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朝,百官们鱼贯而出,不少人仍聚在皇城内外,三五成群嘀咕着汴梁城即将要生的大事。王峻冲着人群望了一眼,满是鄙夷之色,他对王殷、郭崇威说道:“这些人碌碌一生,纵是爬到了朝廷百官之位,也不过是尸位素餐罢了,关键时刻,更是无补于事,将来我等若掌权柄政,万万不可学这些人。”
王殷嘿嘿一笑:“那是当然!”
王峻见向训面无表情,不喜不悲,像是不同意自己的意见,笑问道:“向押衙有何指教?”
“王枢密当面,向某岂敢献丑。”向训淡淡道。
王峻脸上闪过一丝自负之色,随即回道:“听说郭帅新赠给你一套宅院,怎么你不太满意?怎么又赠给别人了!”
郭威所赠给向训的那所宅院,就是之前李崧敬献给苏逢吉的那所宅子,向训已经将它转赠给了李昉,也算是宅归原主。原本郭威是将此宅赠给王峻的,王峻因为苏逢吉的故事,嫌之为凶宅,拒之不受,郭威随即将此宅转赠给向训。
“郭帅所赠的宅院,自然是不错的,只是向某家小业小,若是凭空占了偌大的一座宅院,太过奢侈,向某粗汉一个,苦日子过惯了,锦衣玉食那套,向某学不来,所以向某已将那宅院转赠给了我军中掌书记李昉,不曾深思熟虑过,倒是驳了郭帅的情面。我至今方觉后悔,但送给别人东西,哪里还有收回的道理,所以等郭帅返京后,到时还请王枢密代我说情。”向训故作谦虚道。
向训的意思其实是说,既然是郭威送给了自己,那自己就有权处置,轮不着别人说三道四。但向训也给足了王峻面子,心知王峻极为自负,对权力极为热衷,联系到王峻伶人的出身,这也不难理解。
王峻听了向训的解释,显得有些高兴,故作豪爽地说道:“正如向押衙方才所说,送了那就送了,何曾有收回的道理?此许小事,想必郭帅也不会放在心上,向押衙太看得起王某了!”
又冲着王殷道:“王帅以为如何?”
“区区一座宅院,何足挂齿?”王殷不耐烦道,“我等不日就是开国功臣,何须谈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郭威还未做上皇帝,这王峻与王殷二人已经当仁不让,迫不及待地以功臣自居,郭崇威一旁不语,他与向训对视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天色显得有些阴沉,自上月大雪过后,冬日荧荧了好长一段日子,一直没出太阳,眼看着又要变天了。
汴梁史府中,史德统内套棉衣,外罩素衣,头扎孝带,带着李汉超与几名牙卫,出了孝堂,穿过两道院舍,直奔会客正厅。自卸职为父丁忧以来,史德统一直在养病,也一直在孝堂守灵,从未出过孝堂,几乎不问世事,今天却是头一回出堂见客。
听闻史德统从孝堂出来的消息一经传出,京中各大小官员闻风而动,携着大小礼品纷纷赶来,齐齐地站在府外,个个抻着脖子,希望能走走史德统的路子,平步青云。
然而史德统却让他们失望了,牙将李汉超,正陪着两个文士模样的官员姗姗来迟,正是前西京推官昝居润与提点刑狱薛居正。
“薛兄,我们又见面了。”史德统见到薛居正却面带玩味之色。
史德统在洛阳任上,薛居正是洛阳郑州两地的提点刑狱,大小官吏之中,唯有薛居正自恃刑狱执法身份,常常与史德统直言顶撞,让史德统下不来台。史德统表面上常常当着部下的面骂薛居正不识好歹,但实际上却对薛居正的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极为推崇。
京中混乱平息虽不久,但是余波未尽,治安不靖,恰好开封府如今正缺一个判官,史德统第一个便想到了薛居正,将他推荐给了朝廷。
“薛某参见史节帅。”薛居正直身拜道。
“史某现在无官在身,白丁一个,可当不起薛兄这一拜啊。”史德统微微笑道。
薛居正与昝居润听了史德统打趣的话,晒然一笑,因为大家心知肚明。郭威虽然同意了他的请辞,但却是借丁忧的名义,让史德统好好养伤,只怕是史德统的病一好,就得立马回到朝堂之上了。
昝居润一旁笑道:“节帅有所不知,薛提刑刚要赴任,便急于要看开封的案卷呢!”
“薛某食君之禄,不过是尽职尽责罢了,昝兄见笑了。”薛居正道。
史德统双手一摊,故作为难道,“薛兄总是精诚于事,一月公干之事,怕是比整个刑狱司都要多,可薪俸却低薄的可怜,要不薛兄就勉为其难,拿多少俸禄,就办多少差事吧?”
“节帅还是爱拿薛某取笑。”薛居正苦笑道。
“我可不敢取笑薛提刑,西京留守高老令公此前特意遣人来向我问罪,说史某既调走了沈义伦,又要走了昝居润,奈何不将薛提刑留给他?”史德统摇头道,“为了要回薛兄,我可开罪了高老令公啊。”
高行周遣人来问罪,不过是一个玩笑话,没有人会当真,高行周与史德统是忘年之交,史德统丧父,且又身患重伤,高行周照理,当然要遣人来探望。
这一个月之内,各路藩臣,包括符彦卿在内的多位地方节帅,甭管与史德统有无交情,均打着各种名义前来慰问史德统,甚至连之前刚刚败在史德统手上的兖州泰宁节度使慕容彦超,也派人携带金银财宝前来慰问史德统,借此探查京城风声,却被史德统命人全都轰了回去。
高行周身历数朝,累封至王公,且荣华不衰,并非浪得虚名之辈,正是通过看望史德统的机会,高行周也向郭威暗表投顺之意,郭威当然求之不得,落得个皆大欢喜。
顺带的,史德统也要回了原本自己的下属推官昝居润,再加上提点刑狱薛居正。在这一点上,高行周倒有些不舍,想当初,史德统自洛阳移镇郓州,正是因为看在高行周的面子上,才留下昝、薛二人帮助高行周处理政务。高行周一生戎马,对民事政务从不敢兴趣,也乐得做甩手掌柜,不过史德统召回旧部,高行周当然不会阻止这事,因为他明白,自己已经老矣,而史德统却是冉冉升起的新星,这些人包括儿子怀德,跟着史德统总比跟着自己有前途。
其实薛居正也是挺喜欢在史德统手下任职的,史德统当西京留守的时日里,正是薛居正人生最清闲的一段时日,因为在史德统的治理下,案件减少许多。虽然高行周待他也不错,但薛居正认为高行周暮气过重,也觉得史德统才是明主,是最值得自己尊敬的人。
薛居正自己做梦也没想到还能重回京城,而这全拜史德统所赐,薛居正此番回到了京城,又重新做了开封府的判官,然而东京汴梁早已是物是人非,想当初想将他赶到洛阳的几个上官,要么下野,要么被杀,让人不禁唏嘘。
史德统走到堂下,看了看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几位助手,指着阴沉沉的的天道:“这汴梁的天总算要到拔云见日的时候了。”
几人皆若有所思…
一队骑兵打马从北飞奔而来,驰至开封府署门前,领头的一位骑士翻身而下,匆匆奔向府内,正是曹彬。
“大人,陈桥外已经发现了北军前锋。”曹彬来不及施礼,大声禀报道。
“速去禀报枢密使王相公以及侍卫司王帅知晓。”向训闻言命道。
“遵命!”曹彬又匆匆奔出,掉转马头,飞奔而去。
“天果然要变了!”向训也走到堂下,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沉吟道。
郭威的大军南下的速度极快,但一逼近封丘县,又如上次那样放慢了行军的度,显得有些不紧不慢。如果说上次南下向阙,部下的禁军跟着他是为了发国难财,趁机劫掠一把,那么这次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升官。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如果想让一个人死,那就向他高呼万岁,因为乱世里,帝王往往不得善终。如果想升官财,也是选他,给他黄袍加身,因为只要是他做了皇帝,自己也能鸡犬升天,后者当然是胁迫郭威的这些禁军的想法。
历朝历代,受部下拥护并且黄袍加身的,郭威绝不是第一个成功的,也绝不是最后一个。在他之前的短短数十年间,早有不少的“仁人志士”如此做过,有人成功,有人失败,而有心染指者更是络绎不绝。一个月以前,郭威也完全可以学着前朝的几个开国皇帝,直接改朝换代,称孤道寡,但他没有,他需要等到万事俱备之时,他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权谋与智慧。
郭威率军在陈桥驿驻扎了一晚,一路晃晃悠悠,直到隔天才抵达七里店附近的皋门村安营扎寨。
虽然汴梁城近在眼前,但是郭威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静。一旁的魏仁浦见郭威沉思许久,也不见有什么动静,眼看天色将晚,魏仁浦在旁小心问道:“敢问郭帅下一步行止?是不是就此入城?”
郭威微微摇头:“老夫既已经等了一个月,何必急于这两三日呢?老夫就在这汴梁城外辞旧迎新,又有何不可。来人,命大军就地驻扎!”
百官听闻郭威的大军在皋门村驻扎的消息,一个个早急不可耐地要去郭威处献衷心,而李太后也被苏、窦二相劝说,为了活命,只得将皇位禅让给郭威。她一个妇道人家,纵是再不甘心,也无济于事,这一夜,她跪拜在刘知远的遗像前,哭泣了整整一宿。
第二日一早,李太后只是简单口述了禅位于郭威的命令,苏、窦二相当即就率领百官出城偈见郭威,并且奉上早就在怀中捂了半天的劝进表。
郭威口口声声要以母事李太后,未得太后诰敕,不敢擅专,苏、窦二相无奈,只好又返回汴梁城中,入宫禀见李太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得了李太后的一道诰文,诰曰:枢密使、侍中郭威,以英武之才,兼内外之任,剪除祸乱,宏济艰难,功业格天,人望冠世。今则军民爱戴,朝野推崇,宜总万机,以允群议,可监国。中外庶事,并取监国处分。
乾祐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郭威拜受李太后诰敕,再不推脱,立即称孤道寡起来,随即颁下一道教令,传示天下吏民。
略云:
寡人出自军戎,并无德望,因缘际会,叨窃宠灵。数语恰是的确。高祖皇帝甫在经纶,待之心腹,洎登大位,寻付重权。当顾命之时,受忍死之寄,与诸勋旧,辅立嗣君。旋属三叛连衡,四郊多垒,谬膺朝旨,委以专征,兼守重藩,俾当劲敌,敢不横身戮力,竭节尽心,冀肃静于疆埸,用保安于宗社!不谓奸邪构乱,将相连诛,偶脱锋铓,克平患难。志安刘氏,顺报汉恩,推择长君以绍丕构,遂奏太后,请立徐州相公,奉迎已在于道途,行李未及于都辇。寻以北面事急,寇骑深侵,遂领师徒,径往掩袭。行次近镇,已渡洪河,十二月二十日,将登澶州,军情忽变,旌旗倒指,喊叫连天,引袂牵襟,迫请为主。环绕而逃避无所,纷纭而逼胁愈坚。顷刻之间,安危不保。事不获已,须至徇从,于是马步诸军,拥至京阙。今奉太后诰旨,以时运艰危,机务难旷,传令监国,逊避无由,黾勉遵承。夙夜忧愧,所望内外文武百官,共鉴微忱,匡予不逮,则寡人有深幸焉!布教四方,咸使闻知!
岁聿云暮,转眼新年。虽然快到除夕佳节,但郭威仍让大军留驻皋门村,拟俟新岁入都,即位改元。阴沉了许久的天空,终于忍不住降下一场大雪,万千江山又将变了颜色。
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
就在郭威称孤道寡声中,就在文武百官的齐声歌颂声中,乾佑三年结束了,而短短四年的后汉王朝也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
新的一年已经悄然而至,它将过去埋葬,迎来了新的一段历史。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坐在堂中,看着屋外如柳絮般飘落的大雪,史德统却不觉丝毫的寒冷,心中反倒是燃起了汹汹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