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怕是太心急了点吧?这么大张旗鼓的,难道就不能等到登基之后再劳军吗?”赵匡胤在阵中,一边随着大军前进,一边低着头沉思道。
不经意间,却听见几个军士们私下里聚在一起,偷偷说道:“我等屠陷京师,自知不法,天子也因我等而死于非命。据说这位新君与前任天子同为刘氏兄弟,若其登基为帝,恐怕会报前番兄弟横死之仇,到那时,我等还有活路吗?”
军士们的窃窃私语,不无道理,若是如他们所说,那可如何是好,赵匡胤的眉头不由皱的更紧了。
滑州城外,众将士正在营内修整,大军已在滑州呆了有四五日,迟迟不见郭威有继续北进的打算,军士们只好一边体息,一边私下议论,打发时间。
先君刘承佑虽然直接死于郭允明之手,但原因上,还是死在郭威及禁军的手上,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现在朝廷又公推徐州节度使刘赟为帝,这刘赟一旦确立了皇帝的名分,等他长满了羽翼,会不会对禁军下手?毕竟他们身体内流淌的都是刘氏的血液,他会不会新帐旧账一起算?大多数军士心中都打起了鼓。
大军在城中停驻了数日,而这几日,郭威也一直呆在滑州的临时帅府中,未出府一步。这几日赵匡胤当值,为郭威值岗,只见曹威、李荣、李重进及一干禁军将校频繁出入帅府,个个神色可疑,如临大敌,赵匡胤心道此番定有大事发生。
第二日大军又开动了,而令众军士奇怪的是,大军到了澶州并不是继续北上邺都,而是又停了下来。
这澶州城始建于五代后梁贞明五年,出于军事防御的需要,后唐晋王、澶州守将李存审在黄河德胜渡口夹河筑栅,并在黄河两岸修筑南北二城,不久,又击屯积粮草和驻扎军队。城池形状南直北拱,形如卧虎,澶州城又俗称“卧虎城”。澶州地横跨黄河两岸,自后唐以来,历代朝廷再此皆驻有兵马,澶州也成了拱卫汴梁的军事重镇。
“也许是前方军机不明,郭帅需在澶州设立行营,相机行事吧?”赵匡胤心中如此揣测。
而禁军主帅郭威可没闲心思去想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对于他来说,此时此刻已经到了他生涯中最关键的时刻,无论从难易程度还是后果上,绝不比与辽人打一场恶战来的轻松,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身死族灭,好一点的也是遗祸无穷。
纵是郭威大权独揽,如今更是位临监国的身份,但是他仍不敢掉以轻心。虽然暂时远离汴梁中枢之地,可郭威无时无刻不在暗中筹划中,他要兵不血刃地实现自己梦寐以求的计划!只不过自己的计划,像赵匡胤、慕容延钊这些小人物永远是无法提前知晓的。
连夜行军,澶州城再一次遥遥在望,一个月当中,郭威两次光临澶州,心情却是迥异。前一次的心情慷慨悲愤,在他的脸上便能直观的看出来,而这一次,在他古井不波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表情来。
旭日东升之中,郭威骑着白马迎着火红的朝阳,而他的形象被喷薄而出的朝阳掩映的如同天神一般。将士之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有紫气萦绕在郭威马上,久久不退,众将士看这模样,不禁信了三分。而赵匡胤却瞪大眼睛,左看右看,纳闷不已,因为他完全没看出郭威身上有什么劳什子紫气。
大军在澶州停留的期间,赵匡胤瞅了个空,终于有机会实现了自己对慕容延钊的的诺言,他向李继勋告了个假,请慕容延钊在城内酒肆痛饮了一番。
军中都是嗜酒之人,二人喝得满脸通红,酒酣耳热,直到花光了身上的钱,两人这才意犹未尽地返回军营。
“那店家他娘的真是奸商,十贯钱就只给了我俩三坛酒,害的老子都没喝尽兴!”慕容延钊打着酒嗝道,咒骂道。
“就你那酒量…十坛都不够,等兄弟我哪天…风光了,我送你一座酒窖,让你睡在里面,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赵匡胤红着脸,大着舌头保证道。
“等你有钱,我还不如寻一户酿酒的人家,倒插门算了。”慕容延钊停下脚步,调侃道“嘿嘿,倒是元朗你…就不成了,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亏你还有脸说,你知道我是个有家室的人,还整天打我那点微薄俸禄的注意,害得我不能给妻儿攒些钱财,在这样下去,我都无脸回家了。”赵匡胤佯骂道。
“这可不能怪我。”慕容延钊将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连忙推脱责任,“我可没整天嚷嚷着叫你请客的,再说了,谁叫你吃的就是这碗饭,禁军之中人情往来,图的就是爽快,可别指望我们这些直爽汉子能存下钱财。”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大军临时驻地,另一位义社兄弟杨光义从角落里窜出,一把将赵匡胤抓住:“好你个赵匡胤,你出营喝酒也不叫上我,枉我们还是兄弟一场。”
“嘘嘘嘘…小点声。”赵匡胤忙捂住了杨光义的嘴,看了看四下,再一次许诺道,“下次,下次,下次一定…”
赵匡胤见杨光义似乎蹲守在营门口,像专是等自己回来,便问道:“今日不是你轮值吗,你怎跑到这里来了?”
杨光义抱怨道:“我哪敢擅离职守,郭帅已经下令,大军明日开拔,所有出营将士必须在日落之前回营,否则军法从事。李指挥见你俩久未还营,就派我出营找你们,没成想我刚出来就逮着了你俩。”
“明日开拔,又不是什么大事,何须如此紧张?”慕容延钊大大咧咧道,“难不成辽人已深入到澶州地界了吗?”
“嘿嘿,或许这两日真有大事生呢!”杨光义故作神秘的一笑。
赵匡胤与慕容延钊二人见他卖关子,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也不多问,随即直奔营房。
然而营房之中与以往也大有不同,军士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浑然没有一丝以往秩序井然的模样,将官们也不管不问,自顾自地聚在一起嘀咕着,神色各异。
赵匡胤与慕容延钊二人对视了一眼,有些好奇,挤入人群之中,仔细听着军士们到底在议论什么。
这不听不要紧,一听之后,二人为之色变,赵匡胤与慕容延钊二人当即对望一眼,神色不安,心道:这回怕是真有大事发生!
第二日天明,郭威故意起得比往常起的要晚些,他坐在席案前,慢条细理地吃着简单的早餐,丝毫没有异样,凭他如今的身份,什么山珍海味也都可享受得到,但摆放在他面前也只不过寻常的几块蒸饼加上一碟佐餐小菜。
郭威是从底层社会摸爬滚打上来的,穷日子他也经历过,他深知民间疾苦,虽然如今地位崇高,但是他还是借鉴如初。
郭威吃的很慢,就连掉在盘子上的饼屑,他也一一捡了起来吃掉。就在这时,屋外却传来一阵喧哗声,李重进满头大汗地从外面闯了进来,惊慌失措道:“舅帅,外面军士们三五成群聚集成一团,正纷纷往此处奔来,怕是士卒们要唆变了!”
郭威闻言佯装大惊,手中的蒸饼随即掉在了地上,郭威扔掉筷子,慌忙走出屋子,只见黑压压的禁军将士迎面扑来,喧声雷动,他当即折返回屋,命人将门户紧闭,并用桌椅板凳将门窗抵住。
“请郭公出来…请郭公出来…”军士们在屋外大喊大叫,中间夹杂着门窗被重击的声响。
喧闹的军士越聚越多,有人踹着门窗,更有人直接爬上了屋顶,开始掀开房上的瓦片,有的人则拼命地摇着郭威的赭黄色帅旗,不停呐喊。而澶州城中的百姓听到士兵的喊声,以为辽人又杀过澶州,纷纷哭爹喊娘,满城乱作一团。
此时郭威所藏身的屋内门窗,终于经不住军士们的撞击,纷纷破损,军士们一拥而入,将郭威从屋中“请”了出来。
“请郭帅自为天子,我等与刘氏有血海深仇,不可立刘氏为帝!”将士们齐声说道。
“住口!天子神器,自有归属,岂是尔等贩卖之物!”郭威厉声喝斥道。
赵匡胤也被人流裹挟,也夹杂在人群当中,他被前后左右的军士挤得透不气来,他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将一面赭黄色军旗扯下,并且撕裂几个大洞,将那面带洞的黄旗硬是套在了郭威的身上。
众将士纷纷跪倒,口呼万岁。
“万岁、万岁…”刹那间欢声雷动,而这一次的欢呼声更是惊天震地。
“你们是想害死老夫吗?”郭威挣扎着想要脱掉身上的黄旗,然而一众军士却将他的手死死按住。
“郭帅若是不答应做天子,左右都是个死,那我们就杀回汴梁去…”
“对,杀回汴梁去…”军士们喧杂吵闹。
“不可为之,不可为之…”郭威声嘶力竭道,奈何癫狂的军士们根本不听,澶州城的欢呼声持续许久,而南边的汴梁此时更是阴云密布。
自澶州传来的急报,据说北征的诸军发生兵变,并且‘胁迫’主帅郭威南下,意图不明。
汴梁的官绅士民不得不再一次惊恐起来,因为一个月前,禁军大索留下的创伤还未来得及抚平,这一波未平一波再起,难道汴梁城又要再遭受一次烧杀抢掠?不少百姓已经开始拖家带口,举家逃命去了。
汴梁的百姓人心惶惶,文武百官也好不到哪去,朝臣们聚在一起讨论应对事变之宜。忠义军都押衙、汴梁巡检使向训代表史德统,也第一次出现在朝会上。这场会议说是朝会,可不管是临堂听政的李太后,还是宰相苏禹珪、窦贞固,或是新上任三司使李榖,真正有话语权的只有王峻、王殷、郭崇威与向训四人。
王峻名义上位居枢密使,屈居苏禹珪、窦贞固之下,但真正代表的就是郭威,并掌握着实际权力。王殷任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如今是侍卫司第一号人物,郭崇威任侍卫司步军都指挥使,在侍卫司中位居第二,二人掌握着汴梁的全部兵马。至于向训也算郭威曾经的心腹,此番也是史德统的代言人,而史德统更是郭威的铁杆支持者,更不必提,所以朝中大事基本就由这四人决定,他人根本无法插足。
大殿之上,朝臣们窃窃私语,所谓兵变,是什么缘故,恐怕文武大臣包括李太后也都心知肚明,群臣们都懂得明哲保身,上朝基本就是只带了一双耳朵一双眼睛,只听,只看,不说,众人都巴巴地看着这四人,他们说怎么办,那就怎么办。
王峻故意不说话,因为他认为自己是枢密使,虽然也位高权重,但这种事应该苏、窦二相先拿主意才是。而王殷与郭崇威二人也不开腔,因为他们自认为是武将,只要宰执们说要举兵抵抗乱军,他们就立刻准备御敌,向训也不说话,因为他资历比较低,又是第一次参加朝会,是个‘新人’,更需要低调才是。
“诸卿,澶州兵变,事出突然,如何应对,还请诸卿提早拿个条陈来?”李太后急不可耐,随即开了腔,她不敢看向王峻、王殷等人,只能用乞怜的目光投向苏、窦二相。
苏、窦二人也是被郭威强迫才来当这木偶‘宰相’,早就想辞官远离是非,可是如今却在最不需要自己拿主意的时候,李太后偏偏要自己表意见。
二人对望了一眼,视线一触即开,二人都指望着对方先说,一时间都沉默不语,大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半晌,大殿内终于响起了一声咳嗽,打破了沉寂,众臣寻声望去,见向训正抚着胸口,似乎胸中有口浓痰咳不出:“苏相、窦相,澶州剧变,不可不防,兵贵神速,如若二公意欲举兵迎击,还需早下决心,我等将士,愿为国朝革马裹尸,万死不辞。”
苏、窦二人哪敢应话,王殷灵机一动,反问道:“向押衙以为该如何处置呢?”
他又将问题推到了向训身上,希望向训说出大家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的话。
王峻见向训被王殷反将了一军,暗自憋笑,向训见皮球又踢了回来,有些哑然,微微顿了顿,随即说道:“郭公一向忠于国朝,剪除祸乱,功勋格天,此次南下,想来并非出自己意,而是被乱军挟制所致。向某一向钦佩郭公的为人,岂能坐视不管,此番我欲率军北去,或许能解救郭公,倘若不幸战死,请两位相公为我立碑,假使侥幸成功,我便说这要归功于二相,因为北军兵力雄厚,别人心存顾盼之念,唯有二相立排众议,主张决战。”
“不可!”
“万万不可!”
苏、窦二人同时惊呼道,他们纵有一百颗脑袋,此刻,也不敢有主战的念头。
“为何?难道二相准备和谈吗?”王峻这时故作诧异道。
苏禹珪连忙道:“兵者凶器也,万勿轻言战端,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北军乱起,所为何故,我等并不知晓,如若刀兵一起,恐则天下又要大乱了。我等不如积极备战,坐等北军前来,也好辨明真相,或许能免去一场战事。”窦贞固也急忙道。
在向训的逼迫之下,苏、窦二人不敢再和稀泥,他们是绝不会主张开战的,若是回头郭威登了基,他两人的人头也就要落地了,此刻他们不得不表明了态度。
王殷道:“既然如此,我等应提早做好准备,苏、窦二相乃国之重臣,非二相不足以镇慑乱军,到时还请二相能出城抚慰诸军才是啊。”
苏、窦二人唯唯诺诺,不敢说一个不字。
王峻这时又开腔说话:“诸位都惦记着北军汹汹而来,却忘了新君已在途中。”
众臣这才恍然大悟,都惦记着郭威,却把刘赟这个便宜皇帝给忘了。
到底还是刘家的媳妇,听王峻提起刘赟,李太后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她脱口问道:“新君已经到了何地?”
郭崇威回道:“禀太后,新君在冯太师的迎导下,自徐州西来,现在大概快抵达宋州地界。”
“太后,祸乱将起,新君身边护卫怕是不多,若是有什么好歹,恐悔之晚矣,朝廷还需多派人手护卫才是。”向训建言道。
“向押衙说的极是,有备无患。”王峻道,“事态不明,以免有奸人胁迫新君,奇货可居,借以要挟朝廷。王某以为,朝廷当遣一大将,率禁军前往宋州,以便保护新君,以震不轨之徒。”
李太后一介女流,既便是有万般主意,也不敢反驳,只得顺着王峻的话问道:“那依王卿之意,派谁去合适呢?。
王峻还未说话,郭崇威便挺身而出,向李太后请命道:“臣愿往!”
“那就多谢郭将军,请郭将军看在哀家的面子上,对新君多多担待。”李太后害怕刘赟惨遭不测,所以语气中不免带有哀求之意。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此番澶州兵变,正是因为没有天子摄政的缘故,郭将军去了宋州,可千万要保证新君的安危,万万不可懈怠,否则军法从事。”王峻脸上挂着狠厉之色,似有所指。
“得令!”郭崇威躬身领命。
群臣们有的目光深邃,有的如老僧入定,但是统统一言不发,因为王峻、王殷、郭崇威、向训四人,他一言我一句,就决定了朝堂所有大小之事,像是按照剧本演戏一般,毫无拖沓。群臣见没自己什么事,俨然全都成了陪衬,也乐得高兴。
见左右没有其他什么事,李太后随即命人退朝,“太后圣明!”群臣齐呼道,李太后默默叹了一声,随后黯然地退入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