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氏做天子!”
这是时下坊间私传的一句流言,这个流言是从何人口中率先传出,已经无从查处。古往今来,越是天下纷乱,所谓的童谣、民咏、谶语越是不胫而走,其中不少都是有人故意捏造的。
后唐明宗时期,大理少卿康澄,见王朝纷乱,谶言四起,曾有《五不足惧六可畏》一疏,切中时病,当中有提及童谣非祸福之本,妖祥非隆替之源云云。
流言或许只是流言而已,过了一段日子人们就会忘记,因为紧接着就会有新的流言兴起,而且一旦波散开来,这杀伤力足以令当权者忌惮,因为历史上是有应验先例的。如唐朝时袁天罡与李淳风同作的《推背图》,当中曾传下谶语道:宗亲散尽尚生疑,岂识河东赤帝儿!顽石一朝俱烂尽,后图惟有老榴皮。
这《推背图》是相传是中国预言第一奇书,传说它是唐太宗李世民为推算大唐国运,下令当时两位著名的天相家李淳风和袁天罡共同编写的。李淳风用周易八卦进行推算,没想到一算起来就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竟推算到了唐以后中国两千多年的命运,直到袁天罡推他的背,说道:“天机不可再泄,还是回去休息吧!”,因此这本预言奇书得名《推背图》。
由于《推背图》推演的无比准确,所以历代无数方士、易家对其趋之若鹜,多少怀有不臣之心的藩镇,也借此附会,自以为图中所演,说的就是自己。
自刘知远称帝后,人们才推演开此道谶文。“宗亲散尽尚生疑”,隐喻斥责石重贵昏庸;“岂识河东赤帝儿!”借汉高祖故事隐喻后汉主刘知远,“顽石一朝俱烂尽”,是辽太宗与石敬瑭定盟语,隐喻石已烂尽,辽主灭晋,“后图惟有老榴皮”,借榴与刘谐音,隐喻代晋的王朝就是刘知远的后汉了。
这解释当然很牵强,但却能让大字不识的普通黎民百姓深信不疑。
乾佑三年的隆冬季节,大梁城里悄然流传着一句谶语,说是将有一个姓史的要做皇帝。天下姓史的的多得是,本来也没什么打紧,可后来这股谣言却越刮越大,好似有人暗中指使一般。史德统的手下向训与李昉听到此股谣言,却是大惊,连忙派人将此事禀报给史德统。
史德统看望信后,似笑非笑,并没将这事当一回事,轻轻地将信件扔入火盆之中。
“天下姓史的何止万千?流言止于智者,你回去传话让他们二人不必放在心上。”史德统感觉稍累,半躺在厚厚的被褥上,侧着身对传话的人说道。
“向押衙和李书记还说此事出蹊跷,必有阴谋,两位大人一定要小的传话给军上,让军上不可大意。”信使赖在地上不起。
“我已说过,天下姓史的何止万千?况且自古荣登九五至尊的,并非只有一姓,近世江山易代,更属频繁。朱、李,石、刘,相继更迭,就是有人说这天下即将姓郭,那也不令人意外。你速速回去,将此言告知二位大人,他们自会知晓我的意思。”史德统淡淡道。
那信使见史德统不以为意,遂立即回复,向训与李昉听了史德统的回话,立马会意。从这一天起,大梁城又悄然流行起种种谣言,传说有后唐庒宗之后已经在长安称帝,也有说河东刘崇在太原亦已登基,而后又有童子高唱“监国做天子”,除此之外,能与皇位沾上边的各种姓氏皆有,以至于人们很快就忘了不久前曾有“史氏作天子”的流言。
流言的滋生与生长,需要土壤,而四方扰攘的乱世则提供了流言滋生的肥沃土壤。
就在这一股接一股的流言声中,郭威率军北上,震慑辽人。
数万步骑或在桥面上横渡,或于水浅冰厚处,驱马而过。夹杂在步骑之间,又有辎重车辆连绵不绝,号令此起彼伏,人声马嘶,甲衣兵器碰撞、车轮声响、喧哗之音达到十里之外。
如同长龙一般的队伍,一路急行,大军一过了黄河,便放慢了行进的速度。
禁军都头赵匡胤,抹了抹额头的细汗,眺望远方,眼见滑州城已经遥遥在望了。
自从两年前在成为郭威帐下亲军一员,赵匡胤一直兢兢业业,由于其武艺高强,再加上他豪爽不羁,一向慷慨大方,所以短短两年间,已在军中的中底层军士中有着极佳的的人脉,只可惜其武艺虽好,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表现自己。
前不久,他刚与杨光义、慕容延钊两人,结为义社兄弟,三兄弟当中,赵匡胤年纪虽排最末,官职却是最高,但也仅名列都校。
“赵匡胤,郭帅有令,大军今夜在滑州停驻。滑州城已近在眼前,营中军士一日都在行军,未曾休息,此刻都已有些力乏,你去传令,命全营暂时停下来规整军容,缓缓入城,以免惊了滑州百姓。”赵匡胤的上司奉国指挥使李继勋命道。
“是!”赵匡胤立刻领命,转身便去传命去了。
军士们经过长途奔驰,虽然疲惫,而且眼下正是寒冬,但一个个还是热的满头大汗。这一旦停了下来,凉风一吹,立刻便尝到了隆冬季节的严寒,冷风顺着脖颈边的间隙,直往怀中乱窜,眼看已快到暮时,将士们腹中饥饿,有的士兵冻得牙花开始打颤,更有甚者已在道边开始生起了火。
“赵匡胤、赵元朗、赵九重!”有人喊道。
赵匡胤听到熟悉的呼喊声,随即回头望去,见与自己一起在洛阳夹马营长大的发小慕容延钊,正冲着自己扬手。
这慕容延钊也是出身将门,自幼弓马娴熟,他的父亲慕容章,官至襄州马步军都校、兼开州刺史听,听说赵匡胤在禁军中混得不错,今年三月慕容延钊也从洛阳投奔他来。
两个人围在了一个火堆前,“给!”慕容延钊看了看四周,悄悄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水囊塞给赵匡胤。
“这是什么?”赵匡胤打开塞子,闻了闻,当即吃惊道,“酒?”
“小点声,你生怕别人听不到啊!”慕容延钊连忙将酒囊捂了起来,看了看四下无人,这才放下心来,“那是当然,我好不容易从汴梁一路带来的,一直都舍不得喝。眼下腹中饥渴难耐,离开饭还有些时辰,这天寒地冻的,正好喝点酒御御寒,来,喝一口,暖暖身子。”慕容延钊邀功似地将酒囊举到赵匡胤脸前。
这慕容延钊本来生的就五大三粗,又长着一副浓眉大眼,这一挤眉弄眼,活像一只大马猴,让人忍俊不禁。
“这…不大好吧?”赵匡胤有些犹豫道,“喝酒误事,况且郭帅严令,军中除非宴饮,不得私自饮酒。”
“你当你是多大的官,还怕误事?”慕容延钊晒笑道,“军中哪个兄弟不好喝两口,再说了你我只不过一军前小校,谁会管你喝不喝酒?”
赵匡胤闻言摇头道:“你当兵比我晚,不知郭公军法之严。我刚为郭帅亲兵时,那时刚好随郭公征讨河中李守贞,郭帅帐下有一位大将正是因为贪杯,险些坏了大事,郭帅差点命人斩了那员大将,当时要不是现在的史节帅见微知著,定会让李守贞突围而出,若是那样,后果不堪设想。你明知郭帅禁止军中私饮,却携酒出征,要是被郭公知道,莫要说吃军棍,就是砍了你的脑袋都是有可能的。”
慕容延钊从军没多长时间,听了赵匡胤的话有点心虚,一双巨眸瞅了瞅四周,又咽了一声口水道:“郭帅那是多大的大官,岂会知道我一个小卒喝酒的事?元朗不会去告密吧?”
“自然不会!”赵匡胤将酒塞塞好,揣入怀中,对着慕容延钊微微笑道,“这酒就暂时寄存在我这里,等哪天你我不当值,一起告假外出,我做东,再请兄弟痛饮如何?”
“你…”幕容延钊闻言一愣,随即好气又好笑,好半天才道,“赵九重,我真是服了你!”
赵匡胤哈哈一笑:“那就说定了啊,你要是忘了,那就是替我省酒钱。”
“喝酒这种事我可忘不了,到时候就怕你姓赵的酒钱不够。”慕容延钊连忙道。
两人凑近火堆,一边搓着手烤火,一边唠着闲嗑。
慕容延钊好像想到了什么,摸了摸脑袋说道:“你方才提到史节帅,我倒是想起了一事。听说那忠义军中藏龙卧虎,而且作战勇猛,史节帅更是一时人杰。旬前留子坡下,忠义军大战朝廷南军,某当时也见得真切,他们的战力,纵是比侍卫军也不逞多让。听说你还和史节帅有过几次照面,你既然认识史节帅,为何不去投了忠义军,谋个更好的出身呢?”
赵匡胤闻言,眉头微皱,微微叹道:“某当然想投到史节帅这样能征善战的军上麾下,施展一番本领。可我既已隶于郭帅帐下,就当对郭帅效忠,况且我还没熟悉一个灶里吃饭的兄弟,怎能就此另起炉灶,改投他人,那我赵匡胤岂不成了见异思迁、背面无恩的小人?我赵匡胤可不想被人小看,大丈夫立于世,要讲忠孝信义。”
“话虽如此,可郭帅帐下豪杰涌动,虎狼云集,称得上豪杰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等要是想出人头地,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慕容延钊砸了砸嘴,“就说你我几个兄弟,哪个不是弓马娴熟的汉子?侍卫军俸饷虽高,装备也精良,但军中历来论资排辈,我等无权无势之人,要是遇不上个好机会,怕很难有出头之日。依我看,你要是真投到了史节帅帐下,说不定早就捞个指挥当当,何至于到现在还是个苦哈哈的小校。”
慕容延钊叹了口气,不无憧憬道:“旬前,留子坡下,史节帅和他的忠义军横空出世,夺了本该是我等扬名立万的机会。我等数万兵马,憋足了力气,却成了摆设,倒让忠义军抢去了风头,我在想,当时我要也是忠义军中一员,那该多风光!”
赵匡胤闻言默不作声,他的脑海里,又浮现起当日留子坡下,那面苍然的“史”字大纛,突然脑海中又想起那日满身孝服,带伤站在宋门下雪地里的史德统。
“史节帅确实是当世第一等的英雄豪杰,但是他的年纪却比你我还要年轻,真是羞煞吾辈是也!”赵匡胤叹了一声,而他的的眉头却是皱的更紧了。
“嘿,我刚夸了史节帅几句,你就拿自己跟他比。”慕容延钊哂笑道,“依我看,史节帅虽然英雄了得,但也有其父为其撑腰,更是借助了朝中诸多的助力,才有了今日。他要是如你我一般,无权无势,从底层小兵当起,就算混到了须发皆白,也不见得能做上个裨将。”
“当兵岂能用‘混’字?”赵匡胤闻言当即摇头反驳,“你我来当兵是来建功立业的,岂是来混日子的?倘若只是为了苟且混日子,我早就去我父亲军中寻个清闲差事,又何必来此过这刀头舔血的日子?”
慕容延钊闻言不可置否,尴尬的摸了摸头,嘿嘿一笑,大骂这鬼天气太冷。他与赵匡胤都出身将门,从小都在洛阳夹马营里长大,相互之间早就知根知底,他知道赵匡胤满脑子想的都是建功立业,慕容延钊虽然也想建立功业,但并不热衷,他性情豁达,能成则成,不成也不强求。
这时一阵兵甲撞击之声渐渐响起,赵匡胤将头转了过来,目光越过兵士,只见郭威在众将校众星拱月般的簇拥之下,远远地走了过来。
“拜见郭帅!”万军雷动,枪戟摇曳。
在军士们的山呼海啸之声中,郭威笑着点头,连连挥手,欣然接受部下的敬意。当他的目光在将士们的脸上短暂停留时,每位将士都随之挺起了胸膛。
“大丈夫当如是!”一旁的慕容延钊喃喃道。
此情此景,赵匡胤一时失神,男儿豪情与建功立业的壮志在这一刹那,几乎要从胸腑内喷涌而出。
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权!
看着郭威接受千军万马的膜拜,赵匡胤豪气陡生,如果哪天自己也能如郭帅一般被万军膜拜,那是何等的荣耀,自己就是死也心甘!
郭威已经走到了近前,赵匡胤正要上前禀话,这时数十骑自南急驰而来,转眼间已经奔到了跟前。有军士意欲拦截,马上的骑士却扬起马鞭,毫不留情地挥下,“啪”的一声,那个阻拦的军士脸上出现一道血痕,只听来人大喝道:“天使驾到,谁敢阻拦?”
天使,众将士一时面面相觑,疑惑不解,皇帝不是死了吗?哪来的天使?
而这不知所谓的‘天使’不知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抽打郭帅的部下。
见众军士疑惑,来人这才自报家门,众军随即恍然大悟,来者原来是徐州节度使刘赟犒军的使者。
这刘赟便是此前由郭威和百官新定的下任大汉皇帝,只是还在赶去汴梁的路上,尚未登基罢了。要不是来者自报家门,恐怕众军还想不起这位便宜皇帝,因为这位皇帝到现在还未给过他们任何好处。
“郭威等一并侍卫军将士接旨!”来使见了郭威却不下马,还在马背上耀武扬威地喝道。
众将士习惯性的准备下跪,一抬眼,却见最顶前的郭威并未下拜,众将见郭威不拜,刚弯下的腰背又挺了起来。
“使者远来,不知有何指教?”郭威面无表情,眼眯成一条线,淡淡地问道,显然他并未直接承认刘赟这个便宜皇帝。
“辽人犯我大汉边境,杀我百姓,掠我财产,如入无人之境。幸乃郭侍中率军北征,辽人闻侍中之名,胆寒北逃,侍中鞍马辛劳,劳苦功高,小使奉陛下钦命,前来劳军。”来使看见郭威面色不虞,遂放低了姿态,下马禀到。
“老夫身为武将,冲锋陷阵、为国御敌,属老夫份内之事,至于说劳苦功高…老夫至今还未杀一敌,何曾有功?”郭威反问道。
“这…”来使碰了郭威一个软钉子,心道郭威匹夫一个,不识抬举,可面上不好发作,遂道,“小人只是奉命而来,随行带来一些财帛酒肉,还请郭侍中转赏给诸位将士,勿令陛下失望。”
郭威脸色稍缓,点头说道:“既是新君厚意,郭某就代禁军全体将士感谢新君之恩。”
言毕,郭威只是拱了拱手,便率领部下扬长而去,将来使晾在了一边,这些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直到郭威的大军再次开拔,奔向滑州城,这才缓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