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至,充斥着晚霞的天空也渐渐变暗,直至没了色彩。
来雨轩并未打烊,可尽管如此,还是门可罗雀。
最后两位下棋的也离开了,前厅已空无一人。
不,还有一个人。他还像平常一样,坐在最里面靠窗的棋案前,注视着前厅里的一切。
他是光叔。
非离的失手让光叔如坐针毡。为此,他发了疯似的要非离杀掉晓遥。家族的使命是不可让任何外人知晓的,否则就要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
然而一向听话的儿子却在这件事上违背了自己。他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女孩子怎会有如此魔力以至于让儿子可以抛弃祖宗的规法去保护她?
光叔觉得,这件事必须要做个了结了。家族的人越来越少,如今只剩下自己和儿子,再拖下去恐怕就不会有机会了。他实在不想像祖宗那样永远都回不到故国,忧劳一生到头来只化作一座孤零零的坟头隔海遥望。
心有不甘的他又来到陈家院子,希望能找到纰漏所在。当登上屋顶看见隔壁院子收拾行囊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是自己的疏忽导致了不可挽回的局面!
虽不情愿就这么放走皇帝,可自己还有什么办法能留住他呢?
思来想去,他觉得只有搬出六年前的那件事,方可挽救一切。
回到来雨轩,光叔匆匆写了一张纸条,由于是左手所书,字迹已非常扭曲。
他把纸条交给了一个小乞丐,又掏出十个铜钱塞到他的怀里。
“一会儿会有很多人要出城,你把这个纸条交给他们管事的人,好吗?”
接过铜钱和纸条,小乞丐点点头。
光叔躲在城头,小乞丐和中元对话的那一幕全被他尽收眼底。
只要皇帝看了纸条,他一定会来的,光叔想。
来雨轩被装了炸药。
这是在棋社建立时就设计好的。机关就在最后这张棋案的背面,只需轻轻一按,整个来雨轩顿时将化为齑粉,如此而为的目的就是在身份败露后与前来索命的人玉石俱焚。
然而令光叔没想到的是,这最后的孤注一掷竟轻而易举地栓上了皇帝。若是他自己孤身前来倒也罢了,若是带来侍卫官差,他便扣动机关。到那时来雨轩顷刻便灰飞烟灭,所有的一切也都结束了。
在心中谋划好最后的绝杀,光叔吩咐几个伙计掌了灯,又掏出几串铜钱递给他们:“这几日外面乱,大伙都很辛苦。明日来雨轩关门一日,你们拿着这点钱去消遣消遣吧!”
这天并不是发薪的日子,但因近来苗人又在城中胡作非为,闹得大家都很辛苦。如今见老板拿出赏钱,伙计们千恩万谢,接过钱各自散去。
空荡荡的前厅只剩光叔一人。他自己沏了一壶茶,坐在棋案前独饮。
窗外,一弯月牙挂在当空,好似银钩。
来雨轩的门忽地被推开,一人迈步走了进来。光叔放下手中的茶杯,眼中放出两道寒光,用左手一指后门。来人会意,穿过前厅来到后院。
皇帝还是来了。
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光叔长出一口气。
芳草的味道迎面扑鼻。望着那草地愣了片刻,中元仿佛受不了这样的清香,忙用手揉了揉鼻子。
来的路上,他想了很多。此一去必是凶多吉少,但为了找出杀害郡马的真凶,也只能孤身涉险了。
抬眼望着赫然矗立在面前的一座独楼,他料想事情的真相就在那里。
天空布满了很多的云彩,遮住了星星的光芒。月牙虽然拼劲全力照射着大地,怎奈势单力薄,四周还是阴沉沉的。
中元走进楼去,但见二楼有一间屋子亮着灯。顺着楼梯上来,他发现那屋子的门并未关上,一个青年正背对着自己坐在一架古琴的旁边。虽是背影,但中元也看得清楚,他就是那日和自己对弈的那个青年。
“你来了!”青年的声音很沉稳,和他的年龄并不相符。
中元没有答话,自己走到一处棋案前坐了下来。
起身拿过棋盘和黑白子,青年与中元对面而坐。中元无心下棋,他一拍棋案:“我不是来对弈的!”
“人生本就是一局棋!”青年淡淡一笑,露出两行洁白的牙齿,“不管你愿不愿意,每天都要费尽心思!”
抬眼看了看青年,中元发现几日不见,他的脸上仿佛多了些惆怅。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薄非离!”
中元点点头。他不用报名,因为对方已知道自己的身份。
两个人忽地陷入沉默。非离摆好了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局与上次不同,中元执白,非离先落子。中元无心下棋,他恨不得马上就要知道杀害赵墨的真凶是谁,因此棋路稍乱。
非离虽看起来专注,其实内心备受煎熬。光叔让他结果皇帝的性命,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一想到从此以后就要远走高飞,再也见不到晓遥,他的心简直比挖出来还疼。
几天不见晓遥,非离也想得要命。他有一股去陈宅的冲动,然而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狠狠地压了下去。即使去了,晓遥会见自己吗?她已被伤得那么深。就算见了面,又能说些什么?如此折磨人的孽缘还不要了断吗?
面前的棋案是特制的,里面藏了一把短刀,只要有人按动机关就可轻而易举地将刀拔出来。在不足三尺宽的棋案上,如果突然出手,那对面的人非死即伤,绝对插翅难逃。
抽刀杀人对自幼习武的非离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他不想这么快动手,内心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让他等待。
“非离,你不要忘记了,你要像它一样的保护我!你要答应我,永远保护我!”
那是晓遥的声音。
想起和她相处的一幕幕,非离心如刀割。他深吸一口气,想给自己来个痛快的,右手蓦然搭在了机关上。
晓遥的影子又倏然浮现在眼前。她泪水连连地注视着大海的另一边,伤心的眼神饱含期待。
她的余生就要在痛苦中度过吗?
看着眼前的幻象,非离的手忽然软了。
“到底是谁杀了郡马?”
面对中元的发问,非离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棋局。这局走了数十手,黑棋先手的优势已荡然无存。
“仁兄今日倒是生龙活虎!”
“你不知道我是谁么?”
“当然知道!”非离两眼直盯棋盘,“不然就不叫你来了。”
“那你告诉我,是谁杀了郡马?”
非离的不恭让中元有些恼怒。忽地伸出手,他紧紧抓住非离的手腕。
非离抬起头,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流露出令人难以捉摸的神情。轻轻甩开中元,他用极为平静的语气说道:“其实那天该死的是你,他只是个替死鬼!”
这个答案并未使中元感到意外。在他认定刺客是韩柯和王海洋的同党时就这么想过。抓他们的是自己,和赵墨有什么关系?
“你是韩柯和王海洋的同党?”
对着中元微微一笑,非离的嘴角一撇,脸上随即露出一副轻蔑的神情:“粮仓之鼠,国之蛀虫,岂能与我相提并论!”
不是韩王二人的同党,那这幕后黑手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按下内心的狐疑,中元实在不想和非离兜圈子。把手往桌子上一拍,他震得棋盘上的棋子发出颤微微的声响。
“那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刺杀朕?”
“我并非只刺杀你。”伸出两指稳了稳棋盘,非离的语气依旧那般平淡,“从你的祖先张世杰到你再到你的子子孙孙,都是我家族的目标!”
“你的家族?”
侧目看了一眼寂静无声的窗外,非离微微颔首:“我并非真的姓薄,我祖上乃大元皇族孛儿只斤氏,与忽必烈大汗同宗!自从你祖先张世杰扶保故宋端宗赵昰的那一刻起,你我二人的渊源也便注定了。六百多年来,我家族的祖祖辈辈都在等待这个机会。无论人丁稀少还是生计艰辛,即便整个家族如今只剩下我父子二人,我们依然没有放弃。只有杀掉大越皇帝,我们才可以返回故国,朝见大汗,否则只能永远待在异国他乡,做孤魂野鬼……”
听罢非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中元的身子明显晃动了一下。身为大越皇帝,他当然知道太祖皇帝和忽必烈的恩怨,只是没想到这段恩怨竟会延长六百余年。
这世上果真会有等待六百多年的追杀吗?
忽觉后背直冒凉风,中元此刻感到自己就是只束手就擒的兔子,猎人的绳索已然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下一步,就是那致命的一刀。
非离的神色倒是显得很轻松。低头看了看棋盘,他伸手拿过一枚黑子淡然落定。
虽然身处险境,但中元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唯一能做的只是观察非离的神情,将计就计。
二人又沉默下来。屋子里只剩下棋子碰击棋盘的声音。双方你来我往下至一百多手,棋盘上黑白两条大龙互相绞缠,竟形成了生死劫杀!
生死劫乃天下大劫,关系到双方整盘棋子的存亡,只要稍错一着,便是满盘皆输。如今双方如履薄冰,慎之又慎,一步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棋案两侧的空气骤然凝固一般,着实让人透不过气来。
中元的棋路是在宫廷练就的,自然与平民的不大一样。他看中非离的一处死穴,只要非离将棋子落在那儿就会满盘皆输。
非离也不断计算着棋局的变化,但错综复杂的棋形又如何能计算穷尽?此时他才明白什么叫棋之道,真可谓是千变万化,一着生,一着死,生生死死,变幻莫测,只可用意,不可凭形。
“你来阳江做什么?”观察棋局半晌,非离拿着黑子的手忽然撤了回来,“又怎么会误打误撞地跑到这来雨轩?”
长叹一声,中元暗想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在棋社对面算命的老人,因为他可怕地算出了自己会遇见晓遥。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因为准确,所以诡异。
如果没有晓遥,自己今天还有可能身陷囹圄吗?
暗暗盘算了一下时间,他知道从进门到此刻也就半个时辰的样子。自己虽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恐怕永远都出不去了。
苦笑一声,中元突然很想倾诉,很想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倒出来,哪怕是面对要杀自己的人。
“朕那天之所以来棋社找你,是为了她……”
话虽然说得很含糊,可非离却听得明白。微微一怔,他的心头蓦地一紧。
轻轻落了一个子,中元继续道:“朕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她清纯唯美,富有朝气,性情率真却又敏而好学,真乃仙女落凡!”
第一次听另外一个男子评价自己的心上人,非离的心中有种怪怪的感觉。不过他很佩服中元,这位成天混在女人堆里的皇帝竟能有着和自己一样的见识,实在难得。
“从来都没有如此喜欢过一个人。”叹了口气,中元的眉宇间尽是无尽的失望,“可惜她心里的那个人是你。”
见中元眼中噙泪,非离便知他也是爱到极致,痛到极致。一个皇帝能被人伤成如此模样,也算亘古未有。
“杀了朕,你就要和他远走高飞,是吗?”
面对中元的疑问,非离先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眼圈蓦地红了: “并非如此! 像我这样的人,在还没出生时命运就已经注定了。若你没出现,我与她还有可能……可是……今日我若结果了你,你的那些满朝文武,龙子龙孙一个个必将都来找我寻仇,那样的日子我过的了,她能吗?我不能连累她啊!”
看着非离的泪眼,一阵悲恸涌上中元心头。两个爱晓遥的人都不能和她在一起,难不成她也要孤苦伶仃地度过一生?
这一刻,他真想下一道旨意,无论自己怎样,任何人都不要伤害非离和晓遥。
因为爱是自私的,也是无私的。
“动手吧!”长出一口气,中元慢慢闭上眼睛,神态安详地扬起脖子。
一个词忽地在他脑海中闪过。
引颈就戮。
自己这不就是引颈就戮么?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厮打声,刀剑相碰,夹杂着呼喊。
原来留守的那些侍卫按照赵宫赞的吩咐,悄悄地跟在中元身后。见皇帝进去大半个时辰还没出来,他们唯恐出事,便想闯进来雨轩,不料迎面却碰上一队苗兵。这些侍卫们大多经历过汴临围城,对这群蛮夷恨之入骨,以为他们与棋社暗中勾结,谋害皇帝,便各拉兵刃上前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