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有两年没去探望苏雷了。原因有二,一是孩子们大了,懂事了。她不想带孩子去劳改农场,免得让孩子们在心理上留下阴影。二是经济上实在太困难了,凤儿得买半票,龙儿得买全票。再加上四人帮垮台后带来了平反冤狱的时机,迎春想雷子很快就要释放了,谁知一等就是一年多。
今年五一时,她一人去了趟省城,向省高院递了申诉状。顺便去看了公婆,说到了放弃上大学的事,被婆婆狠训了一顿。迎春虽挨了训,心里倒挺温暖的,也觉得十分后悔。十一时苏雷来了封信,说案件开始复查了,不久就会平反出狱。迎春心里很高兴。
这是个星期天,迎春起的稍晚。哑巴姑姑和马玉花上山拾柴预备过冬的柴火。遇冬在东屋睡,还没起来,龙儿凤儿也在贪睡。迎春烧水洗脸,见缸里没水了,就去挑水。水井离家有一里路,迎春担了水正走着,苏雨来了,手里拎着两只野兔,抢步过来接了挑子说:“嫂子,我来挑!”迎春也不客气让他挑,接过了野兔说:“你怎么又打兔子?”苏雨耍花腔说:“兔子们说,为人民服务!”迎春扑哧笑了。
百十斤的担子压在迎春肩头十分沉重,移在苏雨肩头就轻飘飘的了。苏雨显得十分轻松,边走边说:“两侄儿正长身体,不吃点营养的东西怎么行?我哥替我坐了八年牢,我不能亏待了两侄儿。对了,嫂子,我哥来信没?”
迎春兴奋的说:“来了,说有望平反。下星期说不到你就能见到他。”苏雨欣喜的说:“那好!我回去打头野猪。”迎春强调说:“爸不是有交代,大型动物不能打。”苏雨滑稽的说:“老人家也说了,允许犯错误,改了还是好同志。”迎春笑着瞥了他一眼说:“你是屡教不改。”
苏雨把水倒进缸后,又去挑了一担。回来后在院子里剥野兔。迎春洗刷后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说:“这两只兔子怪大的,说实话,两个小家伙欠肉吃,不说他们,我也欠。”苏雨说:“全国人民都欠。嫂子,你看你,瘦多了。”
迎春低头看着身段说:“操心,哪能不瘦呢?你看这身衣服,你哥给我做的时候穿的还有点紧,现在宽松多了。”苏雨抬眼打量着迎春说:“不过,嫂子你还是那么漂亮。”又说:“八年没添新衣服了吧?王楠的那套,恐怕早进历史博物馆了。”
迎春笑笑说:“这衣服我就没咋穿,你看,和新的差不多。主要是两个小家伙没户口,也没布票,他们一年一个个,小孩子们又磨衣服,新衣服上身,三天下来,膝盖胳膊肘上就四个窟窿。”
这时,两个小家伙起床了,迎春便招呼他们洗脸刷牙。接着遇冬也起来了,她见苏雨在收拾野兔,高兴的说:“‘爱’姐夫最好了!我做梦都想吃肉,醒来就看你剥野兔。”七岁多的龙儿个头差不多和十二岁的遇冬一般高了。嚷道:“你说的不对,他是二爹。”
苏雨笑他说:“龙儿,你是光长个不长心眼,跟你那个傻大个的爹一样。你叫遇冬什么?”“小娘。”龙儿不高兴的看着二叔。“所以我跟遇冬是平辈的。她怎么能叫我二爹呢?”凤儿模样儿生的机灵又好看,眨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抢着说:“二爹,二爹,我哥最笨了。他回回考试,两门功课都是九十分以下,我数学一百,语文九十五。”
龙儿噘着嘴说:“妈妈说了,你们女孩是小时聪明长大笨。”凤儿语速快,连连的说:“你就是笨!就是笨!就是笨!……”龙儿的嘴跟不上,就撵了凤儿打,凤儿就围着院子跑。迎春也没阻止他俩,幸福地看着他俩撵着疯,不觉潸然泪下。心想,风风雨雨,一晃八年,雷子回来逗儿玩时,该是一种怎样高兴的情景?凤儿跑着绊倒了,龙儿也就不撵了,高兴的说:“活该!叫你说我笨,笨蛋才摔跤呢。”
迎春抱起了凤儿,苏雨抱起龙儿。苏雨说:“你俩都不笨,要知道你俩遗传的是最优秀人的基因,没说的,好好学习,将来一个北大,一个清华,没跑。”凤儿依偎在妈妈的怀里问:“妈妈,你为什么要给我们改名字?哥哥为什么叫苏儒侠,我叫叶侠儒呢?”
迎春说:“你们上学得有个学名呀,总不能大家都叫你们龙儿凤儿吧?这名字还是你二叔给你们起的呢。”凤儿又问:“妈妈,我们是不是有两个爸爸?”迎春生气地把凤儿蹾在地下,气呼呼的说:“说你聪明就犯傻,听谁瞎说了?”凤儿胆怯地看着妈妈说:“是迎祥说的,说我姓叶是因为他是我爸爸。”
苏雨火冒三丈,把龙儿撂下,骂道:“这个王八蛋活腻了!嫂子,我去把狗东西揍一顿。”迎春赶紧拦住苏雨笑着说:“农村人爱开荤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就图个嘴快活。”
苏雨叉着腰喘着粗气说:“嫂子,要知道你在五峰一代的美貌是出了名的,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些色鬼存在,他们见了漂亮的女人就想打主意。”迎春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苏雨忿忿地说:“揖夏未必是有缝的鸡蛋?”
迎春苦笑着说:“你怎么瞎联想?”顿顿又说:“像龚秃子那样极端的坏人毕竟是少数。”苏雨的愤怒平和了些,仍忿忿地骂道:“妈的!谁敢欺负我嫂子,老子把他脑袋拧下来当夜壶。”迎春十分感动,笑着说:“有你这个出了名的武二郎似的小叔子,他们哪个敢?再说你哥也不是武大郎,嫂子更不是水性杨花的潘金莲。”
迎春去厨房烧水说:“小雨,待会帮我洗个头。”水烧好后,迎春自己洗了头道,然后把水舀到桶里兑上冷水,摸摸温度适宜后叫苏雨帮她冲洗。洗完,迎春坐下梳头说:“五一我去江城,见好多女的烫了卷发。小雨,我要是烫了头好看吧?”苏雨说:“嫂子的头形好,就是剃光头也好看。”迎春扑哧笑了。
苏雨很阳光,迎春很贤惠,因而叔嫂之间既亲昵又尊重。苏雨看着迎春梳着秀美的长发,突然惊呼道:“呀!嫂子,你头上有白头发了。”说着拨开头发拔了一根下来,递给迎春说:“还不少呢。”迎春接了头发看,说:“操心么,还有不白的?”又笑着说:“小雨,你不是近视眼么,连我的白头发也看到了?”
苏雨很会幽默,说:“是嫂子你治好了我的近视眼。”迎春笑道:“我有那个本事?”苏雨说:“当然!美女养眼么。野人沟里风景如画,我要是再近视下去,岂不辜负了这片大好河山。大城市里空气污浊,看谁都不顺眼,来到野人沟见了你和揖夏,眼睛突然一亮。哇呀!原来美女在深山。”
迎春失笑的站了起来说:“你呀,一张嘴比你哥油滑多了。”说着用一方手帕,把秀发散散的结在脑后说:“你和侄儿们玩吧,我去做饭了。”
饭做好后,姑姑和马玉花各背了一捆柴回来了。于是一家人坐下吃饭,土豆烧兔肉,浓浓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孩子们很馋,争抢肉吃。迎春作为母亲当然要让孩子们尽兴吃,不去拈肉。苏雨拈了一块放到迎春碗里说:“嫂子,你也吃,养养颜。别叫我哥回来看你面黄肌瘦的,骂我亏待了嫂子。”
随后苏雨说笑话:“土豆烧牛肉是共产主义,土豆烧兔肉至少也是社会主义了吧?这叫‘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这时龙儿站起来勾对面的块好肉,嘣的放了个响屁。
遇冬连连煽着手说:“龙儿最蠢了,尽放臭屁。”苏雨哈哈笑着说:“谁说我们龙儿蠢?这首词我都不会背,龙儿都能默诵了。”迎春憋不住笑,赶紧扭身把饭喷了出去。马玉花和哑巴姑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俩,不知为甚好笑?当然,孩子们就更不明白妙语出在何处?
迎春笑了一气,放下碗说:“哎哟,不想吃了,笑岔了气。”马玉花见迎春很开心,笑眯眯的问:“是不是雷子要回来了?”迎春笑答:“对!可能下礼拜就能回来。”马玉花叹道:“唉!你总算熬到头了。”又把这好消息比划给叶致澈看,哑巴姑姑高兴地笑了。
迎春深情的说:“是啊,咱们终于盼到了好年头了。”对苏雨说:“忘了把好消息告诉你了,不过是喜哀参半。前天二叔给我打电话说,组织部转给他一封信,原学校邀请爸回去执教,谁知爸失踪了,多遗憾啊!二叔还说爸失踪三年了,依法可以宣告死亡。又说爸是在任护林员的岗位上失踪的,可以认定是因公殉职。他正在和民政部门积极申请,给遇冬和妈申请抚恤金。如果申请成功的话,咱家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苏雨欣喜的说:“好!本来么,朝里有人好办事,二叔总算胳膊肘往里拐了。”迎春说:“那也得拐的有理才行。当官的不能乱来!”苏雨深长地出了口气说:“其实咱爸要当官的话,比二叔更好。他执教惠及的不过是几百个学生,他要是从政,惠及的将是一方百姓。有一次我们坐在桃树下闲聊,他仰头看着满树繁华,深长的叹息说,可惜花开有意,落果无情,最终将化作红泥。他说,不要小看这半亩庭院,好好经营的话,养活一家六口没一点问题。当即他改诵了杨万里的一首小诗;半亩庭院桃花开,风吹落英香徘徊。红花也如红颜命,期待春风活起来。当时我还以为是借桃花落英的悲情咏儿女情长呢?现在想起来,我理解错了,他是在说政治经济问题。”
迎春取笑苏雨说:“你不仅是理解有错,而且你引典也出错。‘问渠那得清如许’的诗是朱熹的,不是杨万里的。”苏雨不好意思的干笑解嘲说:“总算还沾点边,他俩都是南宋诗人,对吧?嫂子,你好狠心,我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让嫂子掐了头。”
迎春笑着说:“也许是我爸出错了?”苏雨站起来滑稽地拱手说:“咱爸圣明,不会有错。是我不学无术,朱冠杨戴了。”迎春格格的笑了说:“你把老丈人比作皇上,目的是抬高自己,你成驸马爷了啊。”苏雨哈哈笑着说:“大公主殿下,我回去了,下星期天我打头野猪来,给大驸马爷接风洗尘。”迎春笑的更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