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汴梁西市,侯奔德、后匡赞、刘铢父子与李洪建等二十几人身着囚衣,耷拉着脑袋跪在地上,经过监斩官验明正身后,一字排开,只待时辰一到。不知是因为天冷的原因,还是因为惊恐之状,这些囚徒跪在雪地之上瑟瑟发抖。
这二十几人几乎都是罪大恶极之徒,内难那日杀害杨邠、史弘肇、王章的,就是散员都虞侯奔德和他的手下。
兖州泰宁节度使慕容彦超逃回兖州后惊魂未定,屁股还没坐热,这飞龙使后匡赞随后也逃到兖州,想求得慕容彦超庇护。不料慕容彦超正想着如何向郭威主动示好,以求苟活。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当慕容彦超见到惊魂未定的后匡赞后,顿敢问题迎刃而解,忙让人将这后匡赞捆成粽子,押解汴梁,交予郭威,希望郭威能够放他一马。
至于这刘铢,他被俘获时,倒还挺乐观,这刘铢在狱中曾对他的妻子说道:“我死后,你肯定要成为别人家的奴婢。”
刘铢的妻子倒是明白人,哭着说:“像你犯下的罪行,我恐怕连奴婢都没得做,还要与你一同枭首示众。”
刘铢妻子的一番话被人上报给了郭威,郭威听后却想到了自己已故的夫人,遂派人入狱责问刘铢道:“我常与君同事汉室,岂无故人情谊!家属屠灭,虽有君命,汝何不留一线情,忍使我全家受戮!敢问君家有无妻子,今日亦知顾念否?”
刘铢知道自己升天无门,仍然强词夺理道:“刘某人当时只知为汉室效力,无暇他顾,今日但凭郭公处分,多说无益!”
郭威闻言大怒,将其一家老小皆送入天牢,唯独放了刘铢的妻子。
反而这李洪建倒是有些冤枉,郭允明等人作乱,屠戮无辜,这李洪建不但没有助纣为虐,反倒周全王殷家属,王殷屡次向郭威请求,乞免李洪建一死,郭威坚持不许,只赦免了李洪建的家属。
监斩官见时辰已到,遂命行刑,二十几颗头颅齐齐滚落一地,血水带着热气喷涌而出,将洁白的积雪染得鲜红。
监斩官遂命人将首级收拢,并枭苏逢吉、阎晋卿、郭允明、聂文进等首级,悬诸市曹,以警世人。
朝廷钦定的乱臣之中,唯有李业在逃,而朝臣们不知道的是这李业的首级已经在来汴梁的路上了。因为陕州节度使李洪信是李业的从兄,李业到没有像后匡赞一样傻乎乎跑到慕容彦超那里去,反而是认准方向,径直逃往陕州投靠李洪信去了。
可是李业却过分高估了他从兄李洪信的胆量,这李洪信知道李业闯下的泼天的祸事,不敢容纳李业,又不想兄弟相残,让他去往河东太原刘崇处躲避。
也该是这李业点背,他西奔晋阳,取道绛州,可能是因行囊财宝众多,走漏了风声,被强盗盯上,强盗杀了李业,夺货而去。这李洪信之后听闻郭威入主汴京,怕李业到自己这里的事情败露,又慌忙遣人捉拿李业,几番查证之后才知道,李业为强盗所杀,并找到李业的首级,李洪信连忙命人带着李业的首级,赶往汴梁,呈与郭威。
汴梁,前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府中,笙乐哀鸣,黄纸漫天,哭声哀怨。堂内一位中年妇人身着素布麻衣,不住哀泣,另外一位美貌妇人,则身着素衣,面情微凄,机械地将一张张黄纸丢进火盆,卷起一阵阵青烟,大堂两侧摆放着各种奠花挽联,堂下几个仆人、侍从也身着麻衣,各自跪立一旁,前厅自有知客迎来送往。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史府庭院中响起,却是郭威领着京城里能排得上的人物,前来府上吊唁。
汴梁初定之后,史德统即命人将母亲阎氏与妻子符氏接回汴梁府中。
这阎氏的命也是凄惨,骤闻自己的夫君惨遭屠戮,而后又见到浑身是血,重伤不醒的儿子,悲伤过度,在郓州时便患了急病,好在符氏的悉心照料之下,大为好转,此番回东京奔丧,见到夫君的遗体和带病的儿子,又是悲痛不已,这符氏虽跪坐堂中,心思却全在后院床上躺着的史德统的身上。
几日前史德统浑身是血的被部下抬回郓州府衙,符氏几欲昏死当场,忙唤郎中医士前来救治。
好在抢救及时,并无大碍,符氏闻讯才稍稍放下心来。到底是将门出来的巾帼英雄,符氏深知夫君重伤,不能主事,自己身为主母,大难面前,更不能慌乱。
遂代史德统发令:军政之事全都交由赵普、向训几人协商,府上之事,自己则全部包揽下来,一一分配,井井有条,并亲自为史德统和婆婆阎氏端汤喂药,衣不解带的照顾二人。史德统醒来后,又率军直奔东京,为父报仇,符氏则默默站在史德统的背后,照顾好阎氏,好让史德统无后顾之忧。此番回到东京,见到史德统又是旧伤复发,昏迷不醒,却还是咬牙挺住,不曾啼哭,反而好言安慰阎氏保重身体,只盼自己的夫君快点好起来。
到底是宫中的御医,医术高明,今早下人来报,老爷已然苏醒,只是身子虚弱,不好多言。那符氏闻言,喜极而泣,忙让人熬了鸡汤,亲自喂史德统喝了几口,见史德统乏了,遂又退了出来,到了前院,服侍阎氏,并为史弘肇守灵。
郭威亲至史府,前来吊唁自己故去的好友史弘肇,最重要的更是探视史德统的病情。
他刚下早朝,朝服还未来得及换下,就匆忙而来,身后的苏禹珪、窦贞固、王峻、王殷、郭崇威、曹威、李荣等人也都是一身朝服,随行车马与扈从、军士占了两条街。
郭威进了府邸,立马扎上麻衣孝服,亲自跪倒在史弘肇灵前哭拜,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其他大臣岂能放过此番表演的机会,随即都换上孝服,一个个假模假样的嚎啕大哭,半天才挤下几滴眼泪,直让别人以为死的是自己的亲爹。
人群中,粗看一遍,只有郭威与王殷两人哭的真切,前面这位是与史弘肇私交甚好的兄弟,后面那位却是对史弘肇的知遇之恩心怀感激,所以二人哭的伤心,也是情有可原。
那阎氏见这么多朝中重臣前来为自己故去的夫君吊唁,又想到自己的夫君已是身故,不免又是一阵啜泣。郭威见状,连忙安慰阎氏,众人这才停止了哀嚎,阎氏则携符氏一一还礼。
郭威见符氏面有哀色,心中了然,随后又是一阵好言安慰,并命人送上多份滋养补品,以作史德统恢复之用。
符氏拜谢了义父郭威,携着众人到了后院,郭威听符氏详细说了史德统的病情,让众人在外等候,自己则携王峻几人,进了史德统的卧室。
史德统之前刚喝了几口鸡汤,又睡了一觉,气色稍好,他听到郭威的声音,睁眼见郭威一声孝服的进了屋来,想起身迎接,郭威已经大步流星地跑上前来,将他按在榻上。
“你有病在身,不要乱动。”郭威见史德统脸色蜡黄,动情说道。
“属下这一病,听说颇让郭公挂念,属下实在是感激不尽。”史德统虚弱的回道。
一旁的王峻笑道:“史节帅这一病,病的可是惊天动地,你要是再不好起来,郭公可要下令征召天下良医,齐赴京城,为你会诊。”
“依老夫看,能救回子仲这样的忠臣良将,大动干戈又有何妨。”郭威爽朗地说道。
“就是、就是!”左右几位朝臣纷纷附和道,都看郭威的喜怒眼色说话。
侍立一旁的高怀德说道:“郭公,我听说辽人趁我内乱,举兵数万南寇,屠内丘,陷饶阳,杀我百姓无数,今郭公柄政,难道欲坐视不管吗?。
“放肆!”王峻怒道,“军国大事,岂是你所能预谋?汝不过经郭公夸赞几句,莫不是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这军国大事,岂能是你这等匹夫所能知晓的?”
高怀德闻言大怒,正欲还嘴,史德统虚咳了一声,示意高怀德勿要再言。
郭威知道高怀德是高行周之子,也是条铮铮铁骨的汉子,点头称赞道:“子仲带的一手好兵啊,若天下兵将皆如高将军这样急于国事,何患敌寇势大?今日我刚得太后敕令,两日之内就将领兵出征。”
“那我忠义军可为前锋。”高怀德随即请命道。
“不可!”郭威却摇了摇头:“我领兵北上,京城空虚,如今朝廷局势还不太稳当,还需忠义军替我镇守京城。子仲刚刚大病了一场,正好可留在京城养伤,权知开封府事,如此我也无后顾之忧。”
“郭公有命,末将本不敢不从。”史德统慢悠悠说道,“只是家父蒙难,作为家中唯一的子嗣,卑职理当结庐守孝,为父丁忧,家母又身染缠疾,作为儿子也应当端汤递药,服侍家母安度晚年。而且属下现在身体虚弱,实在处理不了政务,属下也正要向朝廷辞去天平节度使一职,望郭公允可。”
郭威闻言大惊,满屋子的人也是色变,搞不懂这史德统葫芦里卖的到底什么药,一旁的符氏见自己的夫君说出这样的话,心中也是十分诧异。
郭威随即回过神来急道:“不可不可,子仲对我郭氏有恩,郭某岂能这样对你?况且这朝廷上下也需要子仲这样的贤能之士,分担国事,郭某回去后就向太后请旨,定要将你夺情留用。”
众人也是纷纷劝说,史德统摇头不就。
郭威和王峻等人再次劝说,史德统就是不答应。
郭威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非要老夫跪下,子仲才肯答应吗?”
史德统剧烈的咳嗽了几声,郭威见状亲自上前用手轻抚史德统的后背,史德统心下一软,缓和好半天才道:“属下现在这个状况,实在不能为郭公分忧,属下推荐忠义军都押衙向训权知开封府事,有他在,东京的安稳,郭公亦可放心。”
郭威闻言欲要不准,史德统一把握住郭威的手说道:“属下卸职后仍居京中,若身体许可,亦可替郭公参赞军务。”
郭威沉吟一番,见史德统身体确实不佳,确实需要安静调养,而且史德统刚刚丧父,若不让他为父丁忧,就升居要职,怕朝中其他人也会说他闲话,还是等他身体转好,自己再把他提上来,那是也没人说的了闲话了。
郭威想了又想,感觉对史德统十分亏欠,便对史德统道:“倒是委屈了子仲了。”
史德统微微一笑,示意无妨,目光又扫了王峻、苏禹珪、窦贞固及王殷等人一眼,喘息道:“郭公北行,可留王公与苏、窦二相经理国事,军事委王帅,再加上我忠义军可助一臂之力,如此东京方保无虞。”
“哈哈!”郭威挽着王峻的胳膊道,“秀峰兄,子仲与老夫想的正好不谋而合!”
“这也是郭公有识人之慧。”王峻勉强笑道,心中疑惑,心道自己确实看不透史德统这人。
郭威见史德统倦意愈深,不想打扰其养病,便起身告辞:“子仲尽管好好养病,待老夫回来后,一定要看到之前那个生龙活虎的史子仲,这是老夫对你的唯一要求。”
史德统微微点头,郭威这才领着众人离了史府,随后各自散去。
史德统见郭威离去,本想问问高怀德辽人犯境之事,可能是身子还是有点虚,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直到灯华初上,这才悠悠醒了过来。
“高兄,辽人果真又南寇了吗?”史德统醒来见到高怀德,第一句就是询问辽人的情况。
“枢密院收到的镇州、刑州藩镇驰奏就是这么说的。辽人横卧榻侧,阴魂不散,一有机会,便要趁机咬我中原一口,这一次估计是听到郭帅举兵南下的东京,也想趁机沾些便宜。”高怀德见史德统已醒,当即回道“不过辽人虽然难制,但如今看上去却势不如前,一闻我大军北伐,便立刻退还,根本不敢与我周军直面交锋。不过辽人虽不敢深入我境,但我朝亦不可无备,我听这次太后听政,召集群臣议定,决定再遣郭帅率兵北上,防御辽人。”
史德统想了想道:“辽人实力,虽然看上去确实不如以前,但辽人作战本就是来去如风,既便被击败,旋即退出百里外,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这是草原习性使然,千万莫要以为辽人胆怯,唯有伤其根本,令其数十年难以恢复元气甚至被斩草除根,边境方能安宁。”
高怀德闻言点头,又叹道:“哎,辽人一日不除,我中原一日不宁,只可惜中原内乱不靖,四方扰攘,哪里还有余力扫平燕云?”
史德统也叹了一声,又问道:“关于郭公领军再次北上御敌之事,是太后旨意,还是百官公议?或者是郭公自荐?”
“郭公要是不愿意,满朝文武,谁还敢强迫郭公?”高怀德轻笑道。
“如此听来,便是郭公自己的主意,只是此时此刻,新君正在赴京的途中,郭公却要领军出京…”史德统欲言又止道。
“史兄的意思?”高怀德听出史德统言外之意,故作随意地问道。
“高兄又来打趣某?”
高怀德莞尔,想了想道:“前朝的成德节度使安重荣说过,所谓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耳!郭公掌管禁军兵马,自邺都南下向阙,天下藩镇除了一个河东刘崇,无人敢有异动。此番郭公虽率侍卫大军出征,但却留下王峻、王殷、郭崇威等一干心腹把守汴梁,又特意将我忠义军留下,这番举动,是个明白人都能想得到!”
史德统沉默不言。
高怀德见状小心询问:“在郭氏与刘氏之间,史兄如何选择?”
“自然是郭氏了!”史德统微微一笑道,“我等现在已然被牢牢打上郭氏一党的标签,倘若新君欲对郭氏不利,你觉得我们能脱的了干系?此刻我就是说我史某人心向刘氏,天底下恐怕也是无一人肯相信的。”
高怀德击掌叹道:“郭、刘二氏之间,肯定只能有一个存于世间,盖天无二日是也!这道理其实简单得很,可偏偏有人看不懂,非得巴巴地赶来赴死。”
高怀德指的是被立为皇帝的徐州节度使刘赟。
高怀德摇头笑道:“听说那徐州节度使刘赟听闻自己被立为皇帝,便急忙兴冲冲地离开徐州,一路上华盖舆驾仪仗,全是皇帝的派头。”
史德统闻言摇了摇头,暗道就这等城府,还想与郭威抢夺天子之位,纵是郭威不杀他,也肯定会成为郭威的玩偶,被玩弄于鼓掌之间。
这时,符氏闻下人禀报,连忙端上让下人早已熬好的稀粥,推门入内,高怀德见符氏入内,知道夫妇二人要说些体己话,遂拱手告退。
符氏盈盈的朝高怀德拜了一拜,高怀德还了一礼,并朝史德统瞟了一眼,转身出了门,随手将门带上,远远地走开了。
符氏见高怀德走远,袅袅的走了过来,将史德统扶起坐好,自己则一勺一勺的喂史德统喝着稀粥。
史德统望着符氏,喝了几口粥,长叹道:“夫人,苦了你了!”
符氏闻言素手一抖,微笑道:“妾身不苦,只盼夫君早日康复。”
史德统听她这么说,心里更是难受,遂道:“自从你进的我史家的门来,总是与我往来奔波,聚少离多,整日为我提心吊胆,今日见你比刚过门时消瘦愈多,我心中有愧啊!我史德统何德何能,竟能娶到夫人这样的良伴!”
那符氏闻言,再也矜持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稀粥打翻在床上她也不知,只将头埋在史德统的胸口,不停地啜泣,要将这一个月以来的委屈与辛酸尽皆发泄出来。
史德统也是心酸,抬手不停地轻抚符氏的秀发,任由符氏发泄出来。
好半会,符氏这才停止了啜泣,抬起面庞,仰视史德统,哽咽道:“嫁给夫君这样的伟男子,妾身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史德统见符氏哭的梨花带雨,忙搵拭符氏双颊,好言哄慰,符氏这才破涕为笑。
符氏遂起身收拾一番,见粥碗掉在被褥之上,忙吐了吐舌头,将被褥收拾一下,只见史德统的大腿已被烫红一片,又是一番自责心疼,暗道自己笨拙。遂拧了湿毛巾,为史德统降温,又用杏嘴上前微微吹拂,好不妩媚。
史德统见状大囧,脸色微红,符氏也感觉到有些不妥,抬眼间史德统脸色微红,瞬间想到何事,双颊在灯光下,飞上一丝桃红。
符氏娇羞道:“夫君?”
史德统见得符氏妇人娇柔之态,心呼受用不了,忙让符氏再去乘碗稀粥过来,否则自己伤口又要‘崩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