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有趣的是仅仅过了一年,叶致淳和江洪林的命运便颠了个个。四人帮垮台后,江洪林被认定为四人帮的爪牙,在办了一个月的学习班后,受到了双开的处分。好在梅竹还有份工作,她在群艺馆做文艺辅导员。丈夫受到处分,梅竹多少有点同情他,毕竟是夫妻么,但心情烦躁时不免也奚落江洪林几句。
心情同样烦躁的江洪林尽量讨好梅竹,他边生炉子边说:“小梅,你也别烦,这个年代就这个样,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梅竹淘着菠菜,奚落说:“你还想翻案不成?”江洪林在炉子里放了蜂窝煤,炉子由明火冒出了浓烟,他煽着炉子说:“政治上我比你清楚,中央宣告了文革的结束,就意味着今后的政治进入一个稳定期,我这一辈子也就趴下了。”
梅竹挖苦说:“你既然这么有远见,当初就别跟着四人帮瞎起哄。”江洪林无可奈何的说:“我们从事宣传工作的就是个吹鼓手的,受控的舆论工具,上面起什么调,我们就吹什么曲。强调的就是要和中央保持高度一致,能怨我?”
梅竹冷笑说:“算了吧!文革中随大流跟风的人多了,为啥独揪你出来?你做做官样文章也行啊!当初叶书记怎样对你的?有人揭发你利用职权强娶知青,叶书记极力保你,说你的问题还不属于迫害女知青。可你,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说到底,你还是个做人的品质问题。当初我爸,宁可去坐牢,也不肯揭发别人。哼!你就是小人一个!”
江洪林发火了,吼道:“你有完没完!挑起战争的目的就是想和我离婚?对不对?”梅竹拿了面条去下,冷冷的说:“嫁鸡随鸡,我还不想叫两个孩子没爹呢!”他俩的声音一大,吓得五岁的江珊两岁的江钧怯生生地看着父母。
就在两口子还算比较温和的吵架之后的一个月,江洪林被捕下狱了,罪因是在文革初期由他为头头的组织在武斗时打死过两人。尽管江洪林不是直接凶手,但他是那个所谓组织的“总司令”,套用今天的时髦法律用语是“法人代表”,这场血案由他来负法律责任也并不冤枉。
在那场武斗中,江洪林的前妻也被对立面的土铳打瞎了一只眼,为此他和瞎眼的老婆离了婚,才有了和梅竹的婚姻。小人常戚戚,江洪林总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他被公安带走的那一刻,回身望着梅竹,他想:她肯定会和我闹离婚。他知道,他们的婚姻原本就是用权力和需求对价的“买卖婚姻”。如今,他成了阶下囚,什么本钱都没了。如花似玉的老婆要归别人了。
梅竹伤心透了,能和她直诉衷肠的朋友只有萧云,星期天,她拖儿带女的来找萧云唠唠。萧云一个人在寝室,正扒在桌上写信。梅竹敲门进来后,萧云盯着梅竹看:“哟!梅姐,你烫头了?变洋气了。”
梅竹先叫两个孩子喊姨妈,说:“花了五块钱呢。”萧云说:“上海烫个头要十块呢!我们这里要八块,几次想烫舍不得,也不知我烫了好看吧?赶明到你那里去烫。”梅竹说:“搭上来回的车费,你值吧?”萧云噗的笑了,抱起了江钧亲了一下说:“我现在特喜欢抱孩子,尤其是男孩。”梅竹浑身扫描着萧云问:“怎么,你还没有?”说着,两人面对面在床上坐下。
萧云苦笑着说:“不知怎么搞的,还是没怀上。蚊子也检查了,我看了妇科,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医生分析说,可能是因为长期服避孕药,造成了排卵紊乱。停药后有个恢复期。还说同房时心情不要紧张,有时情绪也影响正常排卵。要我多看些漂亮儿童的画像,这样可以调动情绪容易受孕。还举例说,有些人长期不孕,拜了观音娘娘居然受孕了,虽然这是迷信,其实是心理安慰起了一定的作用。我想也有它的道理啊。”
梅竹附和说:“说的也是。主要是你俩一年才聚一次,就那么二十几天,受孕的几率低。要调一起就好了。快了吧?”萧云说:“调动还是个未知数。不过我在上海有了个小家,蚊子在那边借了间房子。我今年的探亲假打算和明年的一起用,这样去了上海就能住上两个月。要是再怀不上,我的婚姻就面临危机了。老婆子说的才气人呢,说‘我们不能娶个花瓶在屋里当摆设’。言下之意就是孔老二那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怀不上,我恐怕要孔雀西北飞了。”
梅竹一时不明白,问:“什么意思?”萧云笑笑说:“被婆婆休了呗!”梅竹一想,勉强的笑了说:“那叫“孔雀东南飞。”萧云笑着说:“被休了我还能往上海飞呀?回西北当尼姑吧。”萧云虽说的是笑话,梅竹听了,不免感伤,眼泪扑簌簌的下来了。
萧云笑道:“哎哟喂!梅姐,我是说的玩呢。”梅竹揩揩眼泪说:“我是为自己伤心,我倒想离婚,真的,所以才来找你拿个主意。”萧云看着梅竹忧伤的表情问:“怎么了?”梅竹叹气说:“江洪林进去了,下了大狱。”
萧云一愣,惊讶的说:“不至于吧?文革中谁没点错?我们不也跟着喊过,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梅竹说:“主要是牵涉到武斗时的两条人命。这次进去恐怕要关个十年八年的。”萧云沉思良久,咂嘴说:“啧!常言说劝和不劝离。我也不能劝你们离婚呀!”
梅竹充满忧伤的说:“我也知道你不会支持我离。可你也知道,我们的婚姻压根就没有感情基础。结婚七年了,闹过三次离婚,原先只是闹闹而已,并不打算真离。现在真想离了,反而下不了决心,我们做女人的,心眼又善,怎么好意思在他遭难的时候提出离婚呢?”
萧云顺着意思说:“就是!即使他有错,也是时代造成的。文革一结束,整个来了个乾坤大挪移,原先被抓被关的人,开始平反出狱了,过去飞黄腾达的人该进去为他们造的业消业了,这就是果报。这不,我正在为我哥写申诉材料呢。我哥,被冤枉关了八年,迎春不也过来了。”
梅竹忿忿地说:“一提这,我更生气。雷哥进去,不就是他在做手脚。有一次他酒后吐真言说,雷哥被冤枉他知道,他就是要借机铲除情敌。第一次闹离婚就为这,后来他给我下跪说,因为爱我爱得深。你说,跟这样的小人过一辈子多憋气。”
萧云反而开导梅竹说:“算了,梅姐。他说的也是真心话。我感谢他还来不及,要不是我哥进去,小雨进去恐怕连命也没了。再说,我哥也快平反了。”萧云看看表说:“快开饭了,我去食堂给你们打饭。今晚你就在这里睡,龚心如不在,回去小产了,孩子刚满周岁,就又有了。她怎么怀胎就那么容易?我真羡慕她。”
梅竹感叹说:“我也是,中间还刮了俩呢。要是没有这两个孽障,我一拍屁股早跟他离婚了。”五岁多的江珊已经能大体听懂大人们的语言,怯生生地看着母亲。萧云盯了梅竹一眼说:“梅姐!你怎么能这样说?”拉了江珊说:“走,跟姨妈去食堂打饭。”遂端了钢精锅,提了饭盒下楼了。
不一会就回来了,在小卖部买了袋蛋糕,回来又给他俩冲了碗蛋花。她和梅竹坐下吃饭。菜,一个是萝卜烧肉,都是些肥肉片,还有一个青菜豆腐。萧云抱歉的说:“不好意思啊,食堂就这水平。”
梅竹说:“这就不错了。我一个月的工资才三十七块钱,要养活四口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萧云喂江钧喝蛋花汤,有些卖弄说:“我比你强点,大学毕业后工资就长到五十多了。不过我们两地分居,平时攒的几个钱花在路上了。”
梅竹欣赏着萧云说:“我发现你吃胖了,丰满了,更有女人味。”萧云笑笑说:“是吗?别人都这样说。主要是这几个月没起早练功了,脂肪就堆积起来了。是那个妇科大夫建议的,说练功量太大容易造成女性荷尔蒙分泌的减少,影响受孕。为了能怀上小蚊子,就不练了呗。”江珊幼稚好奇的问:“姨妈,你怀小蚊子干嘛呀?要怀怀个小弟弟小妹妹多好。”萧云梅竹扑哧笑了。
萧云的寝室住四个人,她们都是爻易人,星期天回家了。江珊独自睡了张床,梅竹先把江钧哄着了,然后坐到萧云的被窝里两人叽里呱啦说话,梅竹撒娇说:“萧云,你要是个男的多好,我们就做两口子。”萧云搂了梅竹亲热地在她脸上摩挲着说:“老怀不上孩子,我也怀疑我八成是个男的。哎,梅姐,我先跟你打好招呼,我要是真怀不上,你就把江钧过继给我。”
梅竹说:“行!你现在就抱去。反正我要跟他离婚,让他丢了老婆又赔上儿子。”萧云认真的问:“你真准备跟他离?”梅竹犹豫的说:“想!可孩子咋办?”萧云说:“就是!为了孩子,将就着过吧。江洪林又不是那种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没法过下去的人。”
梅竹烦躁的说:“算了!算了!不提他。”双肩扭动着蹭痒说:“萧云,给我背心上抓抓,好痒啊!一提他我就浑身痒。你不知道,新婚之夜他爬在我身上那种感觉,就像有只癞蛤蟆爬在身上,从此就落下了后遗症,提他就浑身发痒。”萧云给她抓着痒说笑话:“七年之痒都忍过来了,未必你还要再找个‘肤轻松’祛痒?”
两人又把话题扯到了苏雷身上,梅竹说:“雷哥快要出来了,迎春也算苦到头了。”萧云说:“是啊,八年,她不也等过来了。”又说:“迎春真傻,她去年考上了大学,又没去。气得我妈骂她一顿,也不是骂,狠说了她。你是苏家的媳妇,你的困难,我们咋会不管。考大学多不容易,怎么就擅作主张不去了?”
梅竹说:“就是啊,迎春真傻!再困难也应该上。跳出农门多不容易?上大学户口可以迁到江城,现在又赶上知青大赦,雷哥也是要回去的,两口子在一起多美。”萧云说:“我倒没想到这上边,只是觉得考上没上太可惜了。哎,你说的也是啊,我哥出来了,户口往哪上?未必还回生产队?”
两人叽叽咕咕的说到半夜实在太困了,萧云说:“不说了,睡吧!”梅竹过到对面床上抱了江钧把尿,吹了半天口哨小家伙就是不尿。萧云说:“他不尿就算了,小心凉着了。梅姐,把小东西抱过来跟我睡,我先当回见习妈妈。”
梅竹说:“你不怕他在你床上画地图?”说着把江钧抱给萧云。萧云乐滋滋地搂了小家伙入怀,玩笑说:“儿子归我了啊,你别后悔。”梅竹打了个哈欠说:“巴不得!你把他带到上海去,成大城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