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雪没有跟着朱其昌一起到省城,而是由清河局派车送回了清江。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朱其昌此刻也没有心情再去享受浓情蜜意。
常乐一路上不停地打着和接着电话,传递朱其昌随时发出的指令,报告各地人马在路上的情况。
朱其昌也和省厅信访处通了几个电话,了解上访干部的最新动向。
常乐在车上听着,有关此次上访事件的具体情况,也渐渐清晰起来。
原来,清江区80多名改革时没有上划的干部,当时都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随着这两年在职干部不停地调涨工资,而他们的工资却相对上涨很慢,心里感到很不平衡,于是一起找到局长聂志清。
聂志清解释说:“核定工资是省厅的权限,我们区局也没有办法。这件事情,你们得找上级。”
聂志清踢了一个足球场上最为经典的香蕉球,把皮球绕过市局,直接踢向了省厅。这下可好,这部分干部抱定了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想法,直接到省厅找理来了,要求解决问题。
可能是考虑到人单势孤,怕省厅不重视,事情不好解决,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这些人开始四处联络,很快便串联起其他各县的超编干部一百五十多人,每人集资二百元,雇了三辆大客车,浩浩荡荡奔向省城。
此刻,常乐在心里想:“美国电影里有个无所不能的超人,而这些干部则是现实世界里的‘超人’,就是超编进来的人。当时埋下的定时炸弹,这下终于要爆炸了。”
常乐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便问朱其昌:“朱局长,用不用就近找个地方吃点便饭,然后再赶路?”
朱其昌此时心里正烦乱着呢,哪有吃饭的胃口,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时间紧迫,裴厅长还被围在里面出不来呢。”
这群上访干部还算讲理,把省厅绝大部分干部放了回家,只剩下厅长裴君和少数人还在机关里面。他们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解决这些问题,只有裴君说了算。至于其他人,就算围上一个月,也绝不顶事。
高帅开着霸道车到达省XXX厅大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常乐透过车窗玻璃向省厅门口看去,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围在电动大门外面,里面有十几个保安守着。省厅那十六层高的办公大楼,中间部分还有几间办公室的灯亮着。
朱其昌没有下车。他知道,此刻即使他前去劝解,也只能是装装样子,那些干部根本就不听他的。否则,他们就不会直奔省城,而是先去找他了。他只好等各局局长们都来了,共同商量出一个对策来。
朱其昌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接通后说:“张处长,我刚到省厅门口……噢,裴厅长吃过饭从后门打车回去了,哎,真是难为领导了……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职啊……明天上午九点,好的,我负责落实,谢谢张处长了。”
朱其昌打电话的功夫,李世荣已经坐到了霸道车上。
朱其昌挂断电话,见李世荣上了车,便回头对他说:“张处长说,裴厅长刚才从后门出去,自己打车回家了。他对这件事很不高兴,要求我和你们各局一把手明天上午九点到省厅九楼会议室开会。同时,让每个局的上访人员各选两名代表上去开会,商量解决办法。”
正说着,常乐看见电动门“吱”地开了一个小口,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来人看见门口不远处的霸道车,便直接走了过来。
朱其昌看见来人,便要下车。来人赶紧摆手示意不要下车,他快步走到车前,拉开后门上了车。
朱其昌回身和来人握手,说道:“张处长,真是不好意思,太行的事情给你们添麻烦了。”
来人是省厅信访处处长张威。朱其昌又给张威介绍了李世荣和常乐。
张威显然因为上访的事情着急,他带着埋怨的语气说道:“朱局长,这是省厅自建厅以来遇到的规模最大的群体上访。这些干部是今天下午快下班时候来的,一下就把机关大门给堵了。正好裴厅长的车要出去,他们估计是提前做了准备,认识裴厅长的车和他本人,有的举着‘我要吃饭’的牌子,有的跪在车前,有的干脆爬到车前盖子上。裴厅长没办法,下车又回到了办公室。”
朱其昌听张威详细说这件事情,脸色越发难看,一只拳头攥得紧紧的。常乐估计,如果张威不在这里,他非得举起拳头狠狠砸下来不可。
这时,又有三辆车开到了霸道车跟前停下,有三个县的人赶到了。
朱其昌下了车,李世荣和常乐赶紧跟着下来。
四个县局的局长围在朱其昌周围,听他作进一步的指示。
常乐走上前和朱其昌说:“朱局长,这么多人过来,是不是先就近联系好住的酒店,再晚了怕不好找地方了。”
张威用手指着前面一栋高楼插话说:“那边的万年大酒店条件不错,价格也不算贵,关键是离省厅近。”
朱其昌回头对常乐说:“你让高帅现在带着各个县局的司机们去登记房间,局长们和有关人员留在这儿处理事情。”
常乐忙说:“好的”,转身去找高帅。
远处又有几束灯光射了过来,两辆车紧跟着开到跟前。
常乐上前看了看,跑回来向朱其昌报告:“现在有六个区县局的人到了。”
清江区局局长聂志清快步走到朱其昌跟前。朱其昌脸上不悦,训斥道:“你们是怎么管理干部的,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上面早就明确,信访工作实行属地管理,谁的人谁管,谁的事谁负责。你们倒好,一推六二五,把矛盾直接推到了省厅,这下看你们怎么收拾。”
聂志清的脸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也看不清是红是白,只听得他说:“朱局长,是我们的不对。我们没有意识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去做他们的工作,争取把人领回去。”
朱其昌没有再理会聂志清,对着各县局的人说:“事不宜迟,咱们现在一起过去看看。刚才世荣提的建议很好,你们各领各的人,先带他们找个地方吃饭,把大家的情绪安抚下来。在吃饭的时候,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避免明天再把事情弄大,不好收拾。”
其实,那些上访的干部早就注意上了朱其昌他们这边的情况。他们当中,领头的是清江区局的何应超和郭金锁。
何应超低声对众人说:“市局和你们的局长都来了,看样子是想劝咱们回去,他们说的任何甜言蜜语都不能听,听了咱们就要上当。这件事情的解决权在省厅,找他们屁事不顶,所以干脆不理他们。他们不过来,我们也不主动去接触他们。”
朱其昌他们十几个人走了过来,但很快,他们便陷入重重包围之中。这些人没有和裴君说上话,站在门口,又累又饿,又气又急,见朱其昌他们过来,一些人按捺不住,便把火药筒对准他们,直接开了火。
“你们怎么才来,是不是没有省厅的电话,你们就不管我们的死活了?”
“你们在家吃肉,出门坐车,张口仁义道德,背后冷面无情,都半夜了,你们才假惺惺地来当好人了?”
“坐在单位里收钱!”有人补充了一句。
“你们干得真不是人事,我们一退休,是死是活就没人问了。想当年,我们卖命地工作,给XXX系统打下了‘江山’。没有我们的贡献,你们能有今天的好日子过吗?你们的良心,是不是让狗吃了?”
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或训斥,或谩骂,场面变得很混乱。朱其昌等人说了几句,想和人们解释,但在沸沸扬扬的吵闹声里,没人能听清楚他们所说的话。
朱其昌身材高大,他稍踮起脚尖,眼光掠过一片黑压压的头顶,看向对面的马路。
这里是省会晋西市的城郊,省厅在这里新建了办公楼。八车道的环路上,夜灯有些昏暗,少有车辆经过,行人更是寥寥。
看到这儿,朱其昌不安的心稍感一丝放松,心想:“幸好省厅不在晋西的繁华路段,否则,围观的人一多,势必会引起省政府的注意。到那时,我定会吃不了兜着走。希望明天裴厅长下些牙爪(手段),帮着把这事作个了断。”
朱其昌待人群稍稍安静一些,赶紧大声说道:“大伙儿请听我说,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们的心情,我们也很理解。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我知道你们都还没有吃晚饭。不如这样,让各局的领导带着你们先去吃点饭,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谈,好不好啊?”
上访的人群一听朱其昌说要领他们去吃饭,马上便都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盯着何应超和郭金锁。
何应超心想:“现在省厅办公楼里都走得没人了,这么多人一晚上干耗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正好朱其昌给了个台阶下,索性就跟着他们,先把肚子填饱,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何应超和郭金锁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何应超大声说:“那我们就先和你们去吃饭。”
最后两个县局的人也都到齐了,八个局的头头脑脑各领各的人,分头找地方吃饭去了。
常乐看见聂志清的队伍最为庞大,他和办公室主任在前面走,后面跟着近一百号人,真是声势浩大。刚好这时,迎面走过来两个人,黑天半夜地突然看见这么多人冒出来,还以为是黑社会火拼,吓得赶紧跑到马路对面去了。
朱其昌和常乐说:“你再给各局局长打电话,通知他们吃完饭后,来我房间开会。”
常乐忙说:“好的。朱局长,这么晚了,咱们也找个地方先吃点吧。”
朱其昌见高帅已经登记好房间回来等他们,便说:“先回房间,让高帅出去买些方便面吃吧。”
常乐先送朱其昌到了房间,接着又回到自己住的房间,开始给那些县局局长们打电话。
打完电话,常乐再次来到朱其昌的房间,见房门开着,便走了进去。
朱其昌正斜靠在沙发上,翘着腿,抽着烟,想着事情。
常乐四下看了看朱其昌的房间,这是一个套间,外面的会客室挺大,坐八九个人问题不大,只是椅子有些少。常乐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搬来两把椅子,又把写字台下面的小皮凳子搬到外间,数了数,正好够十个人坐。
朱其昌看着常乐一个人在那儿忙活,暗自点了点头:“常乐这小子虽然年轻,但今天表现得倒是挺冷静,考虑事情比较周到。”
常乐突然想起一会儿要吃面,于是赶快又去烧水。
水刚烧开,高帅就回来了。
三个人着实饿了,也不管什么吃相,用塑料勺子大口地往嘴里送面,然后使劲地吸进肚里。
朱其昌喝完汤后,把桶装方便面往茶几上一放,嘴里打了一个饱嗝。常乐赶忙上前,把茶几收拾干净。
常乐给朱其昌泡了杯茶。朱其昌端起茶杯喝了几口,然后放下杯子,把眼睛闭上,好像又在思考问题。
常乐和高帅脚步轻轻,退到门外守着。没过两分钟,他们听到里面传来了朱其昌的鼾声。他也确实累了,不仅身累,心也累。
常乐望着朱其昌疲惫的身影,心想:“当个一把手,管着一千多号人,表面上看似风光无限,可有谁知道,在复杂的利益格局下,他内心里也有许多苦楚和无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