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教你医术吧。”当產为阿出的膝盖敷上膏药时,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让阿出吃了一惊。
“为什么,你知道我之前有个老师。”阿出虽然年纪还不算大,但他还是知道,现在这个世道,有技艺的人都是不愿意把自己的知识传授给地位很低的人的。而且有很多先生不愿意教授已经有过老师的学生,从二师被视为一种很羞耻的行为。
“你只学了很基础的草药辩识使用,以及对于身体外伤以及普通疑难杂症的诊断。这意味着你是跟随着一位既会采药又经常为普通人看诊的老师学习,而且很有可能是看着他如何为病人诊断,模仿学习。综合来说,你的老师地位不高,靠着为普通人看诊生活。”產慢慢一条条拆开来分析,让阿出心惊于他的细心以及强大的推理能力。
“你只学习了一段时间的医理,这段时间很有可能你还没有遇到姜息,姜息的出身决定了他不能长久待在一个地方。而你既然中断了医理的学习时间很久了,那就证明至少现在你和你的老师隔着一个国家的距离。你的老师又不会找上门给我带来麻烦,你的天赋又不错,而我离死亡又不远,为何我不教你?”產说得有理有据,没有最后一句,阿出都能想象的到他这样的人挥斥方遒的样子。
“您为什么这样说自己。”阿出问。
“医者医遍天下难医己,你能明白这句话吧?”產看着阿出认真的表情觉得可爱,就这样问他。
“您的意思是,无论一个人在他擅长的方面多么厉害,他总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是吗?”阿出理解得非常快,他刚刚试探性地说出自己的理解,產就很满足地摸了摸他的头。
“很好,这证明你不仅仅有追随姜息的决心,还有追随姜息的天赋与能力。”產是这样说的,让阿出一下子红了脸。
“您的远见不是一般人能够企及的,相信您的医术也是如此,还请您不要嫌弃我粗鄙,能够细心教导我。”阿出很郑重地说,他几乎是用上了之前跟随姜息王眠山学习的全部知识,才拼凑出了一句勉强算是很有礼貌的话。
“没错,对于你们来说,现在的贵人们,包括姜息本人,应该都喜欢这样迂回不直接的语气,我死后会让我的好友专门来教你如何说话。”產说的话,对于阿出来说,还是太奇怪,比如划清界线的你们我们,还有產再一次提到的死亡。
“您反反复复这么说必然是有您的道理的,请问我有什么能做的吗?至少请让我为您做一些什么。”阿出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对是不对,但他凭着直觉就这样说了。
“我自己知道,自己快到死的时候了,仅此而已,你不用为我做什么。”產轻描淡写地说。
“您无法医治自己,那就请让我学习能医治您的知识吧。”阿出是真心感觉到了自己对这位刚刚认下的老师的不舍,他现在开始有点迷糊,他真的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如果说是真的,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一点,这里发生的事情,确实,產先生这样的人,不是他自己可以想象出来的。如果说是假的,他也愿意付出真挚的感情。
“人有天数命定,医者,生不为所动,死不为所痛。”產淡淡地说,表情慢慢冷了下来,他看到阿出仍旧不明白的样子,就解释道:“如果你不能做到对生死无动于衷,你治疗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受到影响,那那个人,你可能本来有三分把握治好他,现在一分都没有。”
“……”阿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看到姜息亲手杀了那个女刺客都感到翻天覆地的不适,他怎么才能做到淡泊生死于身外呢?再加上,他看到的大部分人,都是求生的,几乎没有人能把生死不顾,像產这样谈论时毫无惧色的。
“我知道我所说的可能与你平常的观念不一样,你自己是很有想法的,我只是把我的观念说出来,没有说服和同化你的意思。当今观念里总是有以礼服人治国平天下,你身边的人大多如此。是因为礼,所以才说士大夫以下皆为粗鄙小人,才给人划分了三六九等。因为于礼不符,所以你们不能得知断文识字的知识。而我认为,无为才是为人处世之道。人的生死,虽然我是医者,包括我自己,都不得强求,力尽于此,可止。与人相交,毋需处处苛求自己,以礼框住了自己的本心。”產说了很多,然后他又想到自己的观念终究是过于惊世骇俗,阿出一个小孩不一定能接受得了,随即停了下来。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难道您不希望我把您的学识己见都发扬光大吗?”阿出只是发现自己很难真正实践產的观念,因为他小,以及从小未受过系统的教育,他对于產的话只是感到新鲜。
“我为何需要如此做呢,我把你留在身边,只是因为我看你顺眼。而你如果学的是我这种脾气,恐怕别想成功长大,更别提站在姜息的身边了。”產对于阿出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也就把自己的想法多说了一点。
“那您……觉得……此间,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呢?”阿出忐忑犹豫了半天,他的直觉告诉他產这个人不会被他的想法吓到,反而会认真和他说说这件事,所以他就把压在心中的念头问了出来。
“发热了三天,你看来已经不清楚自己在哪了,在发热之前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对吧?”產虽然用的是疑问句式,不过确实肯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
“……是。”阿出艰难地回答。
“我也不能向你保证此间必然真实,毕竟我连我自己是否真实都不清楚。但你想想,真实就罢了,倘若是虚假的,做到自己的心中没有后悔就行,何必非得强求知道一个真相?”產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恰好为阿出敷好最后一点药,他在阿出的肩膀上拍了拍,轻快地笑着说:“好啦,少想点有的没的,我去告诉姜息一声,我猜他至少有一个月左右离不开元乐,这时间足够让我教一些路上教不了的东西了。在此之前,你需要好好休息,你身体恢复得越快,姜息才能放心继续赶路不是吗?”
“正是如您所说。”阿出答应下了,看着產给自己调整好依靠的枕垫,闻着屋内一直萦绕着的暖暖的香气,慢慢睡着了。
等阿出再次醒来的时候,一睁眼他就看到了姜息,姜息坐在他的身旁,手中还拿着一卷书在仔细地看。
“阿出,產先生说你除了膝盖不能移动之外,其他的地方都已经恢复得很不错了。”阿出只是呼吸瞬间有一个变化,姜息就发现了,迅速向阿出看过来。
阿出先是十分惊喜,他以为他再醒来也只会见到產先生一个人,谁知道是换了姜息来陪他。然后他又想到產先生临走的时候说的话,恐怕姜息现在不妙,心中升起一阵愧疚感。过了好久阿出才艰涩地说:“公子,是我拖累公子了。”
“这是什么话,”姜息微微笑着说,阿出觉得应该是姜息顾及到自己病了,才会眉眼中透着温柔,“之前你也有叫兄长,为何现在又改口公子?”
“您身份高贵,恐怕兄长这一词阿出不应当随意说出口,上次只是权宜之计。”阿出表情暗淡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过他觉得这称呼上的僭越是万万不能犯的。
“你于年幼之时跟随在我身边,如今已过三年,我平日待你可好?”姜息为阿出找好坐起来的舒适依靠的位置,自己半转身低头,与阿出脸对脸说话。
“公子处处为我操劳,衣食住行无一苛待,自然是极好的。”阿出也绷紧了一张小脸,很严肃地回答。
“既然如此,我照顾周全,待你如亲生兄弟,为何你不能叫我一声兄长?”姜息一步步诱导,还是让阿出没得什么选择,只得乖乖依言叫了。
不过叫完阿出就后悔了,他还补了一句:“若有外人,我只得称兄长为公子,礼数还是照旧。”
“如此也好,不过你既然叫我一声兄长,又何谈拖累呢?兄弟之间,自然是互相关照,何必心有愧疚?”姜息这样说着,阿出才恍悟到,姜息是为了安慰自己,才绕了一大圈说这么多话。
阿出感觉自己的眼眶里肯定是开始充盈着亮晶晶的液体了,本来就很模糊的视线变得更加模糊了。阿出想着,一定不能哭,男孩子,一见面就哭,太软弱。就这样,他低头不说话,也没有躲得过姜息眼睛。
“可是一个好哭鬼,唉,我这是捡了个水晶娃娃呀!”姜息的声音格外低沉,让阿出听到的时候,背上一阵战栗。
姜息的声音真好听,只是听声音就想靠近。
阿出在心中默默许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誓言,半扑进姜息的怀中。
可惜我除了命可以给你,爱是不行的,其他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