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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金玉女题名金榜日

2017-03-04发布 3647字

人间四月天,正是春耕时节。吃过午饭后,叶致淳拿了把铁锹去翻旱地。苏雨本懒得种地,在二叔的带动下也只好去挖地。过了两天,叶致淳过五峰借了条耕牛,顺便把老婆桂云接来一起住。接下来,耕了水田,育了秧苗,栽了水稻。一个落泊官员,过起了农夫生活,倒也其乐融融。到了金秋时节,叶致淳享受着自己的劳动果实,无限感慨的说:“这里真是世外桃源哪!难怪我大哥情愿与世无争的过山翁生活。”

金秋的收获使叶致淳兴高采烈,但是很快他们迎来了悲伤,这年九月九,毛主席去世了。又过了一月,收音机里突然播出一条惊人的消息,“四人帮”被抓了。叶致淳和苏雨都惊得目瞪口呆,这是怎么了?

但是叶致淳很快地意识到,形势要变,不觉喜上眉梢。桂云看着丈夫兴奋的模样问:“老叶,怎么这么高兴?”叶致淳神采飞扬的说:“当然高兴!我给你背首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

苏雨接过来说:“二婶,你应该‘漫卷诗书喜欲狂’。”叶致淳呵呵笑着朗诵:“正是,咱们‘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桂云笑道:“我都成老太婆了,还青春呢!”

叶致淳哈哈大笑:“你真是个拙荆哪!这里的青春是指美好的春天,知道吗?美好的春天就要来了!”苏雨高兴的说:“二婶,不久你就要跟二叔,即从前坪去后坪,摘掉草帽换纱帽。二叔要弹冠相庆了!”叶致淳哈哈大笑。

桂云是农家妇女,识字不多,自然不知杜甫的原诗,当然也体会不出苏雨篡改杜诗的妙语,问丈夫:“老叶,小雨说什么呀?文绉绉的。好像在讽刺你。”叶致淳呵呵笑道:“他说的不错,是该弹冠相庆了。”说着,摘下墙上的草帽弹着灰土说:“这就叫弹冠相庆。哎,我婆娘还蛮聪明,晓得这条成语有贬义。不过咱们是该好好地喝它个一醉方休。桂云!烧几个好菜,我要跟小兄弟喝一杯。”

这是一种普遍的心态,那时的中国人民普遍还是听党的话的。收音机里都在播“十月里响春雷,八一神州举金杯”,来来来,跟着潮流喝一杯。于是桂英遵照丈夫的指令烧了几个菜,笑眯眯的看着丈夫和苏雨喝酒。

苏雨给二婶斟了酒。桂云说:“别给我斟,我不会喝。”叶致淳说:“不会也得给我干一杯。美酒本来就是为胜利而酿造,不喝,对不起这场伟大的胜利。”桂云端起了酒杯。苏雨举杯说:“为了二叔即将草帽换纱帽干杯!”叶致淳换了副严肃面孔说:“这个祝福视野太小了,咱们应该为了中国的未来充满希望干杯!”

苏雨说对了,来年新春,叶致淳官复了但不是原职。因为人事的变动常常牵涉到别的干部的任免。叶致淳是个实干家,不想任闲职。他提出回军店区当行政一把手,给国美当下手。他知道自己的长处是抓农业经济。组织上疑虑是不是太委屈了。叶致淳说有什么委屈的?我的一大任务就是要引导年轻干部朝着正确方向前进。于是叶致淳还享受副县级待遇,到军店区任革委会主任。

叶致淳在野人沟这块神奇浪漫的土地上,收获的不仅仅是金色的玉米,银色的大米,更重要的是收获了正确的理念。在野人沟的油灯下,他翻阅了大哥留下的大量笔记。那是一部百科全书,叶致清不但记述了农林方面的技术资料,还论述了农业经济的发展方向和措施。临走的那天,叶致淳对闷闷不乐的苏雨说:“小兄弟!在野人沟这一年,没白住。我发现你也是个人才,难怪我大哥特别喜欢你。我这个人特别爱才,我走了,送小兄弟一句话,你是条龙,就要冲出野人沟游向大海!”

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这一年恢复了高考制度。但这个消息对苏雨来说已经变得无所谓了。他不是不想离开野人沟,他也想换个新环境,摆脱揖夏的死对自己造成的心灵创伤。春上五月招工,苏雨没走成,原因是苏雨有历史污点,是劳改释放犯。

郁闷的苏雨来到揖夏的坟前,揖夏的墓碑上又多了一个血色的惊叹号。苏雨靠在墓碑上面对揖夏的坟头倾诉衷肠:“揖夏,生前咱俩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现在,依然是人鬼情未了。揖夏,我知道,你是希望我离开这里,可我……”蹲在苏雨身边的大黄突然机警地站了起来,朝前方狂吠。

知秋不敢过来,气喘吁吁的叫道:“小雨哥!”苏雨唤住大黄,冷冷的说:“不是跟你说过,叫我二姐夫!”知秋不高兴的说:“你们又没正式成婚。”苏雨恨恨的说:“那我现在就把她从棺材里起出来拜天地。”知秋只好笑着说:“二姐夫!别说气话。大姐特意叫我来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年恢复高考,姐让你准备准备,迎接高考。她说你一准能考上。”

苏雨一点也不兴奋,淡淡的说:“我从收音机里听说了。不过,我不准备考,报名也是白搭。也许我能考上,但绝对不会被录取。我头上还有劳改释放犯的帽子,政审一关就通不过。”知秋不禁骂道:“妈的!都是二叔瞎折腾。”

这年的十二月五号,迎春和知秋参加了高考。结果还不错,双双金榜题名。接到录取通知已经是七八年的新春了。知秋考的是农林专业,迎春考的是中文系。全县拢共才录取了三个考生,叶家一下出了两了俩。

叶家弯的乡亲们喜极而论:“人家叶家祖上就是上大学的命!曾祖,前清进士,祖父,考取过秀才,父亲,留过洋的博士。”叶明远纠正说:“不是博士,我侄说是学士。留洋是去苏联实习。”乡亲们还以为学士比博士还高,嚷嚷说:“那更不得了!过去翰林院才有大学士。卖茶烧酒的才叫博士呢。”叶明远的老婆翠花显弄说:“我们二孙女揖夏是不在了,不死的话,一准三个大学生都出在我们叶家。”然而,面对热的烫手的录取通知书,迎春却踌躇了。

苏雨特意猎杀了一头黄羊扛去为他们壮行。迎春极力掩饰心底的悲凉,笑着对苏雨说:“小雨,你应该去考,除了个别题难,其余的题都很简单。”知秋喜滋滋地带着嘲笑的口吻说:“简单?有人还闹笑话呢。有道政治题问:巴黎公社失败的原因是什么?答:因为没有学大寨。”

苏雨哈哈大笑说:“就这样的白痴还考大学?还不如我替他考。”接着又调侃自己说:“不过,我早就大学毕业了,不想再回炉受煎熬。”迎春问:“你哪上过大学?”苏雨滑稽的说:“我老丈人是大学教授,我在他身边学了四年,等于是本科毕业,要不是他老人家突然失踪,我今年研究生也毕业了。”苏雨的话没有引起笑声,迎春和知秋垂头嗟叹。但听两人长吁:“唉——”

当哑巴姑姑把一盆香喷喷的焖羊肉端上桌后,龙儿凤儿遇冬争抢黄羊肉,那时吃肉不容易。迎春无心吃饭,却说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她故作轻松的说:“其实我只是考着玩,检验一下自己的能力,我不准备去上。”苏雨惊讶的说:“哎!嫂子,别人想上还没门呢。你这是——”

迎春强笑着说:“原因有三:第一,我们的父亲失踪了,家里的一根经济支柱倒了。”知秋跟着叹气说:“我也正为这事发愁。本来有六年工龄的可以带薪上大学,可惜我不够。”马玉花插话:“二叔打来电话说别让你们犯愁,生活费他来出。迎军没考上,气得二叔骂他笨猪。”

迎春咂嘴说:“一个人的生活费一月至少得八块钱吧?他的工资才多少?供我们俩,去了一小半了。我看让知秋一个人去上吧。”苏雨说:“嫂子,你只管去,还有我呢。”迎春摇头说:“你的十几块钱,伙食费一扣,还有几个?”

苏雨嚷道:“守着一座山,还怕没柴烧?我每个月放他娘的两枪,卖了钱就够你俩的生活费了。”迎春笑笑说:“叶教授的高徒,别忘了老师的教诲,不要乱杀野生动物。”苏雨拈了一块肉送到迎春碗里说:“嫂子,你只管吃点有营养的东西,看你瘦的。打这头野羊我请示了老丈人,他特意让阎王爷开了准猎证。”

迎春不由得笑了说:“第二,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我去了,龙儿凤儿谁管?”苏雨笑着说:“嫂子,你放心,有我呢。我既当爹又当妈,保证把他俩喂成小肥猪。”

龙儿凤儿不高兴地噘着嘴瞅着苏雨,凤儿气呼呼的说:“二爹,你最坏了!”苏雨拍拍凤儿的脑袋说:“也好办!嫂子顺便把他俩带过去,放在爷爷奶奶身边,你每星期还可以过去看他们。”

迎春坚决否决:“不行!爷爷奶奶工作忙,哪能给他们添麻烦。再说,他俩至今还是黑户,在农村好歹有一亩三分地糊口,到了城市户口没户口,口粮没口粮,上学也成问题。说实话,这次报考,我压根就没填已婚,就怕雷子的问题影响了录取。”

马玉花关切的说:“迎春,你尽管放心。孩子,我会带好的。”马玉花精神失常,有时清醒有时犯,迎春自然不放心。迎春又说:“第三,这是最重要的原因,我不忍心丢下学生们走。当我把要去上大学的消息告诉学生娃时,几个女同学都哭了。他们舍不得我走。我静下心来思考,上大学并不是获得知识的唯一途径,我还可以自学么。”

一时,大家无语。迎春叹道:“唉!要是雷哥在我身边就好了。不过,他要是自由的话,一准考上大学。”遂叹道:“咳!那样我还是上不成大学,两口子准不能丢下孩子都不管吧?算了!咱有这个机会没这个命。”

入夜,迎春搂着两个熟睡的孩子辗转难眠。她终于下定决心放弃这次上大学的机会。是的,获得知识的途径可以多样,但当时的她并没意识到文凭和学历比知识更重要。以后考大学变得越来越难了,特别是当文凭作为一种某种事业的准入证,加薪提级的认可证时,迎春才晓得后悔。

这个有着金子般心的美丽乡村女教师,在教学的岗位上辛辛苦苦奋战了三十年,直至退休,还是一个没有分文退休工资的民办教师。而接下来的人生际遇,更残酷无情的打击,击碎了有着一颗水晶般心的既温柔又贤惠的美丽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