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末年,并不是每个人都是浑浑噩噩,只知道躺在床上吸食鸦片的“东亚病夫”,也有很多奕䜣为国家强盛而努力拼搏的人。轮船招商局和福州船政局自成立以来,其中的学徒每一个无一不刻苦钻研,研究制船,所以等到来年年底,轮船厂就能完全由中国人自行制造轮船了。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胡雪岩这般努力与洋商斗争,船厂中努力学习造船技术的学徒,都可以归在此列。
看到轮船厂的学徒已经把技术都学会了,在左宗棠授意之下,胡雪岩便辞退了那些来日骄傲自大的洋人技师。照顾着华尔的面子,胡雪岩先一步清退的是招商局的英国人技师。华尔得到消息之后,自然也知道了中国人的下一步打算,便不想让胡雪岩为难,自己带着技师回国了。
华尔回国后不久,便有新任的法国大使馆领事前来任职。伴随着这个大使前来的,还有法国军队在越南徘徊的消息。
法国觊觎越南之地并非现在才表露出来的。乾隆年间,阮光平推翻黎氏王朝建立了新的政权,仍然由清朝赐封为安南国王。后来他们同室操戈,阮福银拼接这法国的势力统一了安南,随即请使臣到京师报告,请求国号为“越南”。嘉庆皇帝同意了他的请求,并册封他为越南国王。
由于阮福银收到了法国的帮助,法国人就请求割让化南岛,阮福银没有答应,于是越南和法国失和。乘着清军忙着对付太平军,捻军,无暇顾及越南的时候,法国人迅速派兵进入越南,很快把势力渗透到了越南中南部。到如今法国人早已经在越南站稳脚跟,开始想着往越南北部渗透,在大清西南边陲搞事情。
大清与越南山水相连,东起广东的钦州,西至广西的南宁、太平、镇安三府,再到云南的临安、广南、开化,都与越南比邻,所以清朝与越南大有唇亡齿寒的关系。法国人想此渗透,目的很明显,就是想以越南北部为跳板,图谋大清朝的云南贵州地区,继而深入清朝腹地。
从前大清朝因内乱无暇南顾,此时大平军早亡,捻军平定,有足够的兵力与法国人较量,自然就不能坐视不理了。所以清廷当即下诏,让各省总督想想办法。而左宗棠自己则担任着陕甘总督的职位。在收到朝廷诏书之后,左宗棠便问身边的胡雪岩道:“胡老弟,你说这回朝廷是什么意思啊?”
胡雪岩此时早已经成了左宗棠的幕府嘉宾,左宗棠要是有什么捉摸不准的东西,都会和他讨论一番。胡雪岩说道:“朝廷的意思很清楚,要和越南人打一场?”
“哦,此话怎讲?咱们朝廷可不是硬气的主啊。”
“要是朝廷不打算打仗的话,为什么叫各个总督进京议论呢?真要是不愿意打,就直接在朝廷上让那些清流议论了。”
左宗棠一笑:“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朝廷要是打仗的话,会派谁来打呢?”
“那当然是大帅你了。曾相请病之后,大清朝左大帅治军打仗也就没有了敌手。这次越南之战,必然是大帅的主将。我看大帅可以早早看看地图,做些打算了。”
左宗棠哈哈大笑,说道:“哎,这话听着高兴。”
左宗棠刚刚说完,突然有人匆匆赶紧屋子里来,送上了一张拜帖。左宗棠随手一拆,却突然瞪大了眼睛:“李二这家伙怎么跑我这里来了?”
胡雪岩也是一愣:“李中堂来了?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怕他呀?”左宗棠白了一眼,对小厮说道:“让他进来吧。”
胡雪岩苦笑一声,说道:“大人不出去接一下吗?多少照顾一下李中堂的面子。”
“给他什么面子,要接你去接。”左宗棠如此说道。
说话间李鸿章已经迈着步子走了进来,一见到左宗棠李鸿章连连拱手:“左大人,淮南一别我们可有些日子没见面了。”
左宗棠也站了起来,说道:“是好长时间不见了。不过不是听说你回家丧母了吗?我真是忙不开身,必然一定前去吊唁。”
胡雪岩一听这话倒也放下心来,到底是官场上的人,该作的样子还是得作一下。
“左大人好意我心领了,可是国事为重,不敢有劳。敢问这位是?”李鸿章撇过话题看向胡雪岩问道。
“这个是胡雪岩。对了,你不在家守孝跑我这里做什么呢?”左宗棠直接问道。
李鸿章脸上有些不好看了,说道:“朝廷招我回京,在下也不得不移孝做忠。实不相瞒,朝鲜那边又出事了。”朝鲜同越南一样,都是大清的属国,要说起来,朝鲜要比遇难更临近大清。这次在朝鲜闹事儿的是日本。
“日本只是一个小国,但是野心不小。同治八年的时候,他们就先咱们一步实行明治维新,学洋人、制造轮船、制造枪炮、修电报、做铁路。咱们的洋务办得比我们要晚一些,可是却比我们更有成效。现在他们国力强盛起来了,自然要开始觊觎我大清了。”左宗棠说道。
“左大人这话说的不错,这次日本人确实要生事,”李鸿章说道。
“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们是派兵了?”左宗棠进一步问道。
李鸿章看了胡雪岩一眼,有些避嫌额意思。胡雪岩正要起身,左宗棠一挥手:“你但说无妨,这又不是什么机密。”
李鸿章眉头微微一皱,说道:“日本早就在朝鲜打开了通商口岸,不断在朝鲜发展势力。早些年随着日本势力的扩展,朝鲜宫廷里也分为了两派。一派仇日,一派亲日。前不久仇日派驱逐了在朝中的亲日派,并且火烧了日本大使馆,现在日本人有了借口,便派兵到了朝鲜。现在朝鲜形式很严峻,要是朝鲜被日本占领,那我大清的东北门户相当于是向他们敞开了。”
“那就赶快派兵去朝鲜啊!”左宗棠着急的说道。
“朝廷也是这个意思,本来北洋现在有张振轩管理,但是朝廷还不放心,再三下旨让我回京述职。”李鸿章一脸苦恼的样子。
“北洋是你一手弄起来的,张正轩哪里管得了。你赶紧回去,想办法挟制日本人。再说,朝鲜使我们的属国,我们理应保护他们。”
“在下也正有此意,只是法国人在越南虎视眈眈,日本人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要乘火打劫。在下此次前来,就是和大人商量海防的事宜。”
“海防?你想加强海防?你有什么主意?”
“加强海防,关键就是加强舰队。在下已经多次向朝廷奏报申请购买大型舰船,可是朝廷那边一直没有回复。现在北洋不过十几艘舰船,最新式的舰船就是镇字号系列的四艘。与南洋水师相比,北洋水师的实力明明更重要,却没有足够的实力。凭这四艘船,就是光防备海口都显得单薄,更别说再海上跟日本人一较长短了。”李鸿章说道。
胡雪岩微微抬了抬拇指,显然,李鸿章这次来的意图就在这句话里了。他是想把左大帅掌管的南洋水师舰队抽调一部分放到北洋。
“这一点我十分赞同。南洋水师的舰队也太少了,我也奏报了朝廷,长江水师那边得添十艘战船,南阳这边,南阳这边也得再加五艘!”左宗棠深表赞同。
李鸿章一脸茫然。
胡雪岩心里暗笑,别看左大帅看上去是个粗人,心思转得比谁都快。如今左大帅这么一说,李鸿章可就难开口了。胡雪岩这下也来了兴趣,想听一听李鸿章为了调用南洋船只会怎么说。
“现在北洋舰队能用的舰船只有八艘,如果派去朝鲜两艘,北洋那边就只剩下四艘了。除了照例需要护卫的港口,旅顺那边就有了空门。哎,现在法国人在南边闹,日本人在北边闹,实在是有些顾忌不过来。”李鸿章叹了口气。
胡雪岩暗自点头,这话说的漂亮,看来他是打算铺垫一番直接借调轮船了。
“是啊,两边都要估计。不过日本不过是刚刚学步的黄口小儿,法国却是与英国齐名的西洋大国。李大人在北边谋划防范日本,我在南边却要放着这样的大国,南洋水师也需要好好筹划一番啊。我去陕甘平捻的时候,听说你在我们南洋借调了两艘船,我正要给你写信,把这两艘船给要回来呢。你现在来了,也省的我写信了。李大人,我们南洋现在真是吃紧啊。你看你们北洋好歹有八艘船,但是我们南洋就只有四艘能用。你还是尽快将那两艘船给我还回来吧。”
李鸿章哭笑不得,他想了想,只得放弃借调船只的想法。但是左宗棠既然开口要账,他也不得不回复。好在那“登赢号”不过是早起制造的木壳船,在北洋也没有多大用处,他爽快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回到北洋就让人把‘登赢号’给大人开到南洋。不过‘泰安号’对北洋来说,事关重大。而且我已经把它划归到驰援朝鲜的四艘轮船之一,还望大人见谅。”
左宗棠一笑:“既然如此,那此事以后再谈。”
胡雪岩暗自佩服,要是这李鸿章一上来直接张口,左宗棠不一定好意思拒绝。可是他这样绕着圈子说话,反而被左宗棠开门见山的“霸谋”给制住了。
“左大人,这次朝鲜越南同时起战,朝廷即便要平乱,总得分个先后次序。要是平定越南,朝廷必然委左大人以重任,要是想支援朝鲜,打底是我来令总。所以这先后次序我们两个先对一下头,到了京城自然就会少很多麻烦。”李鸿章不谈舰船的事情,从新说起了战事。
左宗棠点了点头,说道:“这话说的在理。不知道依照李大人的意思,这到底谁先谁后啊?”
“朝鲜和越南有所不同,从地理上看,朝鲜与奉天接壤,此大清龙兴之地,关系自然非比寻常,而越南不过是滇粤屏障。从两国亲属上看,朝鲜每年都准时入贡,时有使团来访。但是越南十几年来,几乎与我大清断绝了关系。为什么,是因为越南觉得大清朝内乱频仍,他们有机可乘,可以摆脱大清,自己独立。现在法国人投其所好,帮他们独立,他们最后中了法国人的圈套,处处收到限制,所以他们现在又害怕法国人鲸吞越南,便派使者前来大清求援。我们要是与法国开战,则法国与大清通商之局面必然破坏,甚至一发不可收拾,再与法国多战。”
李鸿章滔滔不绝讲了很多,胡雪岩却暗暗摇头。李鸿章虽然说道很多,说得也都很有道理,但是骨子里说得都是不切实际的东西。关于龙脉亲疏利益之类的说法,都是面子工程,可有可无。真正决定一件事情走向的,是这件事情的厉害关系。对于两起战事的利害关系,李鸿章却一点也都没有明说。
胡雪岩本想叹气,却又忍住了没有叹,只是心里感慨,这或许就是做生意与为官的区别吧。
李鸿章本来以为自己这么一说,会得到左宗棠的赞同,而且他以为自己说的很有道理,左宗棠也不得不赞同。但没有想到左宗棠开篇就是一句。
“李大人,你可曾听闻‘不可处虚名而得实祸’的句子?”
李鸿章自然知道这是曹孟德兵书上的话,他点了点头:“左大人难道有不同意见?”
“越南这件事情,大清不能全怪越南。,越南受到了法国人的欺负,作为宗主国,因为内忧外患,没有尽到保护的义务,就像是老子没有本事,儿子收了欺负,老子应该觉得伤心内疚,怎么还能掉过头来再训斥责打儿子一顿呢?现在国内暂时很平静,可是法国再次欺负越南,大清如何再能袖手旁观?”
李鸿章皱起了眉头,显然十分不认同这些理论。
左宗棠一挥手,说道:“当然了,这些都是场面话,说到底,还得说说怎么打能打得赢。日本人与我中国自古就有战事,明朝的时候就已经有戚继光抗倭了,大清朝自然该延续这个传统。但是日本人常年觊觎我大清,对我大清边防更是了若指掌。而李大人方才所说,日本经理明治维新以来,国立强盛,到底强在什么地方?却也说不准。要是贸然与日本开战,地方知己知彼,我方却不能查明敌情,一战之下,胜算自然不大。反而看法国人。最近我一直在关注越南的战事,法国现在任命的越南统帅李伟业不过是个好大喜功的年轻人。攻克城池,他们不讲战略,一昧地趋易避难,而书写战报则更加是言辞浮夸好大喜功。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国内现在党派林立,政无专主,仇衅四起,实有不振之势。这一点,再做的胡大人最为了解不过了,他的朋友华尔先生就是因为党争被罢免了大使馆特使的职位。要是真的打起来,我们只要耐下性子更他们相持而不退让,以我大清现金之国力,不消三年,他们必然溃退!更何况这些法国人远道而来,我们是守株待兔,即便是直接开战,我左宗棠也不怕了他们!”
“左大人,不能这么说。现在问题是法国的海军比我们的实力强太多,他们不可能弃长用短,在陆地上跟我们争雄。一担法国人在越南失利,很有可能会像庚申年那样,指挥军舰北上,封锁天津。到时候难不成再让太后和皇上秋猎?”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我们正忙着与长毛作战,否则,哪里容得了他一路北上?你淮南十万大军,法国人即便登上天津港口,又能怎么办?他们的舰队能拉多少人过来?在者,北洋水师每年耗资千万两,难不成就是吃干饭的?”
“要是朝廷执意要签订和约呢?”
“那就是我们苦谏的时候了,大不了学一学那一帮清流。”
李鸿章很是无奈,说道:“外敦信睦,隐示羁糜,以二十年和平换强国之大计,这是恭亲王的一番苦心啊。”
“少荃,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在洋人面前,你退一步,就得一退再退,你让一次,就得一让再让。忍让也没有什么错,可是总得有个限度。同治九年英法美等国在天津闹事,把曾文正搞得焦头烂额,最后赶赴法国道歉。紧接着日本窥探台湾,后来觊觎琉球。有然后英国人逼迫我们签订《烟台条约》,俄国人现在还在北边帮着阿古柏平定新疆,估计不出三年就跟越南一般情况,免不了又要割地赔款……这样的事情,已经是忍无可忍了!现在哪里有和睦?哪里有诚心?洋人们还蹬鼻子上脸了!现在的恭亲王,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恭亲王了!锋芒全无,胆略不存,已经不堪大任了!”
左宗棠越说越激动,嗓门也越来越大,李鸿章听得是目瞪口呆!他此时此刻也是一肚子的委屈啊。这几年他为了谋取和平,签订了无数的条约,已经有不少人骂他卖国贼了。他心里的苦有谁知道?
“好好好,左大人既然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恕在下没工夫聆听教会,先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