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注定是一个不寻常之年。清明过后的一天,叶致淳背了行李卷朝野人沟走来。流云从脚底游走,桃花在面前摇曳着鲜艳的笑脸,湿润的空气流动着清新,郁闷的心情得到了小鸟的调情,仿佛在说:欢迎你,野人沟里有自由和浪漫。此时的叶致淳颇有感触的默诵着一首唐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是韩愈遭贬后在潮州路上写给孙湘的诗。倒不是叶致淳爱发古之幽情,此时的他也遭遇了罢官被黜的厄运。叶致淳怎么也不理解,自己辛辛苦苦为党奋斗,踏踏实实的为民工作,整顿弊端,纠正邪风的举措,换来的却是一顶“典型的儒家代表人物,企图克己复礼”的大帽子。贬就贬吧,哈哈!只是韩愈被黜还有匹马骑,陆游不济,也有驴骑,“细雨骑驴入剑门”。我叶致淳穷途末路只能徒步独走野人沟了。
叶致淳走累了,将行李架在树杈上坐下后靠在一块巨石上休息。望眼满目青山,耳听百鸟争鸣,叶致淳的心情得到舒张,不觉自我调侃,摇头晃脑的作起诗来:“项上人头重,没它活不成。丢了乌纱帽,无官一身轻。”作罢哈哈大笑,自言自语:“我总算不负儒家这顶帽子,也会作诗了。”
“二叔,你这也叫诗?我给你续两句:乌纱系着命,千万别看轻。丢权掉脑袋,保权如保命。”背后的坟堆上突然坐起个人来,叶致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苏雨。笑道:“小兄弟!是你呀。”苏雨一摆手说:“二叔!叫我小雨。咱俩之间是父父子子的关系,别乱了你们儒家的礼教。”叶致淳哈哈笑着说:“小子!我大哥不是总叫你小兄弟吗?”苏雨认真的说:“我现在是他女婿。”
叶致淳见苏雨很认真,笑着问:“躺在这里干啥?”苏雨说:“陪我爱妻。”“这是揖夏的墓?”“是啊!这不是她的墓碑吗。”叶致淳才注意到自己靠着的是一块黑色怪石耸立的墓碑,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三个红色!!!号。叶致淳问:“为什么不刻字?”
苏雨呵呵冷笑说:“一代女皇武则天何等的丰功伟绩,尚且是一块无字碑。叶揖夏一草根民女,又岂能大书特书?”叶致淳伸出大拇指说:“言之有理!三个惊叹号是什么意思?”苏雨说:“你猜吧。”叶致淳说:“我大哥说我智商虽高情商低,男女之间的事,我更是参不透。”苏雨说:“一个符号,四层含义:揖夏喋血,天公落泪,苏雨悲泣,世人惊叹。”
叶家人自是聪慧,叶致淳注解说:“明白了。是鲜血,触目惊心;是雨滴,凄风苦雨;是眼泪,哀思不尽;是感叹,警醒世人。”苏雨说:“不错,二叔解得妙。揖夏故去三年,所以我刻了三个惊叹号,以后每年的清明,我都会增加一个符号,直至我死去。”
叶致淳颇为感触地说:“小伙子,要学会节哀自重。要战胜痛苦,放眼未来。”苏雨说:“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连哀痛都没有了,活着也就变成行尸走肉。”叶致淳瞪大眼睛看着苏雨说:“哈哈!小子,肚里有货哇!”
苏雨嘲笑说:“我比不上二叔肚里有货。二叔哼哼唧唧会作诗了。只是文采欠佳,豪气不足,透着无奈,牢骚满腹。”叶致淳一点也不恼,哈哈笑道:“好小子,一朝贬为庶人,连竖子也竟敢嘲弄我!”
苏雨大大咧咧地说:“鞭辟入里是吧?要我是二叔您,会这样作诗:项上人头轻,肩头责任重。砍头不要紧,我自笑苍穹。”叶致淳哈哈大笑说:“小子,你是希望我五马分尸是呀?”苏雨嘿嘿笑道:“那更好,这样叶家就出了个商鞅了。”
叶致淳的笑声戛然而止,深有感触地说:“咳!我原以为自己是个新时期的法家人物,整顿弊端,惩治恶吏,拨乱反正,重建法制。谁知让人扣了顶‘腐儒’的大帽子。”苏雨问:“是哪个王八蛋?”
叶致淳不点名的说:“就是号称咱县第一笔杆子的江某人,他写文章批判我是:貌似法家,实为儒家,念念不忘的是‘克己复礼’,是那个党内‘还在走的走资派’的忠实马前卒。说实话,就我这点文化底蕴,既称不上是儒家,也不是什么法家,我不过是个实干家罢了。就连实干家也不让你干,被褫夺乌纱,贬为庶民。也罢,咱到野人沟来做个道家,无为总可以吧?”
苏雨愤愤不平地骂道:“是江洪林那个王八蛋!他称得上是第一笔杆子?比我哥我姐差远了!跟我苏雨比,更是逊色三分。”叶致淳笑道:“小兄弟,不要自大么。你们苏家兄妹的文章,是文采有余,笔力不足,虽妙笔生花,写的不过是锦绣文章。人家的笔可是刀笔,刀笔是可以杀人的哟!”苏雨说:“我晓得,这种人叫刀笔吏,地道的文化流氓。”
“对!文化流氓,定性十分准确。”叶致淳回味着苏雨的话说:“所以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龚秃子也曾罗列了我的八大罪状告我,不过龚秃子罗列的那些罪名都是些不着边际的空穴来风。知道吗?其中有一条还涉及到你姐,因为我在公开的场合赞美过萧姑娘才貌双全,他就说我和一个姓萧的女知青眉来眼去欲图不轨。谁知,他才是迫害女知青的罪魁。
“可江某人就不一般,他很会‘理论联系实际’,利用天时,把握地利,调动人和,抠住我的只言片语,脚下使绊子,背后捅刀子,头上扣帽子,我老叶遭了他的黑道了。不过没关系,只要留的吃饭的家伙在,咱到野人沟种上二亩地,不吃嗟来之食不也自在?”
说着,叶致淳站了起来,苏雨跟着起来,替叶致淳扛了行李。叶致淳问:“家里还有自酿的苞谷酒没?你不替二叔接接风,咱爷俩喝两盅?”苏雨遗憾地说:“自从岳父失踪,地也不种了,哪来的粮食酿酒?”叶致淳说:“没关系,咱们从头再来。我倒要种块试验田,看一亩地究竟能打多少粮食,养活多少人?”
两人走下桃花岭,从屋场上窜出一条大黄狗朝这边呜呜叫的跑来,叶致淳问:“你养的狗?”苏雨说:“一个人郁闷,养条狗作伴。”大黄狗跑过来,冲着叶致淳狂吠,苏雨踢了它一脚,不叫了,转而围着苏雨蹭来蹭去摇头摆尾讨好。
叶致淳调侃说:“不管黄狗黑狗,不挡道的才是好狗。我叶致淳挡了别人升迁之道,所以被一脚踹回野人沟了。他娘的!他骂我是某人的走狗。我回击他,不错!我叶致淳情愿做一条斗犬。”
苏雨说:“妙语!你是自喻赫胥黎吧?老丈人给我讲过这个故事。狗是人类的朋友,好狗能作为工作犬来使用,我本来想驯练它,让它用灵敏的嗅觉来寻找岳父的遗骸。可惜它是一条土狗子,驯不出来。”叶致淳叹道:“看来我大哥生还无望了?”
马玉花听到狗叫声从屋里出来,手搭眉梢朝这边望来,突然欢天喜地的朝这边跑来,叫道:“老叶——致清——”苏雨说:“二叔,我妈把你当她丈夫了。”马玉花跑过来一下子抱住叶致淳喜泣哭道:“老叶,你终于回来了,我找的你好苦哇!”说着,扒在叶致淳的肩头,捶着他的后背呜呜的喘泣,哭到情深处在叶致淳肩头咬了一口。
叶致淳也不觉潸然泪下,让她在自己的肩头尽情发泄悲情。须臾,方说:“大嫂!是我,二弟致淳。”马玉花方揉了揉眼,喃喃的说:“你是致淳?我把你当致清了。”
苏雨对叶致淳耳语说:“以后少提我岳父的名字,她会很伤心的,她的精神有些失常。”叶致淳对马玉花说:“大嫂,迎春让我带话给你,让你过老屋去住,她一个人要带三个孩子,又要教书,很忙。”
马玉花错认了小叔子当丈夫,正不好意思,连忙说:“我就去!这就过去。”苏雨说:“妈!等吃了饭再过去。”马玉花赶紧说:“不了!”又说:“我吃了。你们回去吃吧,饭已经做好了。”说完,朝五峰那边走了。叶致淳感叹说:“难为她了。”又说:“等我把这里整顿好了,让你二婶过来给咱们做饭,我们就专心种地。”
两人回家进了厨房,揭了锅盖一看,饭好好的一点没动,知道马玉花根本没吃饭。叶致淳感言说:“我嫂子是个好人哪!就是命苦呀!”两人遂坐下吃饭。
苏雨从东屋里拿出一瓶伏特加的酒,叶致淳接过来看说:“这还是地道的俄国货,有些年头了。”苏雨说:“这是我大哥送给老丈人的两瓶酒,我爸来时他和我爸喝了一瓶,这瓶他没舍得喝。”叶致淳说:“那就留着吧。等哪天找到我大哥的遗骸,陪葬吧。他一生好酒。”
两人边吃边聊,叶致淳问:“你敢肯定我大哥就失踪在野人沟里?”苏雨说:“进出野人沟有三条路,一条从前坪过来,一条从五峰过来,一条从饮马川进来。我到前坪访问过,没人见过他们。过饮马川去神农架,只有一条路,路上有家小店,主人家也说没见过他,他和主人家很熟的。再说虎儿的形象会让人过目不忘。因此他们没有走出过野人沟,必定是在野人沟里遇难了。被大型野兽袭击的可能性不大,那样多少会留下痕迹。所以我想八成是掉入哪个溶洞,在没有外援救助的情况下无法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