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其昌检查的第二站是清河县。
清河县局局长李世荣今年五十一岁了。燕西省党政机关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概括起来就是“二五八”,即科级干部到五十二周岁的时候就必须退居二线,处级干部的年限是五十五周岁,厅级干部则是五十八周岁。所谓退二线,就是给相应级别的非领导职数,把领导职数让出来给别人,等到了法定退休年龄,再正式办理退休手续。
燕西省公务员队伍十分庞大,但领导职数毕竟较少。俗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如果有人长期占着职数,那么下面的人要想升上来,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有关部门想出这种提前退二线的主意,实属无奈之举。
李世荣的想法是,如果自己现在能够升到副处级,那么他至少还能干四年,之后再退到二线,政治生涯也算交待了。如果让他明年就放弃县局局长这个肥缺,他实在心有不甘。
虽然处级干部的任命权在省厅,但朱其昌这个市局一把手的作用绝对小视不得,他的话语权分量也很重。
朱其昌这次来清河检查工作,李世荣正好借机找他谈一谈。
霸道车到了清河县城边上的时候,已近中午十二点。李世荣见到朱其昌,热情地上前握手。
李世荣说:“朱局长,咱们先吃饭吧。”朱其昌点了下头。
三辆汽车直奔河边。常乐知道,这里有一家叫清河渔港的饭店很火。
汽车沿着河堤前行,常乐猛然看见堤岸上高高耸立着的瞭望塔,心里顿时感到一阵酸楚。
郭玉智就是在这座塔前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惊涛怒浪浊长空,
七层高塔难觅寻。
可怜妻儿日夜思,
相逢时节不见君。
贪财难守终须还,
化为尘土谁人问。
此生漫漫步维艰,
心底无私朗乾坤。
常乐正在心里暗自感念,汽车突然停住,清河渔港到了。
常乐下了车,看到一群熟悉的人在饭店门口站着,他们是清河县局班子成员,还有常乐的铁哥们儿刘虎生和时大伟。
常乐高兴地上前和刘虎生、时大伟握手,刘虎生握手时特别用力,疼得常乐差点叫了出来。他狠狠地瞪了刘虎生一眼,刘虎生则是一脸坏笑。
趁着朱其昌到河边欣赏美景的功夫,常乐和刘虎生、时大伟聊了一会儿。
常乐问刘虎生:“虎生,对象谈得咋样了?”
刘虎生说:“上次学校那个吹了,现在有人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审计局的姑娘,正谈着呢。”
常乐问:“为什么吹了,你俩不是处得挺好吗?”
刘虎生叹口气说:“女孩对我挺好,可她父母死活不同意,嫌我家穷。”
刘虎生老家在前山深处的黑窑镇,交通不便,自然环境十分恶劣,解放前曾以穷山恶水出土匪而闻名太行地区。那里煤炭资源丰富,但私挖滥采很严重,当地农民本来土地就不多,再被煤灰这么常年污染着,导致产量连年下降,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随处可见。清河县的姑娘们一听说要介绍黑窑镇的小伙子看,问都不问,扭头便走。
虽然刘虎生现在是堂堂公务员,抱着铁饭碗,旱涝保丰收,但是,如果女方也是同样条件的公务员,相比之下,人家也是宁可找个前山富镇子里的,也不愿找个穷山坳子里的。
常乐上前拍了拍刘虎生的肩膀,说道:“那现在这个谈得怎么样?”
提到现在这个对象,刘虎生眼睛转而一亮:“姑娘人挺好,关键是人家父母很开明。她父亲是县财政局局长,按理说在咱们县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了,可见了我没有一点儿官架子,每次去家里都招呼得很热情。”
常乐笑着说:“照你这么说,是不是差不多了?”
刘虎生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应该吧。”
时大伟半天没说话,这时突然插了一嘴,说道:“差不多就赶快拿下,免得夜长梦多啊。”
刘虎生瞪了时大伟一眼:“说话正经点儿。”
时大伟用手指着刘虎生哈哈大笑。
时大伟对常乐说:“你还不知道吧,虎生现在是有钱人了。咱们局逢年过节发的土豆、白菜、西瓜、胡油、大米这些东西,都是虎生自己从老家弄回来的,赚了不少钱。他已经买了块地皮,准备自己盖新房。等房子盖好了,就正式举办婚礼。”
常乐听了,不由得对刘虎生刮目相看了:“照你这么说,虎生岂不成了老板了。”
时大伟说:“咱们局像虎生这样做生意的太多了。李胜利现在都开了三四家公司了,专做油品生意,刚买了一辆霸道。”
常乐笑着对时大伟说:“那你呢,论做生意,你可是最有家族传统的啊。”
时大伟说话也不谦虚:“不瞒你说,我现在已经在县城开了一家干洗店,一家书友会。效益还不错,三个月,利润二万多。”
常乐一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能赚那么多啊。”
时大伟嘿嘿一笑:“我做的和虎生不一样。他专做面向单位内部的福利性产品,我专做现在市场上少有人做或者没有人做的,面向大众消费。”
常乐“呵呵”笑了,指了指时大伟和刘虎生:“你们两个,就像古代的胡雪岩一样,属于红顶商人了。”
时大伟立即说:“胡雪岩的书我看过。人家是高官巨富,我俩和他比起来,还差十万八千里。不过,只要好好奋斗,说不定哪一天我也能成为一个百万富翁呢。”
这时,时大伟看看四周没人,放低声音继续说:“我和虎生商量过了,我们两个人都想下基层,基层相对自由,做点生意没人管。呆在局里,成天写不完的材料,开不完的会,还要天天做操,考勤,哪有时间照顾生意。”
常乐看着时大伟和刘虎生,不禁佩服他们两个人的胆识和头脑。换作是他,是绝对想不到边上班边做生意这一层的,尽管他和李胜利在一间办公室里呆了那么长时间。他想,现在都市场经济年代了,许多人下了海,争做市场弄潮儿,就连清河县这么偏远的地方,都有一些人辞去公职,去外面经商做买卖。是守着铁饭碗拼命地干,还是勇立潮头大胆地赚,这还真是一个难以决定的选择。
常乐认真地替他们两个想了想,说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要不有工作这头,要不就只有赚钱那头,要两头都好确实挺难的。孰轻孰重,你们可要考虑好啊。”
时大伟看样子对这个问题已经考虑过了,眼神坚定地说:“乐哥,干脆你、我和虎生三个人成立一个公司,各跑各的门路,利润咱们三个平分。你马上就要有孩子了,自己还要提拔,到处都要用钱,就那两个死工资,什么事都办不了。你说是不是?”
常乐听了,尴尬地笑了笑,嘴上没有回答,但心里却赞同时大伟所说的。是啊,他这点工资养活家口确实够吃力的,买房子的钱还是老爷子赞助的,更别说拿出余钱来办点大事了。可是,如果和刘虎生、时大伟一样,放弃自己喜欢的工作和理想,去做一个生意人,他又很不情愿。他是那种干什么就钻什么的人,换句话说,就是有点死脑筋,只要认准了路子,便轻易不会改变。
常乐没有料到,这种两难的选择,就像电脑里时常出现的小窗口一样,此后每隔几年,便会自动弹出来,试着问问他:“你到底想要当官,还是想要发财?”
朱其昌在薛雪和李世荣的陪同下,饶有兴趣地在河边看了二十多分钟才回来。三个人有说有笑,兴致很高。
宴席开始,服务员双手捧着一个二尺长、一尺宽的大盘子进来了。盘子里面是一颗硕大的鱼头,中间已经切开浇了浓汁,香气四溢,惹人眼馋。
服务员把大盘子小心地放到餐桌了,说道:“红烧野生鱼头,各位请慢用。”
李世荣笑着说:“朱局长,这是我联系当地打渔人一早下河现打的。这条鱼很大,足足有五十多斤。那个渔夫说他二三十斤的鱼倒是常能打到,可五十来斤的却不多见。今天真是老天开眼了,给了咱们这么好的运气。”
众人听了,相互指着鱼头评论一番,均啧渍称奇。
李世荣接着说:“要我说,这河公今天肯把鱼王献出来,是料到今天要有贵人到来啊。这位贵人就是我们的朱局长。让我们共同举杯,欢迎朱局长、薛主任和小常一行来清河传经送宝,干杯!”
朱其昌被人这么一捧,非常高兴,杯杯入口都很爽快。
这时,清河县局副局长李军走到朱其昌跟前敬酒,朱其昌站起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带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把酒喝了。
李世荣瞧见,心里感到很不舒服。他对这个李军很不感冒。且不说李军当初曾和他竞争过清河县局局长,光说这一年来,李军自恃和朱其昌关系要好,不把他这个一把手放在眼里,暗地里给一些股所长许诺,说将来当了一把手之后如何如何,拉拢人气,扩大势力,搞得他挺被动。
但是,李世荣也知道,攘外必先安内。想要再进一步,那么班子内部就不能添乱。他暗自思谋一番,心里便有了主意。
午宴在两点多结束了,朱其昌高兴地说:“今天吃得高兴,喝得也很尽兴。这样吧,咱们就不要休息了,直接看所。”
朱其昌既然发话,李世荣就只有听众的份了。
朱其昌让李世荣坐到他的车上介绍情况。霸道车后面本来坐着常乐和薛雪,李世荣上来后,便有些挤了。
常乐主动说:“朱局长,我还是到清河县局的车上吧,这样后面也宽松些。”朱其昌向后面扭过头来,看了看常乐,又看了看薛雪说:“那好吧。”
常乐下了车,坐上了刘虎生和时大伟那辆车。三辆车直奔哈林海所而去。
刘虎生和时大伟见常乐上了他们的车,很高兴,车了发动,三个人便又开始聊天了。
常乐突然想起刘大力,便问刘虎生:“大力现在情况怎么样?”
刘虎生说:“他现在闲人一个,调查队没有多少活儿,每个月报几张表就完事了,也不用下乡。他每天基本都在酒摊子上。”
常乐说:“年纪轻轻,天天喝酒,身体能受得了吗?”
刘虎生笑了笑,说:“你不知道,大力现在可滋润了,媳妇又给他生了个姑娘,都快过满月了。”
常乐听了,高兴地说:“这家伙比我动作要快。”
时大传插话道:“乐哥,那会儿和你说的事情,你认真考虑一下。说句实话,你不要介意,你在工作方面确实挺优秀,可在考虑生活方面真是不如我和虎生。人活一辈子为了什么,不就是图个生活安逸,舒服享受嘛。我问你,你这么累死累活地干,图的又是什么?”
常乐听了时大伟的问话,没有立即回答,他抬头透过车窗望向外面,心里却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