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云出家有有一个月了,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磨合,情绪渐稳。塞北隆冬,气温很低,下了雪,要待明春才化。这天早课后,净云下山挑水。净霞说:“师姐,还是我挑吧。路滑。”净云笑着说:“昨天是你挑的,今天该我了,只是别叫师父挑,咱俩轮流着挑,别闹得三个尼姑没水吃。”
等净云挑水回来,饭也好了,师徒三人上炕吃饭,玉米糊糊煮了几个山药蛋,再加两碟咸菜而已。净云吃着饭说:“师父,我看粮食不多了,你俩的口粮还是由生产队供给?”明辨说:“是的,我们还是社员,听说要搞分田到户了。过去庙里有二十多亩田产,农业合作化时划给了生产队,现在咱们还要不要?”净霞说:“真要包产到户了,没地,咱们喝西北风?”净云说:“这也是个问题,我还是个黑户,没口粮。我看还是要找统战部民政部门商量,争取让杏林寺划归非农业户口,咱们可以以寺养寺买口粮。”
明辨高兴的大笑说:“我说云儿是当住持的料,杏林寺的光复全仗云儿了。”净云说:“难道住持是自封的?我还想去五台山挂单学禅,请一清大师摩顶受戒,跟她学习佛法礼仪,弄个僧人的文凭,我还没度牒呢。”
明辨吃完,把碗舔干净了,丢下碗取下颈上的念珠说:“云儿,这念珠怎么少了一颗?”净云说:“我收藏时就没动过它,怎么会少呢?”净云就拿过来数,说:“还是八十颗呀?”明辨说:“奇怪!连这佛珠也欺负我不识数,看来这串佛珠只认你。”
明辨拉了净霞撅了屁股就拜,说:“按杏林寺规矩,谁接了这串佛珠就是住持。云儿,你这次推不掉了。”净云没法,笑着说:“好好,具体事,我来操心,杏林寺的门面,还靠师父撑着。净云能算老几?”正说着,听到院内有脚步声,净霞说:“十年文革除四旧,结果菩萨没打倒,群众还是要信菩萨。快过年了,肯定有施主来祈福进香,我出去看看。”
来人是萧璞和蚊子,净霞见萧璞有点眼熟,合掌说:“二位施主好!欢迎来庙里参观。”萧璞打量着净霞问:“你是净霞吧?我们来找萧云的。”净霞念道:“阿弥陀佛!这里没有萧云,有个尼姑净云,她是庙里的住持。施主想见她,我去通报一声。”萧璞一听就火了:“我是她妈!见她还用通报?”说着怒气冲冲的闯进禅堂。蚊子也跟了进去。
净云见萧璞来了,但她已是出家人了,不苟言笑的说:“二位施主请炕上坐,净霞,给二位施主上茶。”萧璞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盯着萧云狠狠的说:“别给我装神弄鬼了!”扫视着桌上的两碟咸菜,三只空碗怒冲冲的说:“你神经了?好好的日子不过,来吃这小米稀饭臭咸菜!”蚊子跟着说:“云妹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给你赔不是,接你回去。”
净云不看蚊子,只回答萧璞的话,“萧施主,此言差矣。人生本是苦,故以苦治苦,苦中作乐,净云高兴。”萧璞说:“你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怎么就满脑子封建思想?”净云答:“萧施主,请不要把佛教文化和封建思想划等号。佛教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古往今来,许多的禅宗大师,难道他们没受过良好教育?”
萧璞气得说:“你不要狡辩!你是新时代的青年,怎么思想还残留在中世纪?我不要求你一定要做马克思的弟子,最起码你要做达尔文的弟子。要崇尚自然科学,你是医学院毕业的,不是神学院的学生!可你倒好,做什么释迦牟尼的弟子,当尼姑有什么好?神神鬼鬼的!”净云答:“萧施主,你有所不知,其实佛学和科学并不矛盾,佛法并不尊神,尊神的是道教。佛法也不弄鬼,弄鬼是儒教,是一些不究佛理的无知者,才把佛教神鬼化了。”
萧璞一时无语,指着蚊子说:“你是木头人?戳到那里做啥!她是你老婆,我们不过是母女。母女不可能并头到老,我两眼一闭不睁,总是先她而去。可你是要跟她过一辈子的!”说着,萧璞不免落泪。
蚊子扑通跪下,声泪俱下:“云妹妹,我求你了!要说爱,咱俩爱的不深吗?你知道,我是独子,下放时我爸想叫我就近下乡,可我不惜千里追寻你,情愿跟你下到大山里受苦受累,为什么?因为我爱你!你也晓得,我这个人比较胆小,可当狗熊向你扑来时,我并不舍下你逃跑,为什么?因为我爱你!云妹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就不能原谅我一回?何况我和那个女人来往,也是因为爱你……”
净云闭上眼端坐不动,身不动并不等于心不动,她的内心也在波澜起伏。蚊子依然在跪求:“云妹妹!你给我开了一方后悔药,我真的很后悔。那个女的算什么东西!她在我心中永远代替不了你。云妹妹,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在佛前向你忏悔,云妹妹,我绝不会再搭理任何闲花野草了,真的!”
萧璞也一副哭腔的说:“云儿,妈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怎么就舍得撇下妈?”明辨说:“嗨嗨,我们净云是坐定成佛,不是慷慨赴死,用不着哭哭啼啼的。”
净云看似闭目静坐,其实芳心已动,双肩一抖,她想哭。明辨是坐禅高手,见净云双肩微动,怕她动了凡心,随即跳下炕来指着蚊子说:“嗨!你这野小子死皮赖脸聒噪个甚?佛堂是清净修身之地,什么闲花野草云妹妹?净云是千年等一回的观世音转世,怎么能跟你回家做老婆?是你一个人的老婆重要呢?还是天下信众重要?你没了老婆不要紧,路边的野花随便你采,杏林寺没了净云将是万古劫难。”萧璞听了这话,怨气冲天,瞪着明辨说:“你个疯尼姑闭上臭嘴!这是我们的家事。”
明辨不恼,嘿嘿笑道:“萧施主,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怎么,怕我这张嘴了?那就请萧施主闭上你的香嘴,听我来说。我要是跟你说上三天三夜,怕是把你也说成佛了。萧施主,千万别嫌杏林寺的门槛低。杏林寺也有千年历史了。它始建于隋,兴于唐,毁于五代,复兴于宋,经明又毁,逢清再兴。差不多三百年一个轮回,如今国运平安,又迎来了杏林寺发展的大好时机。我们杏林寺跟着国家政策走,优待知识分子,五台山的住持享受县处级待遇,萧施主要是来我们杏林寺做住持,我豁出命也得给你弄个副县级的尼姑当。”
明辨说的兴起,伸手从衣领处摸出一只虱子,挤了,说:“萧施主,要不咱们坐下来扪虱而谈?你身上没虱子我先借你两个,等你长了虱子再还我。我说箫施主,您别小看了云儿脖子上的那串佛珠,它的价值能买下半拉江城,它可是闯王高夫人的念珠,还有壁上那柄青萍剑,是高夫人贴身侍女慧梅的佩剑,杀过九九八十一个狗官。剑指江山,珠念国运,剑珠合璧,买下整个江城绰绰有余。所以我们云儿说了,宁当杏林寺的尼姑,不当江城市的市长。”
净云被萧璞和蚊子一闹一哭,差不多凡心耸动,又被明辨一番花言巧语说了回去。于是净云又重新入定,她是在佛前发过誓的,事佛,今生无悔。闭目片刻,净云睁眼抬手说:“二位施主,请回吧。净霞,替我送客!”
净霞挑了门帘说:“二位施主请。”萧璞看着纹丝不动的净云,知道说也无用,长叹一声:“咳——这个云儿,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下炕拉了蚊子恨恨的说:“事已如此,你跪着也没用。起来吧!早知现在,何必当初?你要不是患得患失的话,在第一时间追上云儿诚心忏悔,尚可挽回。现在,头也剃了,你也就没这个老婆了。”
萧璞蚊子只得无奈离开。净云从炕柜里拿出个包袱跳下炕,慌得明辨拦住说:“云儿,你可不能跟他们去。杏林寺离不开你,要不我给你跪下了。”净云托住明辨说:“师父,看你!像个老顽童。云儿在佛前发过誓,今生无悔。只是我还有话要对萧施主说。”净云追出山门,喊道:“萧施主!请留步。”
萧璞和蚊子正闷闷不乐,闻声回头见萧云挎了个包袱撵来,想她已有悔意,喜出望外,反身迎来。净云忍不住落泪,喊道:“妈!”萧璞激动地抱住了女儿说:“就是!当尼姑有什么好?跟蚊子和好吧,他也很后悔。来的路上他还说,情愿不呆在上海,调你那去也行。”蚊子说:“是啊,云妹妹,我诚心来接你。”
净云忍了忍说:“萧施主,跨出山门,我暂为俗人,叫你妈是为了说话方便不别扭。我出家决心已定。妈,这是我来时穿的衣服,反正我已用不上了,你带回去给苏雪穿,她正穿得。”转而对蚊子说:“文哥,是我对不起你了。你也别为那事懊恼一辈子,人生谁没点错?我之所以出家,是因为情感上也出了轨。”
萧璞蚊子惊异地看着萧云。净云继续说:“知道吗?我去了上海,曾今做过一位阿婆的半日儿媳妇。她是一个身患绝症的人,将不久于人世。我答应过她,做她的儿媳妇,可我又办不到。我只希望她能宽心的离世。在那瞬间,我的爱突然升华了。人间需要关爱,而我佛的爱广阔无边。于是我决定转岗,到这个公益性的岗位上来当尼姑。所以,文哥你也不必为那件事过分自责,尽管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我想她的容貌一定比我好。希望文哥对我未来的嫂子更加关爱,早点为你们文家续上香火。”
萧璞想萧云没能生孩子也可能是促使她出家的一个原因,便说:“你就不能生孩了?你妈四十还怀上了呢,你才二十九呀!”萧云心里一惊,证实了她的猜想,娘圆寂时身怀有孕?蚊子还以为是丈母娘说她自己四十而孕呢。蚊子说:“云妹妹,其实我妈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她还说,实在怀不上就抱一个。”蚊子激动,说话嘴唇发抖。
净云制止说:“文哥不必多说了,请允许我和我妈借一步说话。”萧璞撇开蚊子,和净云上了几个台阶。净云把包袱交给了萧璞说:“妈,我的事已经了了。可哥的事,恐怕难了。”萧璞惊讶的问:“你哥怎么了?”萧云说:“兄弟阋墙。”
萧璞不以为然,笑着说:“他俩从小就喜欢磕牙。”萧云说:“这次不比往常。”萧璞问:“怎们了?”净云暗示说:“雷雨争春。”萧璞愣了愣,毕竟脑子转得快,惊问:“到了什么程度?”“听哥说,把他俩堵在了床上了。”“什么!”萧璞头嗡地一下,胸脯气得一起一伏,骂道:“好个小兔崽子!王八羔子!好好,你的事我管不了,他的事又来了。看我回去打断他的狗腿。”
萧璞气得回身就走。蚊子见丈母娘怒气冲冲,问:“妈,是云妹妹气你了?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萧璞挥着手,烦躁的说:“别叫我妈!咱们没那个缘分了。幸亏云儿心太软,否则,你早就没命了。知道吗?自古有句警语说得好,奸出人命赌出贼!”蚊子怔住了。
下山路滑,蚊子想要搀扶丈母娘,又不敢。萧璞脚下一滑,差点摔跤。急得萧璞吼蚊子,“你愣着干啥!就是二家旁人也扶我一把。”蚊子过来搀了萧璞走,下山后坐了驴车返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