义成可敦的车队便到了这个岔路口。携杨政道和萧皇后游玩,她正在兴头上。萧皇后刻意讨好着这个厉害的皇姐,处处让着她,哄着她,让义成很是满意。只要皇嫂听命于自己,颉利不会有三心二意了,一定会言听计从。

“守德啊,我见前面有一队人马走过,是何人哪?”义成问道。

赵守德赶紧带人前去探询。这次他没有随大军南下,留在了牙帐值守。

“禀告公主,听说是拓设来到了草原。”

“他来做什么?他不是也一同随大军南下了吗?”义成皱起了眉头。

“看来我大军马上就要回到牙庭了。这次大捷,与公主的运筹帷幄是分不开的。”赵守德讨好地说。

“拓设明明知道本宫在此,为何不前来觐见?”义成没有接赵守德的话,她的眉头更紧了。

“打了胜仗,他要来便来,没人拦着他。不过,明明知道可敦驾临,竟视而不见,此为犯驾逆上啊。”赵守德说。

义成巡游的兴奋顿时没了,这个拓设,从来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来,必有目的。眼下,牙帐上总有人在闹腾,挑战监国的权威,不可等闲视之。传令,回帐,等候监国胜利班师。”

看着阙华离去的方向,一股恼怒之色显露在义成的脸上,她皱起了眉头。

(2)

也不是没有开心的事情,刚回到碛北,卫兵禀告有个客人等在他的帐房里,一看,是渔衣紫!不待他说话,可爱的姑娘已经象蝴蝶一样扑进了他宽大的怀抱里,抱着阙华亲个不停,哪怕是阙华的胡须扎疼了她柔嫩的脖颈。

又是一个三天,两人再没出帐房,多么美妙的爱情时光啊。渔衣紫象一头受伤的小母兽,时而蜷缩在阙华的怀抱里,默默无语,时而主动出击,在阙华的身躯上上下纵情,带给阙华那灵与肉结合到深处的颤栗。她流着泪给他讲故事,讲家族的故事,讲小时候的故事。她咬阙华,抓挠阙华,在阙华的身上留下一道道痕迹,让他永远不消除不了这些伤痕。她给他跳舞,只跳给一个人看的舞蹈。她给他唱歌——那首铁勒人从远古流传下来的情歌:

一些缘遇到了就是情啊,

一种情选择了就是不回头!

一滴泪落下了就是海,

一片海呀,融化了就是你的怀抱,

投进了你的怀抱就是我的一生!

为什么我的笑容如惊鸿般匆忙

这晨露间的情缘只堪忍受冬日冰冷的阳光

我骑上骏马去追寻那传说中的地久天长

奈何你我是陌路人徒增比隔世还苦的忧伤

爱人呀爱人

我的等待是没有尽头的黄沙

希望也看不到远方

爱人呀爱人

我的心是连风也吹不到的原野上的白雪

忠贞不渝却孤寂凄凉

三天后,她走了,再也没有回头。她把胸前从出生起便佩戴的一块美玉留给了阙华。

阙华陷入了癫狂,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更不理军务,脾气火爆。服侍他的亲兵不小心把茶水洒在案头上,被他好一通鞭挞,队长束赤亲来领罪,阙华指着他劈头盖脸一顿呵斥,嫌他对自己不忠不勇,原因匪夷所思,居然是因为他没有允许束赤找女人。都罗听闻后赶来相劝,阙华一边叫着都罗叔叔,一边笑话他当初在高昌被白又然欺骗的陈年往事,连个女人也找不上,最后还是靠他这个侄子给找的老婆,气得都罗摔门而去。翟失之、拽莽、拖本雷一块来相劝,阙华当众把三人数落一遍,尤其笑话拽莽,如此壮士,打仗英勇却到现在没有叫老婆怀上孕,拽莽本不善言辞,被阙华说得满脸通红站在那里只是喘粗气。阙华见到急匆匆赶来的吴用厚,见面就笑话吴先生先是被头一个老婆抛弃,现在又被李阿花管得严实,晚上连出来喝酒都不敢,亏他还是个大秀才,闹得吴用厚脖子都红了。最后,阙华结结实实把康九叶给笑话了一通,五十岁的人了,整天靠在大营里操练兵马,家里的老伴也不管不顾,成何体统,把康九叶给憋得山羊胡子撅了老半天,愣是没有上来话,拍拍屁股走了。其温来相劝,被阙华大骂一顿,说貌美如花的起芸姑姑改嫁给你,你却没有照顾好姑姑和萨利二叔的儿子,说着说着竟然伏案大哭,不能自已。

其温拍了怕脑袋,出门就赶往大湖边去找依兰王妃禀报去了。

众人商量,根源就在于薛延陀部的那个渔衣紫姑娘——拓设迷上她了。康九叶笑着说道,“要怪得怪我们,拓设毕竟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该成亲了,我们谁也没有考虑到这个事情。好了,不就是一个女人嘛,我带人去薛延陀,找夷男把人给要回来。”

说话间,其温陪同依兰王妃赶到,依兰对阙华无理由的抓狂很不满意,她沉着脸走进儿子的大帐,阙华见母亲到来,赶快上前搀扶,“妈妈,你怎么来了?”

“妈要再不来,你还不得闹翻了天,这大营里谁你都斥责,他们怎么还敢跟着你打仗?”

阙华冷静下来,面露羞愧之色,赔着小心对母亲说:“孩儿不懂事,一点小事竟把您给惊动了。”

“这可不是小事,你该给你的各位将军们陪个不是,年轻人说话怎么那么刺耳,跟拿着刀子向人心窝里戳一样。还有,今天大家都在,商量商量你的婚事,你起芸姑姑整天在我那里唠叨,说你老大不小了,身边该有个女人了,我也想趁早把这事给圆了,妈早已见到了姑娘,也问了康首领他们,那个渔衣紫姑娘人很不错,配得上你,就她吧。”

康九叶赶紧上前说道:“王妃息怒,今天的事情事出有因,拓设不必与我等致歉,小老儿觉得像拓设这样年轻而有才华的统帅实在是少之又少,早日大婚也是好事,我等定当全力去办。”

阙华没有接话,给母亲倒了一杯奶茶,看了看众人,神色凝重,低声说道:“薛延陀必反!”

众人闻言大惊,依兰问道:“我儿为何突然就说出这样的话?”

“母亲,各位将军,我心爱的女人不会再来了,可能我永远也不能再见到她了。”阙华眼眶红了,“这次来到大营,她是来跟我告别的呀。我至今才知道她不是舞女,她在薛延陀部出身不低,是一个大家族,与那夷男家族有说不清的关系,如果她投奔于我,她的家族就会受到夷男的伤害,所以,在家族和我之间,她选择了家族。从她的叙述里,夷男对我与她的这种关系视为耻辱,决计不会再放她回来。从老首领也失钵过世以后,夷男还没有到大营觐见过,此次出兵大唐,他又以种种理由拒不派兵,而铁勒其余各部也延缓了到牙旗祭拜的时间。还有,其温所部与薛延陀部交界之处,近期人马调动频繁,种种迹象表明,薛延陀部挑头反叛之势已经非常明显了。”

众人十分紧张,依兰问道,“儿子,不能轻易断定自己的部属反叛啊,那样会伤了人家的心,要是你看错了呢?”

阙华脑子里想到渔衣紫别离时凄清无助的眼神,心中又是一紧,嗓音嘶哑地说道:“儿子绝不会判断错误!”

“殿下,那我们怎么办?”都罗急促地问道。

“束赤,你骑我的马,带上两个人赶往牙庭,当面向二位可汗呈报我的亲笔信。其温,你速赶回东南山口加固营防,防止铁勒人突袭,靳青随你同去。其余人马备战,随时听候命令。”

阙华认为,薛延陀乃铁勒部反叛的首领,对于薛延陀的实力,他还是有信心击败他们的,只要牙庭有令,碛北军全力南下,可把薛延陀的反叛扼杀在萌芽里。

但是,阙华的反应不如夷男快。铁勒部精锐已经堵住了碛北南下的垭口,他们要隆重举行誓师大会。

巴南绿洲,夷男携妹妹夷珠跪在父亲也失钵墓前。身后,站着铁勒各部的首领。

“父亲,遵从您的遗愿,孩儿今率我铁勒部向金山汗国发起挑战。您一生追求的大业就要实现了。”言罢,兄妹二人向父亲的墓碑叩首。

各部首领共同向也失钵墓躬身施礼。

夷男转身面向各位首领,“诸位首领,今日我铁勒部共举大事,反对金沙大牙的残暴统治。我要跟各位首领在我父亲墓前发下血誓,一旦起事,便开弓没有回头箭,必是场场血战,没有回旋的余地。突厥人甚至连投降的机会都不再给我们。我知道阿史那阙华与我铁勒部交集颇深,但是面对全族生死存亡的大计,我们除了紧紧捆绑在一起,没有别的选择。”

与阙华素来交好的拔勒古部首领突裟开口说话了,“我赞同夷男首领的话。既然大伙都同意起义反抗突厥人,那咱们铁勒人更是铁板一块。明人不说暗话,我拔勒古部与拓设的交情是很深,但是在民族大义面前不会动摇。我有言在先,什么人都可以杀,但是遇到拓设,我不会亲自动手。夷男首领,你同意吧?”

在得到夷男首肯后,突裟接着说:“这几年,薛延陀部作出的牺牲最多,老首领也失钵付出的心血最多,我愿意听从夷男首领的召唤,投入我部所有精锐,与金山大牙血战到底。”

接着,契羽等几个与阙华关系交好的部落首领也纷纷表达了同样意思。夷男很是兴奋,他拍手说道,“有了各位首领的表态,我心里有底了。我铁勒部历经数十年辗转流浪,终于要决定自己的命运了。苍天在上,天神定会保佑我们多苦多难的铁勒人!”

他拔出短刀割破手掌,见血于掌中,各位首领纷纷效仿,十几双大手紧紧握在一起。这意味着,西域最强悍的军事联盟形成了,他们滴血的手掌将伸向这片广阔无边的土地,掀起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

“诸位首领,我决定正式向金山汗国发出诏令,训斥他们的种种恶行,昭告天下,表明惩戒他们的决心。我们还要联盟西突厥和大唐,甚至龟兹,共同对付这个凶残的敌人。如此,可胜券在握。”他看了一眼妹妹,“至于那个阿史那阙华,我们可暂且把他放在一边,晾晾他。先父在世的时候,曾经交代过我,等到他们突厥人内乱开始的时候,就是我们起兵的时候。这个阿史那阙华确实厉害,但是没有颉利的同意,他也不敢率先发兵南下。”

夷珠神色漠然,始终一言不发,她的长发已经剪成了短发,身上配一把钢刀,原先丰润的脸庞变得清瘦。

(3)

碛北大营。阙华心烦意乱,异常急躁,如果牙庭还不及时发令,让薛延陀部越过山北,那将不利于征剿。

“要不,不待牙庭令牌,我碛北大营前往山南自行征剿,待剿灭夷男之后再行请罪!”阙华说道。

“殿下,万万不可!上次执失思力跟鞅素前来传监国的口信,当面告诫我们碛北不得越位行事。薛延陀乃小部,牙庭任何一支大军都有能力剿灭他们,如果我们冒失前往,不但不会得到牙庭嘉奖,还会被认为是抢功。”都罗说道。

阙华长叹一口气,他真的想不明白牙庭到底是什么状态。

与都罗想象的一样,牙庭接到薛延陀的文书后顿时陷入了混乱状态。颉利顾不上处理草原灾情,立即召集廷议。这其中,就有刚刚从大唐归来的执失思力。

在长安的这几个月,执失思力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开始,郑元寿陪着他四处游玩观赏,到后来,他不让郑元寿陪着了,因为他需要一边看一边思考。长安无处不在的繁华深深打动了他,到最后,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因为一切思考都是多余的,长安与漠北草原真的是两种天地啊。当听说李世民拿出大唐所有的钱财给了颉利,以避免两国之间的战争,执失思力所思所想与阙华完全一致,颉利不堪与李世民比肩。大唐,迎来了一个伟大的君主。

到最后,执失思力情绪低落,常常闷在家里独自饮酒,一呆半天,把郑元寿吓得不轻,“老弟,我不会是把你搞糊涂了吧?你可得让我跟皇上交差呀,我可不能把一个神经不正常的突厥使臣给交回去啊。”

“兄长,我能理解你,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呢?你作为一个使臣,在一次次的奔波中,看着自己的国家越来越强盛,你心里越来越有底,你的腰板越来越挺直。而我,只出使了这一次,就看到了我的汗国已经在衰落,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有下一次出使长安的机会,你说,我能高兴得起来吗?”

郑元寿嬉皮笑脸地问:“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呢?在长安的话,咱们不就天天在一起喝酒了吗?”

郑元寿的话把执失思力吓了一跳,“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郑元寿的脸色郑重了许多,“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你看,我们大唐有了一个圣明的君主,超过你们是早晚的事。我家皇上的心胸比天地还广阔,这些年他收拢的人才,哪一个不是跟着别人干,然后又投奔到他帐下,统统受到重用啊。我家皇上其实早就跟我说了,这个执失思力愿意留下的话,就想办法把他留下,朕一定重用他。”

执失思力愣愣地看着郑元寿,现在他终于明白李世民扣押他的用意了。他的心里涌上一股热流,李世民真的是有心之人啊。

“怎么样,老弟,留下吧。留下,皇上给你的官一定比我大。”郑元寿热切地看着执失思力。

执失思力缓缓摇摇头,“不,我要回去。”他看着郑元寿失望的神色,拍拍郑元寿的肩膀,“多谢兄长从中周全,也多谢大唐皇帝的美意。官职于我无用。我听说了薛延陀谋反的事情,草原需要我,草原的子民需要我,我不能在长安就此呆下去。请你转奏皇帝陛下,时候到了,执失思力愿意效犬马之劳。现在,我真的要回去了。”

于是,执失思力回到了牙庭。颉利见到执失思力也很惊讶,他答应阙华给李世民写信要人的事,竟因为薛延陀的反叛忘记了。

“很好,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薛延陀人谋反了,你也跟着商议一下。”颉利说,他压根没有问执失思力是怎么回来的。

廷议的过程既简单又复杂。简单是因为人人都觉得这是一次必胜的平叛,薛延陀再加上铁勒诸部,不过是西域一小股军事力量,谁去都能打胜,谁去都可以获得军功。复杂也就在这上面。

“这件事就由碛北拓设出兵解决吧。他最近,并且节制铁勒。”突利率先说话了。自从前次南征之后,突利说话越发的硬气,他是大汗,有资格决定谁去镇压叛乱。

颉利沉着脸不说话,他越来越不习惯突利说话的口气了。

“节制铁勒的,不光是拓设,还有欲谷。”义成可敦说话了,她的意思很明显,要让欲谷去。

牙帐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执失思力终于忍不住了,他要说话,在长安憋得太久了,需要一个说话的机会,跟自己人说话的机会。

“我有话想说。”执失思力的声音之大,把许多人吓了一跳。那些特勤、将军和首领这才意识到执失思力从长安回来了。

“今日廷议,有话尽可说。”突利同样大声说,他需要执失思力的支持。

“监国、大汗、可敦,臣此次出使大唐,被李世民扣押了几个月,实际上是在长安游逛了几个月,李世民并未亏待于我。我大军此次南征大胜,真真是幸运之事啊。”牙帐内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执失思力的话让他们感到惊奇。

“李世民把他国库里的钱财都拿出来给了我们,是真的害怕我们吗?各位将军、各位首领,请扪心自问,在汗国的历史中,有没有这样的先例,几乎一箭未发,就得到丰厚的馈赠,想必是史无前例吧。我们突厥人不是傻瓜,世上没有白白拿来的奶酪,也没有靠吓唬人就把别人吓唬倒的时候。那李世民为什么这样做?往大里说,他不希望两国爆发如此规模的战争,流血无数,两败俱伤。往小里说,他是在以钱财换时间,以钱财换空间,避开我们的锋芒,积攒实力,以图日后啊。康鞘利将军,我说得对不对?”康鞘利重重点了一下头,他完全理解执失思力的话,也赞同他的观点。

“这一段日子,我经常问自己,如果有人要我们把草原上所有的牛羊都拿出来给他,我们会怎么办?我们会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康特勒古叔叔,我说得对不对?”

康特勒古吼了一嗓子,“是不能叫人欺负了咱!”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我们汗国是这天下最强盛的国家,图的,不是一天两天,而是长久之计,永世太平。如果为了一时的痛快,不顾日后,那不是大国风范。我说得对不对,大汗?”突利点点头,他赞同执失思力。

颉利不耐烦了,他现在开始怀疑执失思力在长安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李世民把他扣押住,然后又叫他四下逛街,这等好事让他不能理解。

“现在是商议军机大事,你想说啥就直说吧!”颉利说。

“监国,您为什么不让臣把话说透彻呢?廷议是很好的机会,牙庭理应让每个人都有说话的机会,集思广益,才能有更好的决策。我听说那李世民每次大朝,都要臣子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此,才能集中所有人的智慧呀。”执失思力心里着急,无论如何他要改变牙庭当下的沉闷局面。

不少人点头,也有人唉声叹气,那是叹给颉利听的。

“李世民是李世民,咱们是咱们,咱们不玩他们那一套!让你多说话,不是让你说废话,那你绕了这么多弯子,到底是谁去打薛延陀?你说呀。”颉利的声音高了许多。

执失思力一挺脖子,“大汗刚才说了,理应拓设去打。小小的薛延陀,拓设一个人足够了。臣说的意思,是想要大伙想清楚为什么薛延陀要反?为什么我们要费尽力气讨论由谁去剿灭这么一小股叛乱?为什么我们不坐下来商量商量汗国下一步要走什么样的路?怎么去渡过这个可怕的灾害天气?”

颉利拍了一下桌子,“费了这么长时间,就听你在这里叨叨个没完,我耳朵都麻了。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说叫碛北去打薛延陀嘛!”

“执失思力说的,恰是我们汗国需要谈论的,他为什么不能说?难道叔叔觉得他说的话一点道理也没有?!”突利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他受够了颉利的粗暴。

监国和大汗就要撕破脸皮了,没人敢再言语,牙帐内鸦雀无声。

义成冷笑一声,帐内诸人顿觉心里一惊,可敦的冷笑充满了凉意。“年轻人,不要妄自菲薄,更不要抬高他人。你是被扣押在大唐那边又放回来的,不是被他们恭请着去恭送着回来的,这里面有许多疑惑的地方,本宫暂且不论。要说起为什么不能由着拓设去平叛,本宫自有道理。”

执失思力的肺都要气炸了,可敦的话里明摆着是说他出使大唐有猫腻啊。他冒着生命危险去出使,结果却被怀疑有猫腻,这是对他信仰的莫大侮辱!不待义成说完,执失思力猛一顿脚,喊道:“可敦之言误我!执失思力与拓设,同为草原儿女,突厥人忠诚不二的子孙,面对於都斤山,从来问心无愧!为牙庭做事、为汗国谋划不应受到偏视!”

“哼哼,本宫从不冤枉人,也不抬举人。诸位首领,诸位将军,你们可曾知道,在你们回师之前,拓设曾私自回到牙庭,到於都斤山上巡游一圈,遇到本宫竟不照面,打马而去。我想问问你,年轻人,故意犯驾逆上,是何意图,该当何罪!”

“拓设忠勇之人,绝不会置大局于不顾。有他在,为何要劳师远征,臣实在不明白。至于拓设路遇可敦而未见,是否知道是可敦驾到也未可知。”执失思力豁出去了,他憋得太久,实在看不下牙庭这样混乱的局面。

义成可敦大怒,从来没有人敢当众对蔑视她的行为说好话,这是一种更加蔑视她的行为!她旋即起身,挥袖离去。牙庭众人都傻了,执失思力这下惹祸了。

颉利恼怒地盯着执失思力,“去了一趟长安还能了你了,啊?牙帐太小,就要装不下你了。刚才,你不是说要大家要想办法度过这个灾害天气吗,你就去放马去吧,你会给马看病,正好用得上。”

突利刚要替执失思力说话,颉利猛吼一声,“去呀!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执失思力转身就走,放马也比呆在你跟前强,他心里想。

数日后,牙庭的金箭急令到达碛北,薛延陀部率铁勒九姓十六部起兵反叛,十万大军翻越至马鬣山山口,正式宣布脱离金山汗国统治,欲霸西域而自立。颉利派欲谷领命率十万大军西行征讨。阙华无奈,只得筹集粮草,做好大军到来的准备。

此乃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冬末至贞观元年(公元627年)间震惊天地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