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到达上海已是次日晚上的八点。在车上,萧云舍不得吃,下车了才觉得饿,在小摊上买了碗馄饨匆匆吃过,坐了公交奔向那个温馨的小阁楼。去年的十月,萧云来过一趟,所以轻车熟路的奔向那条弄堂。萧云新穿了一件猩红的呢子大衣,她拢了拢秀美的披肩烫发,顺便看了下腕上的手表,时间正好十点。
萧云抬头看看那间温馨的阁楼,还亮着灯。她来时并没告诉他具体时间,只说是这个月下旬。她想给他个惊喜,让他看到一个全新模样的妻子。因而她轻轻地走上楼梯,正要敲门,听到里边有个嗲嗲的声音说:“侬勿要看书了好吧?早点困觉!”
萧云疑心走错了门,正要回身,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的是夹生的上海话:“侬急啥子么,今夜,阿拉会好好伺候侬。明朝起,侬就勿要来了,伊月底就要来。”萧云的心马上像被掐住了,浑身发冷,脑中缺氧,一片空白。她靠在墙上,摸着怦怦跳的心,似乎做贼的是自己。须臾,她明白了,自己遭遇了和哥同样的命运,雀巢里飞来一只雌斑鸠。
苏雷曾对妹妹有段精彩的评述:“我这个妹妹,有三分的淑女气兼三分的才气,三分的侠气加三分的霸气,十二分的不好惹。”此时的萧云完全有理由使出霸气破门而入,闹他个鸡飞狗跳。但三分的淑女气让她选择了冷静,她不想像泼妇骂街一样处理这种尴尬。
她悄悄地退下了楼,在狭长的弄堂里来回踅步。她慢慢地意识到自己的婚姻已走向了死胡同。当她看到小楼上的那盏灯熄灭了,她的心彻底凉了。萧云走向街口,她靠在一根路灯杆上,慢慢地蹲了下来,三分的才气让她在膝盖头上把一封嬉笑怒骂的绝情文书一挥而就。
文哥:我来也,也将去也。
记得我们那年去古隆中游玩吗?那时我们的打情骂俏也是一种甜美的爱。我说,你要是司马相如的话:我一声呸!两眼冒锥。三四拳打过去,五六脚踢断你的腿。打得你七窍流血,八颗牙落地找不回。九泉下你做鬼,十辈子我也不后悔。你开怀大笑说,云妹妹,我说了一句,你就冒出十句。我说还有百千万没出口呢。现在我终于可以补上了:百般骂,千般啐,臭不理你万分对!
以上是谩骂,有点像泼妇骂街,缺水平。下面来段文骂,供你开怀:万年的龟壳做洞房,千年的鳖甲支起销魂床,百年的蛇蜕钻进了鸳鸯帐。十月的金菊明眼目,我竟然认错了郎。九月的茱萸不辟邪,八月的桂花不及野花香。七月藕嫩丝不长,六月里吃了老生姜。五月里要喝雄黄酒,四月的艾蒿熏蚊香。三月里谁家红杏出了墙?二月间柳芽早泄了春光。开出一方乱糟糟的药,看你怎煎这锅后悔汤?
萧云正写着,弄堂里来了三个巡夜的,一个老头带着两个大妈,他们带着红袖箍。老大爷走过来问:“侬是啥人哪?为啥在此向蹲着?”萧云站了起来说:“老伯伯,我来找个朋友,他不在,我给他留个纸条。”老头看看萧云不像坏人,叮嘱说:“姑娘当心坏人,碰到阿飞,侬只管大声叫好了。”萧云心想,现在要来个流氓挑衅好了,正好出口恶气。萧云走上楼去,把信塞进了门缝,义无反顾的走了。
还好,萧云赶上了收班的最后一辆公交。她来到火车站的候车室瘫倒在椅子上。摸摸口袋,心中凄惶,囊中只剩两块了。何去何从?她犹豫着。打个电话,让父母或朋友电汇点钱来?可钱往哪汇呀?她忽然想到陈新委托她看望他老母。想,不如明天去了顺便借点钱。萧云在候车室里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天刚麻麻亮,萧云到洗手间,冷水洗了把脸,东西也懒得吃,也不想吃,按着陈新告诉的路线和地址在控江路的一处工人新村找到了陈家。萧云刚一敲门,主人家就开了门,一个瘦骨嶙峋的阿婆,盯着萧云看了片刻,欣喜的问:“侬姓萧,对不了?”
萧云点点头:“是啊,我叫萧云。”阿婆一脸堆笑:“喔唷!姑娘,快,屋里请!”阿婆穿着灰色中式棉袄,外罩了件咖啡色毛背心,头上戴了顶同色的毛线帽。阿婆高兴的上下打量萧云,萧云环视着这个简陋的家。
阿婆高兴的手足无措,激动的说:“前天,阿新打电话来,说他女朋友要来看我,喔唷,我高兴坏了。姑娘,侬和我们阿新,是朋友不了?”从阿婆的眼神里,萧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陈新是在导演移花接木的喜剧。萧云微笑着说:“是啊!伯母,我和新哥是朋友,也是同事,我是中医师。”阿婆高兴的说:“呀!姑娘,坐坐坐。屋子小,莫见怪啊。”
萧云坐了下来,阿婆张罗着倒茶。萧云见阿婆面色枯黄,帽子下露出的白发稀疏,明白这是化疗的结果。又听她说话呼吸,明显的肺气不足。猜想她一定是肺部有病。萧云拿出两盒银耳,和一听茶叶放在桌上。茶叶本是给蚊子带的。萧云说:“伯母,不好意思,这点东西送您的,银耳有滋阴润肺的功能。听您呼吸,好像肺部不大好,是吧?”
阿婆把茶杯放在萧云面前,慢慢说:“侬到底是医生,看出来了?我患的是肺癌,去年查出来的。此地的医生说,只能保守治疗。我也晓得,这病,没治。我操心的就是阿新的婚事,这下好了,能看到阿新找了这样一个清爽的女朋友,死也瞑目了。”萧云才知道,自己要出演的是一个悲情角色,止不住的眼泪哗哗的落下。
阿婆见状,手忙脚乱地把茶杯也碰到了,连连的说:“喔唷!姑娘,勿要伤心,人嘛,总是要死的。侬还没吃吧?我来给侬打鸡蛋下面,好不了?”萧云站起来,找了块抹布擦桌子说:“伯母,厨房在哪?你把东西指给我,我自己来。”
阿婆倔强的说:“喔唷!侬第一次来,哪能让你动手啊。我来!我来!”萧云说:“伯母,一起来吧。等吃过了,我还要赶车呢。”阿婆的神情一下凝住了,痴呆呆地看着萧云,半天问:“这快就走哇?”萧云无奈的说:“伯母,我这次是出差,抽了点时间专门来看你的。”
萧云默默地吃着面,阿婆充满幸福地看着未来的“儿媳”试探着问:“侬两人定下没?”萧云明白阿婆是问婚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扮演一个临终关怀的天使,天使有时也得说谎:“伯母,我和新哥定了,只是等房子,有了房子就能办事了。”
阿婆问:“单位分房子?”萧云说:“分!就是要排队等。”阿婆说:“现在知识分子老吃香唻,要优先的。晓得不?”萧云说:“是综合评定,我们的工龄短了点。看样子还得一两年才能分到房。”阿婆遗憾的说:“喔唷!还要等嘎许长时间呀?要不,你们春节回来,把事先办了再等房子。”
萧云顺着老人家心事说:“伯母说的也是,我回去和新哥商量看。伯母,他有点书呆子气。”阿婆遗恨的说:“我晓得,阿新就这点勿大好。”她又担心这个好不容易找到手的漂亮儿媳和儿子拜拜了,赶紧补充说:“不过,他是个好人,现在知识分子老吃香唻!”
萧云本想向阿婆借点钱,可是始终张不开口。犹豫地站起说:“伯母,我要走了,您多保重。”阿婆进了里屋,不一会手上拿着一沓子钱出来,满脸笑容的说:“勿好意思啊,侬第一次来,勿要嫌少。”
萧云忽然感到自己像骗子一样,心里特难受。看着阿婆那种慈爱的眼神,要不收,阿婆会伤心,收了,于心何安?穷途末路的萧云又特需要钱,转念一想,就算借吧。接过钱,一看有一百元,分出一半,放在桌上说:“伯母,我要不收,您会不高兴,我要收了,良心不安。这样吧,我收一半,另一半就算我回敬您老人家。”阿婆说:“喔唷!姑娘,哪能这样说,等春节和阿新一起回来过年。”
萧云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和愧疚来到火车站,她买了张去北京的硬座票,打算回老家先找到哥哥再说。随后,她到车站售货亭前要了个长途电话:“阿新哥,你好?我已经看过了伯母,老人家目前还好。新哥,你胆子够大的,你就不怕我戳穿你的西洋镜?”
“阿云,我晓得你是一个不寻常的女性,否则的话,你会和大多数女性一样看待我。”“别把我看的太高。新哥,我从伯母处借了五十元,正好元月的工资你就替我领了吧。祝你好运!”“是桃花运吗?我这辈子不指望。没人会喜欢我这个书呆子。”
萧云打算挂电话,想想,又说:“等春节回家,替我向伯母问安。就说我出国参加了援外医疗队,可能得两三年才能回来。我会在另一个地方为她祈福的。我知道老人家来日不长了。当然,我更希望伯母能够战胜病魔,奇迹般地康复。阿新哥,我将要离开上海,也不会再回厂,我们再不可能见面了。我只衷心地祝福你,能够找到一个爱你的人,以宽慰伯母的期盼。”萧云挂电话的同时,还听到听筒里急促的声音问:“阿云,你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