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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斩白马为盟

2017-03-31发布 10612字

第三十章 斩白马为盟

(1)

颉利和突利为把持朝政争得不可开交,阙华干脆少参与牙庭事物,除了抵御西突厥时不时的侵袭,他专心发展碛北大营。从武德八年开始,他开通了“互市”,给铁勒部减轻一部分赋税,各部族日渐富足,碛北总算保持了安定的局面。母亲喜欢大湖,一直居住在大湖边上,母子两人尽享天伦之乐。母亲经常唠叨,“好天气不会一直有,草原的天说变就变,好日子不会一直延续,突厥人的生活那都是在漂泊中,儿子,你要赶快把那个好姑娘娶回来,二十过五的人了,不要整日与书本和刀剑为伍,母亲还等着要孙子呀。”阙华只是笑笑,然后在母亲做针线活的时候,躲到一边看书。渔衣紫好久没来了,令他颇感焦急,难道她的父亲不同意?

安静的生活真的不会持续下去。转眼到了武德九年的八月,草原上长草及腰的时候,碛北大营接到了牙庭的金箭急令,大唐发生玄武门之变,李世民继皇位。趁此有利形势,二位可汗决定将兵发长安,把上一年没打完的战事进行到底。

对于李世民的继位,阙华并不感到意外,但是没有想到李氏兄弟之间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进行了断。他想起了父亲去世后颉利动员军队伏于牙帐之事,想不通为何皇位、汗位真的那么诱人,使人可以舍弃亲情动刀动剑搏命相争,他自己没有这个想法,也难以理解别人。想归想,阙华还是着即整顿队伍带兵出发,不日赶到牙庭与大军会合。

颉利十分兴奋,却掩饰不住遗憾,“去年天气不好,我们没有把战事进行到底,让李世民钻了空子,把他哥哥杀掉,关起了他的父亲,夺取了皇位。不然的话,今天在长安的,就是咱们,而不是李世民啦。”他斜了一眼突利,去年正是突利打到半途退出的。如今,突利腰杆渐硬,让颉利很不舒服,却又没有更多办法。毕竟,突利的大汗名号不是虚的。

突利咂巴咂巴嘴,不说话。他不在乎三叔怎么看他。

“那李世民继位未稳,国内人心浮动,我二十万精锐骠骑兵发长安,正当其时呀。长安是个好地方,骨午录、阿史德你们这些出使过大唐的人,多次跟我诉说长安城的繁华,令人向往,攻下长安,本汗要好好在长安城睡上一觉!你们,也跟着享受享受居住在城里的感觉。”颉利多肉的脸上满面红光,对着各部首领和将军们兴奋地说。

阙华注意到,夏州梁师都竟也赶来参加军前会议。对他,阙华一向没有好感,心想既然他来参加会议,必定会有话说。果然,颉利刚说完,梁师都便开口了,“大汗之言令人鼓舞,牙庭骠骑刀锋锐利,剿灭李唐狗贼不在话下。据臣了解,长安城内局势混乱,人心浮动,此大好机会,乃是天助牙庭。臣有一计,想请大汗斟酌。”他谄媚地看着颉利。

颉利手一挥,“大度毗伽可汗,不必拘泥,有话尽管说。”

“那李世民狡诈多段,用兵花样百出,我军不得不防。现下,他刚刚继位,肯定有很多事情让他寝食难安,此时我们如果派一位能言善道的使者前去斥责他,申明牙庭出兵是为了惩戒他谋权篡位,三十万大军不日即到。一则在气势上压倒他,壮大牙庭的威势,震慑整个长安城,让唐军不战自溃。二则师出有名,叫唐人知道,牙庭对漠南事物还是绝对的发言权的,也好让大唐服服帖帖缴纳贡奉,不再整日想着谋取他人的土地。”梁师都此话有一半是为了自己说的,现在,与他一同起兵的刘武周、高开道等人都已被大唐剿灭,马邑的苑君璋也三心两意,只有他孤军苦苦坚守夏州。如果不借此机会灭掉大唐,自己的领地也难以保全。

“大度毗伽可汗说得在理,师出有名嘛,派个人去先告诉他们一声,以显示我牙庭匡扶天下的决心。”说话的是义成可敦。

“那好,就派执失思力去吧。执失思力,你要记住,不要被李世民的威风吓到,见了他的面,就要以本汗的名义对他进行申斥,打掉他的嚣张气焰。”颉利对执失思力说道。

执失思力躬身道,“谨遵监国之命。”对于如此命令,执失思力并不意外,他自己也觉得应该去,国事为重,责无旁贷。

阙华看到,自始至终突利可汗没有讲话,颉利动辄以“本汗”自居,压根不给突利说话的机会。阙华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但是他知道,这里同样没有自己说话的机会,他决计不发言。

“本次南征,本汗决计严惩大唐,望各位勇往直前,不负牙庭重托,有临阵退却者军法处置!十天后,大军直取泾州!”军前会议在颉利的狂嚣中结束。

令阙华感到意外的是,执失思力当夜便拜访了他。两人好久不见,自是格外高兴,几句话之后,执失思力直奔主题。

“正是,臣想问设兄,我军此去是否能打赢?”执失思力眼睛盯着阙华,直截了当地问道。

“将军应问监国,他更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阙华回道。

“我执失思力不是为自己问的,是替十几万士兵问的,也是替草原子民问的。殿下,我知道,你写信给牙庭劝说可汗不要南征,甚至多次赶到牙庭前来劝说,以前咱们也多次探讨过,臣从心底里认同你说的那些道理。此去长安,我心中一点底也没有,因为我要面对他们的新皇帝,那可是英雄的李世民。拓设对虎牢关之役的分析,突利可汗让我们看过,分析得太好了。设兄,我钦佩你,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给弟弟吧,您知道,牙庭里没有别人可以商量。”

阙华看着执失思力坚毅的眼神,心里感动。执失思力与阙华差不多的年龄,承担了这样重大的责任,此次出使是一个险差,稍有闪失就有性命之危,更关系两国战争的走向。

阙华握住执失思力的手,“弟弟请坐,颉利让你以气势压住李世民,你尽可以这么做,我们十五万精兵足可号称百万雄师呀。”

“这么做行吗?那李世民,他,不会吃这一套啊。”

“对,李世民不吃这一套,更不会接受我们的威慑。他会以雷霆之怒对待你,让你感到畏惧,让你明白他将倾力以对金山大牙来犯,而他,才是最后的胜利者。但是,他越是愤怒,你就更要强硬,作为牙庭的使者,你要保持足够的威仪和气节,只有那样,他才会认可你这个人,欣赏你的才干,你便会性命无忧。等他回复完你的话,你告诉他,是他,横扫金山大牙的盟国,激起了牙庭的愤怒,才导致了大唐与突厥这史无前例的兵戎相见。你再告诉他,不光大唐百姓的生命是宝贵的,草原子民的生命也是宝贵的,没人愿意打仗,既然我们来了,如果他不惜牺牲十万之众跟我们打的话,我们定会奉陪到底。”阙华笑着说道。

执失思力迟疑了一下,疑惑地看着阙华,“设兄,我都糊涂了。您的意思,让我激他,让他愤怒,又说我们要奉陪到底,那会起到什么效果?”

“弟弟啊,这场仗不是谁输谁赢的问题,双方都不能打!一旦打起来,那真是血流成河,那才是草原的末日啊。你用话激他,你要向他传递一个意思,让他自己去悟,打不打关键在他李世民,而不在颉利,不流血而实现和平那是最好的结果。而如何实现和平,则由他李世民想办法决定。”

“我明白了,我要让他明白,想打很容易,而不打才是有智慧。我要竭尽全力避免战端开起,不叫两国军人和百姓作无谓的流血。战场无情,兄长好自为之,执失思力告辞!”阙华送执失思力到帐外,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2)

执失思力站到了太极殿上。他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长安,甚至还没有欣赏长安的繁华,便于次日早朝觐见大唐的新帝,李世民。

执失思力惴惴不安地立于大殿正中,太极殿的宏伟令他感到了压力,纵然是草原上见多识广的人,第一次来到长安也不免倍感惊奇。毕竟,城市与草原,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方式。文臣武将们肃立于两厢,默然以对牙庭来的使臣,从他们的表情看不出他们的想法,不过那浩浩荡荡的阵势令人吃惊。要是每个人都说一遍,大唐皇帝一天也听不完。

这种场景与牙庭以前出使大唐的人说的完全不同。在那些人的口气里,从皇上到大臣,都对牙庭使臣毕恭毕敬,起码是以礼相待。但是,今天大唐的朝堂,执失思力没有感觉到一点以礼相待的感觉——大唐官员彬彬有礼的外表下是一种明显的冷漠和敌意。

时代真的变了,执失思力想。

“金山汗国使臣执失思力,领命出使大唐。祝大唐皇帝安康吉祥。”待到李世民驾到之后,执失思力开口了。

在执失思力眼里,大唐的新皇帝伟岸挺拔,气度非凡,即便离得远,眼光偶闪,便觉自己内心的一切便被他看穿了。御座上一座,整个大殿便鸦雀无声,只感觉到他一人强大的威仪。这大殿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这御座只是为他而设。执失思力想到了阙华告诫他的话,努力挺直胸膛,以手抚胸,略略弯一下腰以示尊敬,他要表现出突厥英雄的气概。

李世民抬眼看了一下阶下直立的突厥使臣,心中赞叹,此人不卑不亢,气质出众,不像在马背上长大的人,倒像内陆的读书人,怪不得郑元寿高看他一眼。

“你,就是执失思力?”

“正是微臣。”

“说说吧,你出使大唐,有何目的?”李世民头也不抬,翻阅着御案上的奏章。

“代突利大汗,斥大唐言而无信,一再违背盟约,”执失思力话未说完,大唐众臣一片哗然,萧瑀上前便要理论,李世民挥手让大家安静。

“叫他把话说完。”

“一再违背盟约,致使我牙庭多年来苦心维持的大好局面分崩离析,漠南百姓饱受战争之苦,流离失所,血流成河。此即人祸也。”执失思力语调不急不缓,神态淡然,

“哦?你的意思,除了人祸,还有天灾?”李世民停下手中翻阅的奏章,对执失思力说。

“天人合一。有人祸,必有天灾。去年以来,漠南各地无不大雨连绵,数月不停,上天怜悯普天之下的子民,此乃上天之泪也。”执失思力看到李世民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心里有气,这些话脱口而出。

“竖子出口便是之乎者也,这是圣人说话的口气,岂能是尔等荒蛮所能言之。”萧瑀终于忍不住了,他不屑地看着执失思力。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存。”执失思力说道。“大唐这宏伟的大殿之上,该不会容不下一个马背上长大的人论述你们的圣人之言吧?”

一句话把萧瑀给闷住了,他张了张嘴,愣是没上来话。执失思力博览群书,他今天就是要用汉人的词典来辩论。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放在今天这个场合,那就是任何事情,圣人都能以平常心来对待,不以说什么话,哪个人说的而失之偏颇,妄加轻视。这是一种高尚的人生哲学。执失思力用一句话令大唐朝臣们心生敬意。李世民心中兴奋,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呀。

房玄龄接过了话头,“使臣好文才。我大唐当有包容天下的胸怀。我想问一句,你说的天灾人祸,莫非是由我大唐而起?既然你读书不少,你们金山大牙这么多年来针对漠南的所作所为,难道你一点也没有了解吗?竟强词夺理,替你家大汗斥我大唐而使,你不觉匪夷所思?”

执失思力梗着脖子说道:“你大唐当初向我牙庭求助之时,执臣子之礼,难道诸位大臣都忘了吗?当下,我牙庭百万雄师已经出发,直奔长安。本使臣先行代大汗前来质问,又有何不妥?”

“啪!”李世民把手中的奏折扔了出去,那奏折上写得正是颉利二十万大军南下的军情。长安城现在兵力虚弱,大部分兵马皆集中在关内,一则防备太子余党死灰复燃,二则连年歉收多处匪患,还有民变,甚至李靖也不在长安。以突厥军的行军速度,自己的人马难以集中到长安。也就是说,长安将以弱军面对突厥全力来攻。执失思力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他大怒。新君临朝,一个突厥使臣竟敢如此放肆,让他感到恼怒。朝堂之上顿时陷入了紧张,人人大气不敢喘一下,李世民尚未发怒,朝臣们便感到了巨大压力。因为他们知道,长安城内的确是无兵可遣,皇上正在为这事发愁呢。

执失思力后背的汗流了下来,阙华教自己的话还没有说呢,李世民就发火了,这火气来得早了些。他拿眼撇了一眼文臣前列的郑元寿,只见他虽正襟而立,胖胖的身子却似乎在官服里晃动,心里也不知想什么。这家伙会不会帮自己,执失思力心里也没底。

“哈哈哈,”李世民却大笑起来,“你这个年轻人,有胆识啊。怪不得颉利把你派来,自是有他的道理。”李世民刚要发作的时候,郑元寿在底下眼皮一抬一抬,却不睁眼,这滑稽的表情立马提醒了他。这不过是一个突厥牙庭里有知识,有胆识的年轻人,如果自己对他发什么雷霆之怒,作为一国之君,那也太小气了。

“你要说的话朕都知道。”李世民起身,面对他的群臣们,“诸位爱卿,你们说说,为什么颉利要派这个年轻人来长安故作姿态,说什么‘训斥’大唐,他真的以为,朕会被他的小把戏蒙住?”

“皇上,那就是打呗,还跟一个小孩子在这里费什么口舌!”程咬金在底下喊了一嗓子,他本请命到前线,不想被尉迟敬德抢了去,心里不痛快。

“知节说的对啊,就是一个打!”登基之后,李世民改口称程咬金为程知节了。“但是,”李世民面向执失思力,“怎么打,打到什么样子,那得朕说了算,由不得颉利。尔等百万雄兵,不过一个口号罢了,充其量十万人马。朕的战马早已渴了,只待饮马黄河,马踏阴山,教颉利有来无回!”

“年轻人,颉利让你来喊话,吓唬吓唬长安的百姓,长长威风,然后发兵南下,是不是?”李世民眼中泰山压顶的气势令执失思力不敢与他对视,心里想,李世民太有智慧了,我们的一举一动他打眼便瞧出端倪。

“陛下清楚,臣不是前来摆样子的,百万雄兵也不是前来吓唬人的。”执失思力梗着脖子说。

李世民哼了一声,“朕看都差不多。不管怎么说,你出使大唐,说完这些个话,若就这样放你回去,那就让颉利达到目的了。”执失思力一听,坏了,李世民要处置自己。他又看了一眼郑元寿,郑元寿却装作不看他,这家伙不够意思,一言不发。执失思力心想。

“执失思力,我告诉你,朕要闷他一下子。你不是要师出有名,派人来‘训斥’大唐吗?大唐先扣住你的人,让你啥也听不到,看不到,没回音,看他的小把戏怎么耍下去?这个颉利,以前送鱼胶,现在来喊话,手段忒也不高,令朕无法高看。”

要扣住自己?执失思力懵了。原先那些慷慨激昂的话,李世民竟然不给自己说出来的机会。这次出使,真够窝囊的。

“皇帝陛下,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朕何时说过要斩杀于你?这些年,咱们两家互相扣押使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的郑元寿郑大人还被你们扣押了足足半年呢,多你一次也没有关系。朕听说,你很善于给马治病,说不定啊,我唐军到前线去打仗还缺少兽医呢,是不是啊,德芳爱卿?”李世民笑着对郑元寿说道。

郑元寿哎嗨胡乱答应着。执失思力心里这个骂呀,郑元寿,你真是个卑鄙小人!

(3)

颉利急于出兵,一反常态没有让巫师为出征的军队作法。今年的都鲁伦草原草长得特别茂盛,高过马腿,大风吹来波浪状起伏,南征大军好似在草浪里穿行,道路上满是一支接一支的队伍,遮天蔽日的旌旗汇成一股铁流,滚滚而去。

首领们骑行在各自队伍前面,盘算着此次出征的收获。康特勒古快马赶上阿史德乌没啜,“阿史德,听说你被扣押的时候,唐朝官员对你照顾的不错,还带你到城内去看舞乐,是有这回事情吗?”阿史德乌没啜嘿嘿笑着回答道,“是不错,长安就是繁华的地方,你没去不知道那里有多舒适。”“这次打进长安,你肯定比我们这些人会找好地方,到时候我们盯住你,就知道大唐的钱库和美女在哪里啦,哈哈。”众人都跟着哄笑起来。阙华夹行在行军队伍中,看着前不到头,后不到尾的庞大军团,心下感叹突厥牙庭历经三代可汗的励精图治,终于积攒了如此强大的武功盛世,殊为不易。如果真打起来,他宁愿去会会李世民,这是此次出征唯一让他兴奋的地方。

大军行至泾州集结完毕,颉利命令马上进击武功,未遇到像样的抵抗。据传,颉利三十万大军南犯,震动了长安城,街衢巷陌,百姓们议论纷纷,陷入了恐慌之中,不少人拖家带口出城,以期躲避即将到来的战火。颉利闻讯,兴奋不已,即令阿史德乌没啜率领三千骑兵进击高陵,为长安决战占据战略支点。

但是,唐军很快让颉利的兴奋冷却下来。尉迟敬德率领唐军重甲骑兵与阿史德乌没啜在高陵打了一场遭遇战,战况惨烈,一千多名突厥骑兵被斩首。消息传来,全军震动。要知道,阿史德乌没啜所部乃是牙庭的精锐,颉利的近卫军,以多敌少竟然折兵三分之一,唐军战力之强悍可见一斑。据溃退回来的士兵讲,两军遭遇,不及布阵,那尉迟敬德已然甩着大刀闯入我军人丛之中,转瞬间数颗人头横飞于天。唐军一色的大刀,横砍乱切,就是奔着砍掉我军士兵的头颅来的,我军弯刀无法与其格斗,阿史德乌没啜不到两个回合便被尉迟敬德击落生擒。

颉利闻言大怒,但是旋即冷静下来,此时再战,必会陷入唐军设好的圈套里。作为统帅,他还是有基本的判断力的。阙华则毫不客气地指出,“唐军极少采取斩首的极端作战方式,即便当年西秦军肆意污秽唐军尸首,唐军战胜薛仁杲,也没有采取以牙还牙的方式来报复,而是允他投降后再杀。唐军首战便以如此方式作战,是向我们宣示,他们对于牙庭此次南征长安的震惊和极度不安,是一种警告,我军且不可漠视唐军的态度。”

颉利有所感悟。他随即下令,全军分左中右三路直奔长安,泥步、欲谷和突利率领左右两翼先行推进,他亲率中路,以大军团结阵稳扎稳打,逼迫唐军不能以小股军队骚扰,要打便直接进入决战状态。

大军推进到渭河北岸,唐军没有任何动作,李世民却派重臣萧瑀、封德彝携带粮食物品以劳军的名义出使突厥大营议和,许诺进以金银财宝,换取两国和平。颉利得知执失思力已被扣押在长安,勃然大怒,要把唐使扣押在营内,后来却又转换主意,告诉两位使臣,“回去告诉李世民,你可以扣押我的使臣,但是我不扣押你的使臣,待我攻取长安,他李世民也将是我的阶下之囚!” 在突厥士兵的示威喧哗中,萧瑀、封德彝悻悻而回。

大唐军队迟迟没有出现,突厥全军上下皆存惶恐,夜晚睡觉比白天还要紧张,生怕唐军来突袭,各路兵马心理烦躁起来。颉利心中捉摸不定,索性下令,三路大军一齐向长安进发,且看李世民作何反应。

渡过渭水只有五十里的行程,但在突厥军团看来,这五十里重重杀机,中军结阵前行,步步为营,三军之间相隔数十里,飞马奔驰,保持联系畅通。渡过渭水就是大唐帝都长安城了,强大的大唐军团竟然毫无动静,越是沉默,越让人紧张。

正午之前,军队已到渭水长堤,前哨已经查明,堤下没有任何动静。颉利马鞭挥向前方,大军一字列阵缓缓跨过斜坡,弓箭手、投石手、盾牌手都已经做好准备,士兵们弯刀已经出鞘,战马踏着碎步前行。阙华心里也是跟打鼓一样,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他想,虎牢关之战李世民采取了狂飙式的突进攻击,而现在的唐军战力并不占下风,李世民会采取何种进攻策略呢。

渭水南岸沙地上慢慢闪出一群人影,他们跨过南岸沙堤向河边突厥军队的方向行来,速度并不快,越走越近,“啊,李世民!”热寒阿史德和康鞘利同时喊出了口。大唐的新皇帝李世民竟然只带五个人六骑来到了阵前!

突厥军中发出了一阵压低了声音的喧哗,没人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场面。颉利抬手喝道,“安静!”只见大唐皇帝金盔金甲,手持金枪,胯下青骢宝马,直视前方,缓缓行至渭水便桥头,勒马停下,似乎在巡视检阅自己的军队。身边的大臣,个个气度凛然,充满自信,立马于皇帝身边,慨然面对庞大的突厥军团。

阙华心下豁然开朗,他判断出李世民此举乃疑兵之计,他身后堤内虽然尘土滚滚,旗帜飘扬,但是兵马数量一定不会多。唐军主力没有集结在正面!

“三叔,此时擒他,定可得手。”阙华忍不住要把自己的判断说出去。颉利似乎没有听到,纵马前行。阙华意识到,在颉利的心目中,自己说话似乎太多了,他知趣地退到后面,看着颉利的表演。

李世民缓缓打马来到河边,左右跟着侍中高士廉、中书令房玄龄、将军周范驰、段志玄、独孤彦云。

阙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位大唐的新皇帝,只见他柔黑微卷的胡须,一双风环眼光芒闪烁,长身挺立于马背之上,健壮英武,虽然相隔有百米之遥,他的眼神却似乎能透过人群直视到每个人。不知为何,北岸庞大的骠骑军团在李世民面前失去了威风,他一人的气势竟压过了千军万马。风向本来是北风,李世民出现后,风向居然改变了,变成了南风,突厥将士眼睛被风吹日射,不得不眯起眼睛遥视南岸。

李世民提马向前,引起了突厥队伍的一阵骚动,马匹不安地摇着尾巴。康鞘利对颉利说道,“大汗,李世民背后有旗帜,不见人马,疑是有伏于我军两翼,不得不防。”颉利低声道,“派人去联系两翼欲谷、泥步和突利,防备唐军突袭。”

李世民开口讲话,语调不疾不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想必你就是颉利可汗?朕与你至为熟悉,却是平生第一次见面,想你劳师远行,人马多有疲惫,何不随我到长安吃茶一叙?”他用略带调侃的口气说道。

“李世民,不必跟本汗玩什么花样!我素知你狡诈无比,怎能与你相与吃茶。难道你没有看到,我牙庭三十万精锐骠骑正候在你的卧榻之旁,如要吃茶,待我打下长安再吃不迟!”

杜如晦在边上低声说道,“皇上,臣观那颉利外强中干,声调虽高但是语气颇快,这是心里没底的表现。”

李世民哼哼一笑,“待我再烧他一把火。”

“颉利!朕敢打开这长安城的城门,你可敢进?!你屡次兴兵南犯,劫州掠城,戕害百姓,我大唐念及当年与牙庭签定的盟约,每每宽容于你,为的是免开战端,让两国百姓不再忍受战争之苦,不让士兵们作无谓的牺牲,此等胸怀和善念,你可有之?!我大唐遵守盟约,以诚信为本,讲求道义人伦,向牙庭进献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可你金山大牙呢,一再出尔反尔,为蝇头小利而不择手段,毫无道义可言。看看那些接受牙庭册封依靠你立国的人,从薛举、刘武周到窦建德,哪一个有好的下场?千两黄金就可以让你出卖朋友!再问问你的士兵,一次次跟着你南下征战,换来的是一点点财物,失去的是鲜血和生命,扪心自问,你可有悔?!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抛弃了朋友,朋友自然会抛弃你,你不顾士兵的死活,士兵自会顾全生命而置你于不顾,你背弃了盟约,以后谁还会跟你结盟!今日,朕放马前来,正是要劝你安守漠北,休养生息,给你的子民一条生路,给天下一个和平!”颉利身后诸人听来,都觉得李世民不是在跟颉利谈判,而是在教训自己犯了错误的部属。阙华心想,李世民真乃雄辩之才,要想辩驳他还真难。

一阵大风吹过,扬起的黄沙吹得人脸生疼,颉利使劲睁开眼,李世民的驳斥让他无话可回,顿了好一会,他鞭指李世民,“李世民,任凭你胡说八道,信口雌黄,本汗岂能凭你几句话就退兵!”

这时,骨午录在一侧说道,“大汗,李世民身后突然尘土飞扬,应是唐军增兵,我们要提防他们的突然袭击。”

“再等一会,看看康鞘利回来怎么说。”颉利沉默不语,紧紧盯住李世民。数万骑兵列阵于后,除了风声,没有一点动静。

李世民冷笑几声,却不再说话。他的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光芒,魁梧的身躯立岿然于马上,手拄红缨金枪,自信的眼神似乎饶有兴致地盯着颉利。双方陷入了僵持,渭河急湍的水流声伴着人们的心跳,一马便可跨过的便桥似乎成为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时间慢慢过去,李世民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心里在想,李靖和尉迟敬德现在是否预期进入了阵地,是否已对突厥骑兵形成了包围的态势。

杜如晦看出了李世民心理的些许变化,低声道,“我皇运筹帷幄,李靖将军和尉迟敬德将军自知责任之重,定会如期到达指定区域。”。

康鞘利飞马赶回,“大汗,左右两翼都发现了大股唐军骑兵,正向我军运动包抄而来。”

颉利心下一凛,面上却不惊慌,他抬手示意,“后军变前军,保持阵型撤退三十里,选择有利地形驻扎。”

康鞘利对着大军发布命令,颉利盯着李世民,缓缓后退,走了一阵,再行回身看看李世民,直至消失在长堤后。

李世民终于舒了一口气,“颉利用兵还是有一套的。你们看,他们的阵型自始至终没有乱过。”

两天后,即八月三十日,李世民与颉利可汗在长安城西郊的渭水便桥,签署了和平协议,双方斩杀白马立盟,大唐把国库里的金银财宝献于突厥牙庭,颉利率兵返回,一场大战终于偃旗息鼓。

初见大唐皇帝,阙华心中对李世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一个人得有多大的雄魄心志,才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管有无伏兵,单凭六骑对万敌这一个举动,就足以叫人折服。那个时候,颉利只要一挥手,李世民就成了突厥骠骑的囊中之物啊。但三叔毕竟是三叔,他永远挥不出那只手掌,汗国的命运托在他的手上,显得有些过于沉重了。后人的史书有了一个新的关于英雄的话题,可惜那是给李世民的,而不是给我们突厥人的,我们是配角。

阙华断定,三叔不是李世民的对手,他一心打造的武功盛世真是到头了。

本章小续:

接前面说。早朝之后,执失思力被“礼送”至国宾舍。他怒气冲冲,一头栽到床上。这差事办的,话没机会说,人却留下了。那些义正言辞,那些大义凛然,竟不给机会在李世民面前表达出来。看来这仗得打下去了。郑元寿,郑胖子,竟给自己打小报告,还跟他家皇帝说我执失思力能当什么兽医。执失思力恨恨地想,让老子给你们当兽医,我把你们的马全都治死!

正跟自己较劲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客厅响起来了,“老执,执失思力,大白天的,该不会睡了吧?”

执失思力走出寝室,只见郑元寿正笑嘻嘻瞧着他。他的官袍掖到腰里,满头大汗,手里拎着一只烧鸡,还有一瓶酒。

“你小子跑得够快啊,我赶都赶不上。”郑元寿自顾自坐下,开始倒酒。

执失思力一声不吭,坐在那里冷冷地看着郑元寿。

“这皇上也是,起先我跟他说,执失思力文采飞扬,风流倜傥,不输我们大唐的秀才。你说他也是,单单记住了你能给马接生,给马治病,倒叫我里外不是人了。”

执失思力不吭声,恶狠狠撕下一条鸡腿大快朵颐,也不管郑元寿,端起酒杯就喝。

郑元寿赶紧得端起酒杯,“干!”执失思力早已放下酒杯,郑元寿只好自己仰脖喝了。

“老执啊,咱俩,你较什么劲啊。”郑元寿眼睛眯成一条线,讨好着执失思力,“我跟你说,你能猜出我家皇上为什么把你留下吗?”

“郑元寿,我是不会向你们低头的。你被扣押的时候,在我们草原上故作气节,装模作样学你们那什么张骞,我执失思力绝不玩你那一套把戏!外面,我们跟你们打到底,这里,我也绝不屈服!”执失思力终于有机会义正言辞了。

“绝不屈服,绝不屈服,老兄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问题是,在外面,我家皇上不会跟你们血拼的。在家里,你又跟我较什么劲呢?”郑元寿啃着另一条鸡腿说道。

执失思力有点懵,“你说什么,你家皇上不会跟我们血拼,那他想干什么?”

“干什么,怎么干,他不会跟我说。咱是当使臣的,不管这些个内务。来喝酒,喝酒。”郑元寿卖起了关子。这就是优秀外交家所具备的素质,能说三句话,绝不一句说完。

执失思力拿起酒瓶,“不说是吧,不说这酒没法喝。”

郑元寿抢了一下没抢回,只好把酒杯放到执失思力面前,“倒上,倒满,喝完这杯我就说。”

两人碰一下杯,郑元寿笑嘻嘻地说:“这仗是打不起来的。我家皇上那是千古一帝啊。如此规模的战役,他不会让我们的军人流血,也不会让你们的军人流血的,两强相遇和为贵嘛。至于怎么个和法,我真不知道。”他拿眼瞪着执失思力,“别用这怪怪的眼神看我,我真的不知道。当然,知道了也不告诉你。”

“我家皇上告诉我说,‘朕喜欢有才能的人,不管来自哪个族哪个部落。既然这个执失思力是个人才,就让他在长安多住些日子,让他好好看看长安的繁华,体会一下大唐的强盛,长长见识。等住够了,他非要想回到草原上,就叫他回去。’以后的日子,就由老兄我来安排你怎么吃,怎么住,怎么逛。兄弟之间,相忘于江湖,不如相敬于江湖嘛。你看,我在草原上欠你的人情,这不就还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