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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惟长安耳之2

2017-02-26发布 1065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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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我估摸着,皇上快宣您入宫了。”房玄龄对李世民说。“昨日太子已经回朝,必是皇上谕旨。”

李世民却不接话,他掂着手里的一把胡弦,弹拨几声,“西域那个拓设,叫阿史那阙华的,很了不起啊,一战而退统叶护大汗的雄兵,此人奇才也。”

“西突厥在西域惹下不少仇敌。此战,碛北大营动用了全部力量,神出鬼没,全民皆兵,这仗统叶护没法打,只能退兵。”杜如晦说。

“这就是同仇敌忾。对碛北大营的人来说,西突厥来袭,他们把它看做灭族之兆,以死相拼,谁胜谁负昭然若揭。”李世民若有所思,他想到了大唐目前的样子,此即亡国之虞,我们能以死相拼吗?

“我还在想,下一步的战争,颉利若召来碛北之军,召来那个阿史那阙华,我们还有得打吗?”李世民接着问。

“听说颉利不喜欢这个拓设,突利很是喜欢,可是突利说话不算数。”郑元寿说。

“对,德芳,你要好好打听一下这个拓设的情况。原先他乱战赚并州,我就注意上了他了。李靖也说过,他跟这个拓设交过手,英雄了得。一个虎狼般的颉利便让我们手忙脚乱,如若再加上一个能打败统叶护的对手,那可就不是今天这样的局面了。我们还有机会在朝廷上勾心斗角?”说着说着,李世民就来气了。

“对这个拓设,臣自是熟悉,执失思力很是推崇他,跟臣说了不少他的好话。日后臣会细细向殿下禀告。不过,眼下的问题,不是打听那个小伙子,是您要如何保住长安哪。”郑元寿的话不无幽默。

李世民笑了,“长安自是要保的,不然要我这个秦王做什么?”

“如果我向皇上奏请,再次出使颉利的前军牙帐,全力说服他退兵,殿下以为如何?”郑元寿说。

李世民挥手道,“不可。此时你去最为危险。此战,乃是颉利与大唐的全面战争,颉利甚至带着破釜沉舟的架势来战,不是议和的时机。”

“那我不找颉利,找突利怎么样?”

李世民笑了,“德芳果真高明。我知道,你与那边不少人素有交集,你使突利,断不会有生命危险。而且,本王与突利早已结为异性兄弟,你传话给他,本王记着与他的情义,不但不会谋其领地,更要资其钱财物品,愿意与大牙庭议和。且看他如何应对。”

“郑大人,”杜如晦伸出大拇指,“我大唐杰出不二的使臣,语言斐然,胆识超群,我等深为佩服。”杜如晦说的是心里话,引起了房玄龄一众人的共鸣,众人冲郑元寿微笑。古往今来,像郑元寿这样频频出使外族之域,且事成功高的使臣,少之又少。

郑元寿有些不好意思了,“大伙这不是寒碜我吗?德芳为国请命,自是本分之事。明日我就动身,相机行事。”

郑元寿告辞。房玄龄接着对李世民说:“臣估摸着,今儿皇上那里有会旨意前来,我秦王当披挂上阵,我们的机会来了。”

“国难之时,慷慨赴边,本王义不容辞也!”李世民慷慨说道。

次日早朝,李世民早早来到太极殿,他心里盼望着今天能听到父皇的谕旨,由他统兵御敌。所以,他今天特意装扮了一番,扎上一条新玉带,精神十足。大臣们陆陆续续到来,等候在殿外。他们面带微笑,殷勤地跟秦王打着招呼,害怕得罪秦王又害怕得罪太子的表情尽写在脸上。李世民心里叹了一口气,我大唐何时才能彻底去除这种图自保而圆滑的风气?长此以往,朝廷上将听不到真话、实话,又如何能图谋大事?

朝议开始不久,李渊心不在焉听取了各部司衙门的奏陈,话锋一转:“王圭、率可达志、封德彝,朕细细阅览了尔等奏折,所议迁都之事,今日朝会,朕想听听众位爱卿的想法。”

王圭颤巍巍出列奏道:“皇上圣明。当此贼寇势盛,长安旦夕可危之际,老臣以为迁都乃是顺应天时之举。藉此,我大唐可免遭生灵涂炭,国运衰败之险。”

李世民懵了,迁都?多么愚蠢的想法!而且一上来便是三位重臣的奏请,这股声浪是有预谋,有计划的。父皇不会让自己统兵了,他第一时间作出了判断。

怎么办?站出来与他们争论,还是暂且观望?李世民观察了一下大殿之上群臣的表情,发现跃跃欲试要上奏的人不在少数。他迅速作出了第二个判断,不说话,不表态,让这些人尽情表演,且观之。

今日不是战场御敌,是另一场战斗的开始啊。他对自己说。

果然,王圭开起头,后面的人站出来的越来越多,围绕王圭的话展开奏请,无外乎王圭说的那几条理由,有人说到动情之处,竟声泪俱下,一片谋国之心昭然若揭。李渊听得动容,不禁连连点头。太子建成坐于御座之侧,神情放松。王圭他们事先准备充分,父皇显是动心了。

李世民心中冷笑一声,“大敌当前,无人谈御敌之策,满朝竟无耻之言,我大唐难道就没有一个明辨事理之人?”

一片鼓噪声中,尚书省仆射萧瑀出列,“皇上,臣有话说。”

满朝文武的眼光顿时落到了萧瑀身上,李渊微笑着说:“今日朝议,爱卿有话尽可言明。”

“迁都之事绝非小事!臣以为,此事当缓议。朝廷的大事乃是迎面抗击颉利来犯,而不是妄议迁都。即便要迁,也要等退敌之后,而非大敌当前。以迁都而避敌,非一国幸事,古往今来,皆是如此。请皇上明鉴。”萧瑀的话掷地有声,不少畏于太子权势不敢说话的人受到鼓舞,有几个耿直的大臣跟上赞同萧瑀的话。

“疾风知劲草啊。”李世民心中赞叹道。萧瑀虽然出身于前朝望族,但其高贵的品行令人尊敬。

“萧大人所言甚谬!什么叫以迁都避敌非国之幸事?我大唐国力雄厚,可当持久之战。暂时避敌锋芒以图日后,乃长久之计,怎能说成是临战退却?如此谋国,国之谬也。”王圭反击道。

“王大人所言极是。迁都之议乃忠诚谋国,非临战怯敌。刚才诸位大人已经言明,一旦迁都,我大唐将会有更加广阔的战略空间,再战,便更有胜算。再战之时,大唐的十万精锐只待太子帅旗一举,便可摧枯拉朽,歼敌于须臾,何须当下白白牺牲我大唐健儿的性命。”率可达志把太子抬出来,萧瑀本想再辩,只好打住话头,哼了一声,不再理会王圭诸人。

朝堂陷入沉寂。

好一会,李渊挥手道:“诸位爱卿今日所议甚好,迁都乃国之大事,容朕好好想想。”他看了一眼二儿子世民,“还有谁有本要奏吗?”

李世民抚带而立,眼睛微闭,似是小睡一般。李渊知道二郎不会说话了,便道:“今儿就到这里吧,罢了。”

李世民气呼呼回到王府,把朝会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房玄龄诸人听闻也觉不可思议,这个时候竟动员皇上迁都,真真不把国家兴衰放到心上,不可理喻。对于太子一党力主迁都洛阳的奏请,李世民当然明白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但这话不能明说,只能窝在心里。诸人分析一番,总觉皇上既然动了迁都的心思,是个麻烦事。众人暂时也没有好主意。

而消息一旦传出,长安城已然陷入混乱。王公贵族、巨富商贾率先转移财物,百姓们也纷纷向关内迁移,一副大难将至的恐慌气氛。宫里传来的信儿,李渊一方面对大臣们率先逃避的做法十分生气,下令禁止朝中大臣及其家人外迁,另一方面却派中书侍郎宇文士四处考察可都之地,明摆着是下决心要迁都了。太子一党至为兴奋,他们频繁出入东宫,鼓噪建成上书皇上下决心定都洛阳。

又是数日过去,前线失利的消息频频传来。李世民心灰意冷,父皇时至今日还不想到自己,真的是把自己放到一边去了。他索性称病不朝,闭门不出。期间,萧瑀等主张坚守长安的大臣前来拜会,希望得到秦王的支持,都被李世民给挡了回去,他不愿见任何人。这次不愿意走的多为关陇集团的官员,他们并非秦王一派,但祖辈居于长安之地,当然不愿迁都。

八月二十这天暴雨。午后,李世民正躺在床上小憩。门子来报,门前立一僧人于雨中,要见秦王。李世民叫人打发点银两让他走。门子回说僧人不走,非见不可。此时李渊正全国禁佛,驱逐僧尼是常有的事,李世民心想这是一个闹事的主,不理他自会走掉。他转身睡下,不再理会。下午,他正在看书的时候,门子又进来了,“王爷,您还是去门口看看吧,那个僧人好是奇怪,站定了硬是不走。”李世民这才想起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雨越下越大,就像天空向下泼水,那僧人不走,确是有些古怪。他跟着门子到了大门,从门缝里望去,只见一个耸顶扎虬、外形奇特的僧人赤足立于大雨中,头顶热气升腾,在雨水里形成一层白雾,煞是奇特,仿佛他头顶一个火炉,把雨水给烧开了。

“把他叫进来。”李世民吩咐道。

不一会,这僧人进得屋内。长孙无忌坐在正座之上,对僧人言道:“你一僧人,见本王何事?”李世民让他装扮自己坐在那里,自己在室内荫凉处,背向室内偏座而读。

那僧人全身湿透,直奔李世民身后,合掌道:“贫僧衍魔陀,见过秦王殿下。”这僧人正是劝说阙华皈依的天竺僧侣衍魔陀,他来到了长安。

长孙无忌喝道:“那僧人不得无礼,为何见本王不拜,却认我的部下为王?”

“帝王气概,于偏座亦宽阔无垠,于黑暗处亦光明无限。”

李世民一惊,转身面向衍魔陀,只见他全身湿衣热气腾腾,开口道:“这长安城有一多半的人识得本王,这也不是什么本事。”

“本僧天竺而来,第一日踏进长安便来到这秦王府,能识得谁人?佛祖在上,此心光明,从不打诳语。”衍魔陀的语气不容置疑。

李世民哈哈一笑,“那你可说说本王的心事。”

“贫僧在高昌国与他们的国王论经之时曾讲,普度众生,我佛从不以说命打卦为奇技异术迷人眼球。西来大道,乃是佛家的正途。殿下乃行大道之人,一事一缘,求因求理,皆从根基。有根有基,何患之有?殿下只要牢牢霸住这长安城,还有何心事可言?尔得三界慧根,我思千年盛世。”

李世民不笑了,“高僧,请上座。”什么是根基,长安即是根基,丢弃了长安,还谈何天下盛世?衍魔陀说出了他的心结。

“辅机,给高僧取一件新衣。”

“殿下盛情。旧衣新缕,这副臭皮囊裹起便不是行尸走肉,不值一副新衣。您看我这旧衣,不是已经干透了吗?”果真,他的衣服已经干透。李世民和长孙无忌暗自称奇。

“高僧来我府上,有何赐教?”

“不敢。不瞒殿下,贫僧夜观天象,紫微偏东,银河闪烁,东土将有不世雄才出现。他属于整个世界,整个世界因他而改变,故先行拜访。缘是因愿而生,贫僧之愿,当属早日见到秦王。他日我必定长居长安,早会秦王,以求得无上造化。” 衍魔陀身形魁梧,但声音禅定,叫人听来空灵心静,不由不信,只觉他是在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

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心下琢磨不定。李世民所据洛阳行署,集结着秦王府的主力兵马,是秦王的根据地。洛阳位于长安以东,衍魔陀明说暗指,就是李世民将要成大统开创一代盛世。初次见面,李世民不好把握与这个僧人接触的分寸,也不确定此人何种目的,不好接话,只是请这衍魔陀喝茶。

衍魔陀当然明白李世民所思所想,他合掌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今来也是佛祖所愿,把真正的佛法弘扬到东土,只有见到您,才算完成这一心愿。当下,大唐禁佛,贫僧此来就是要为佛家求一个生存下去的机会。那些假借佛事趁机敛财、不劳而获者当禁之,而那些一心向佛者也受到牵连,贫僧至为痛惜。假如贫僧今日所言为实,请殿下将来予我佛一个修经讲法的清静之地。”李渊登基以来坚持禁佛,衍魔陀的请求不无道理。

李世民静静听着,并不回话。

衍魔陀接着说下去:“贫僧愿意为殿下解忧。”我云游四方,一路行来,自然略知各地各族一些事情。现下,您所虑者,无非长安之危。而贫僧要说的,不日您谋划的,却是要征服漠北。我要送您一句话,”他抬眼看着李世民,一字一句说道:“二利皆为汗!一利去也,二利则无。这场战役的结局就在这上面。”

李世民大为惊叹,这僧人说的,与自己想的不谋而合。郑元寿正在积极联系突利议和,还没有进展,没想到这僧人一下说到自己心里去了。

长孙无忌却对另外一个话题产生了兴趣,“请教高僧,刚才您说的夜观天象之事,能否再说明一点,”他放低了声音,“时光荏苒,可有来期?”

“天机不可泄露,不可出于口。”衍魔陀以手沾茶,抓起长孙无忌的手,画了一笔,“我知,你可知,秦王不可知。”长孙无忌紧张地盯着手掌里的那一笔,神色兴奋和激动。

李世民故作无视,此类话题于他而言确是难堪。他对衍魔陀行走的各地民俗风情、奇闻异事,特别是葱岭以西那遥远的世界有着浓厚的兴趣。他转换话题,向衍魔陀诚心请教,两人越聊越热乎,直到深夜。

雨水早已停歇。雨后的夜空格外清澈,一轮大大的圆月挂在天上,月色澄明,令人心静。李世民与衍魔陀依依作别,相约战事结束之后再行晤面。

“殿下,你说这僧人会不会是有人派来故意试探我们?”长孙无忌说。

“你着实小心了。有智慧的人一见面便是朗朗天日,心怀坦荡。此僧非凡,我心服之。”

衍魔陀一席话解开了李世民的心结,他顿时忙碌起来。李靖已经崭露头角,数次作战中众皆败而靖独全,李世民心中的唐军主将人选已花落李靖。他先是召回李靖,问询前线的战况,对颉利的进攻态势进行分析,与李靖探讨对敌作战的方略。然后派李靖回到前线,务必拖住敌军主力,迟缓他们进击长安的速度。继而,房玄龄派人在长安散布消息,说突厥人不日将猛攻长安,一旦长安失守,他们不仅要将长安洗劫一空,甚至屠城。长安城内的恐慌气氛到了极致,甚至有人开始不要财物,慌忙外逃。接着,李世民把洛阳城秦王府所辖所有精锐调动至潼关,只待一声令下,即可开拔至都城。

不日,朝廷宣旨,朝会将讨论迁都选址,所有人等不得托故不朝。摊牌的时间终于到了。这将是一场输不起的战斗。

这一日,李世民特意装扮了一番,又系上那条新的玉带,一身新的双色团花锦绣织锦外氅格外精神。一路慢行,快要到太极殿大牌坊的时候,一个声音喊住了他,“殿下,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李世民勒住马缰,却是西市大商贾王金发王老爷子,他们二人素来交好。

“老爷子,可有话说?”李世民下马。

“嗨呀,殿下,我等你好几天了,听说你闭门不出,谁都不见,我也不好去叨扰。今儿大朝,小老儿一早就等在这里啦。”王金发矍铄的脸庞显出焦急之色,他是走西域的商人,家财万贯都是靠勇气和头脑得来,李世民很是欣赏他这一点。

“什么大事让您这样的人都沉不住气?”

“您还不知道?听说圣上要迁都,且已经定下新都洛阳。所有人都在忙着迁移,我就为这个等你啊。”

李世民故作紧张地问:“既然打探得如此清楚,老爷子难道不跟他人一样,赶快把你的万贯家财搬到外地去?”

王金发咳了一声,一摊手,“秦王,我可不是听风是雨的人,我只有见了您才会定下心。我哪儿也不去,长安就是咱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我不相信您会让咱的帝都白白送给突厥人。您给我一句话:您,还要不要长安?”

周围为上一圈早起做小生意的买卖人,随声附和,“是啊,秦王殿下,要是咱放弃了长安,您叫俺们去哪讨活路啊?这世道不是以前啦,好不容易有几年安稳日子,大伙不愿意走啊。”

李世民很是激动,他握住王金发的手,“大唐帝都,惟长安耳!从定都的那天起,本王就没有想到过大唐还会有第二座都城。请父老乡亲们相信,你们不走,我李世民更不会走。哪怕战至最后一人,我也要手持长弓护住长安!”

百姓们轰然叫好,纷纷向李世民躬身施礼。恰好率可达志骑马经过,看到李世民又在收买人心,撇撇嘴从一边绕行而过。今天讨论的是新都选址,而不是迁都不迁都,昨日建成已明示他们要坚持定都洛阳。

李世民赶到大殿的时候,群臣们已经站立两厢,等待皇上上朝。建成稳坐于太子之位,神色轻松,心下对二弟的到来并不意外。李世民谁也没看,自顾立于御阶之下,武将之首。

细心的人发现,今天秦王身上透出一股强大的气势,稳若泰山,眼睛微睨,眼光偶闪,便有逼人的光芒!

宇文士向皇上奏陈了考察都城选址的情况,从洛阳到郑燮之地,都有备选,甚至也提到了江都。众臣听来议论纷纷。

“诸位爱卿所思所议,尽可陈述,朕愿闻之。”李渊说道。对于迁都一事,他始终感觉不是那么踏实。或许还有更好的选择,至于更好的选择是什么,他不得而知。起码二郎世民未发一声,就让他心神不定,他清楚这个儿子的非凡眼光。

王圭等人马上接上宇文士的话,极力劝说李渊定都洛阳。萧瑀等人唉声叹气,却无话可说。现在探讨的是都城定在什么地方,而不是迁都不迁都的问题,他们不愿意走的人又有什么话好说。

“太子有什么想法?”李渊听完众臣的陈述,转向建成。定都大事,太子的意见自然重要。建成自始至终,尚未公开发表一次意见。太子一党的布局很是缜密。

“郑燮荒蛮之地,自比不上洛阳繁华。诸位臣工忠于国事,儿臣跟父皇一样,甚为欣慰。”建成说道。

李渊点点头,“朕再三思之,把长安白白留给贼寇,总是便宜了他们。”

“那就烧掉!一把火的事儿,一点东西不留给颉利那厮。”率可达志大声说道。

“说得对呀。贼寇看到一座空城,废城,他们自会止步不前。他们是骑马游牧的人,不会建什么宫殿城楼,只会坐收渔利,甚或,连长安他们都不进。陛下,我大唐不动一兵一卒,便可拒贼于城外,实为幸事也。”王圭随声附和。

李渊皱起眉头,火烧长安,这个想法出乎意料,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是不能便宜了突厥人。

“一派胡言!亏你们能想得出。火烧长安,你们烧掉的是天下百姓的心!”萧瑀又一次站了出来,他转向李渊,“陛下,臣实在想想不出,您带着我等堂堂王公臣子,烧掉自己的都城,向外狼狈而奔,且自感甚好,以此为拒敌上策。左虞候,你给皇上出这个主意,存的什么狗屁心思!”

率可达志愤然出列,“我对皇上忠心可鉴。萧大人骂我,我为国而谋,不跟你计较。迁都之后,到迎敌之时,我愿意跟上太子为大唐而战。那时你就不会骂我了。”

李渊制止了王圭等人的喧哗,他转向李世民,“世民,迁都之事你尚未有话,父皇想知道你的想法。”

满朝文武把目光放到了李世民身上,李世民不慌不忙走到大殿中心,向父皇施礼后站定,抚带而立,宏亮的声音充满力量和自信。

“父皇明鉴,儿臣愿意多说几句。”

李渊示意儿子放开说。

“今日我大唐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危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国即是一家,国之危亡,安有家存?数日以来,长安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王公贵族、重臣、大臣偷偷迁移财物,巨富商贾、普通百姓,携家带口奔逃城外,闻之思之,令人不胜心痛!父皇,诸位大臣,这还是我们梦寐以求、浴血奋战要得到的都城吗?这还是安定祥和、集尽天下繁华的大唐帝都吗?”

“左虞候、中允王大人,你们率先奏请迁都,为国谋事,乃是群臣的楷模。本王想问你们一句,作为朝廷枢机重臣,难道率先转移财物、迁移家人,也是群臣的楷模不成?!”

王圭、率可达志脸色通红,作势欲辩,李世民挥手制止了他们,“不要逼本王拿出证据,你们会更加羞愧。这满朝文武学你们的,不在少数。”他转向武将一侧,“我想问一下大殿之上诸位将军:我等身披坚甲,高享俸禄,子民敬仰,而今国家危难之时,尔等想到的却不是拿起刀枪,马踏征程,而是私欲当头,狼狈而逃。扪心自问,上对君父,下对子民,尔等一战未战之人,有何脸面立于这朝堂之上,妄议迁都?有何德统面对前线正在苦战的大唐将士!”

不少武将低头不语,秦王的话让他们羞愧难当。尤其是屈突通,满脸通红,恨恨地一拍大腿,无话可说。事先太子令人给他和几个老将送去了一筐鲜果,意思是让他们听话。

李世民转向文臣之列,很多人低下头,不敢对视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我要说说你们文人。咱们读圣人的书,写道德文章,教化天下的百姓,国有危难,宁死不屈,留给子孙后代们千古美名,那才是文人,真正的读书人!漠北有个赵守德,前朝的秀才,不知廉耻,怀才不遇便跑到颉利身边,一心帮衬着颉利南征大唐,以灭大唐而后快。这种忘了自己是什么族,什么人的读书人,连豺狼都不如!那些主张迁都的文臣们,我想请你们站出来说一声,到现在谁还没有把自家的财物转移出去,还有谁没有把夫人和小妾迁移出去的,有吗?!”

“有人竟主张一把火烧掉长安,本王闻之,心痛至泪下也。刚才,就在这太极殿外,一群百姓围住了我,问我,朝廷是不是真要放弃长安,奔逃至外地。面对他们焦急的神态,恐惧的目光,本王无言以对呀。我大唐开朝立国,短短数年,四处征讨贼寇,不断开疆拓土,靠的是什么?靠的,不就是天下归心,四方归服,靠的,不就是百姓的拥戴和支持吗!诸位臣工,且看这太极殿的富丽堂皇,看看东市西市的繁华街衢,再看看东来西往、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们,我们自己竟要一把火烧掉这个大美的都市!我想问问今天值廷的史官,史书会怎么写?‘武德七年,贼寇长安,帝从诸臣,弃城而去,焚之,以拒敌也。’如此,我们的后代该如何看待我们,一群贪生怕死、靠放火而逃生的君臣?萧瑀说的一点没错,这种狗屁主意,害君害民,羞也不羞?!”

“当然,还有萧瑀萧大人,还有不少的文臣武将,坚持向皇上进言不迁都,也有向皇上请求带兵出战的,你们,是大唐的铮铮忠臣,本王心下十分敬重和佩服。”李世民转向萧瑀,深施一礼。

太极殿内雅雀无声,众人都被李世民的雄辩给折服了。李渊心里忽然亮堂了许多,二儿子的话解开了他思之不去的迷惑,多日以来不踏实的那种感觉正是世民今天说出的东西。太子李建成面色苍白,无话可接。

“你说下去,朕愿意听。”二郎的话激起了李渊的气魄,是啊,大唐还远未到被敌人吓倒的时候。他大手一挥,让李世民继续说下去。

“谢父皇。自古至今,历朝历代,外患中华者不胜其数。有汉一代,所受匈奴的侵袭远大于我朝,不得已只能以和亲耻辱之策应对,但也没有迁都,坚守长安,终由武帝逐之。也有相反的例子,前隋就是一个。炀帝畏惧北方的威胁,一迁洛阳,再迁江都,最后的下场是什么?死无葬身之地!那种以为迁都便可求得安定的想法荒谬之极也。看我长安,八水佑护,雄踞五龙原之龙首,北向漠北、西向西域、俯视关内,定鼎长安便可定鼎天下呀。漠北吹来的凛冽寒风,吹硬了我们的骨头,坚硬了我们的心智,强壮了我们的斗志。离开长安去寻那温柔之乡,只能是死路一条!我想禀告父皇的是,迁都只会动摇国本,动摇百姓对朝廷的信心。失去一个长安不算什么,失去天下百姓的心,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他指向王圭和率可达志,“这些大臣们,可以偷偷把财产转移出去,偷偷把自己的家人迁移出去。儿臣斗胆请问父皇,一旦输了,您要带着儿女们迁到哪里去?哪个地方可供皇家容身,谁还会跟我们走!”

说到这里,李世民的眼里溢满泪水。李渊也很是动情。儿子说得好啊,一旦失去民心,做皇帝的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李世民双膝跪于御阶之下,“儿臣早就等候父皇谕旨,愿代太子亲征,统帅我军驱逐颉利,保住长安!”

李渊猛地起身,“好!我儿深明大义,深得朕恭。传旨,秦王统帅三军,替太子亲征,即日兵出长安,与那颉利决一死战!”

(5)

万人之队,玄衣玄甲,红色大氅,长槊厚盾,二百一行,五十分列。长安大校场,秦王府精锐皆出,秦琼、程咬金、邱行恭、苏定方、白世让、侯君集肃立于队前。此前,李靖、李世绩、尉迟敬德、李元吉已分兵拒敌,苦战颉利四路大军。此乃李世民最后的精锐,他要亲手指挥这支军队用闻所未闻的强悍战法对付颉利。

秦王李世民手把长槊,横胯巨弓,身后青骢马傲然长嘶。

英雄的统帅要检阅他的威武之师了!

李世民率先走到秦琼面前。秦叔宝面色沉静,目视前方,脸上的杀气若隐若现。

“二哥叔宝,本帅听到了尔之双锏发出的嗜血之声,你可准备好了吗?”

秦琼中气十足地回答,“路有恶贼,必去之!”

“我的二哥说话怎么跟个娘们似的,我,听不见!”

秦叔宝面色扭曲,杀气毕露,“必杀之!”他的嗓音嘶哑尖锐,撕裂着每个人的耳膜。

李世民满意地点点头,拍拍秦琼的肩膀。他走到程咬金面前,用拳头狠狠锤了一下程咬金的胸脯。程咬金呼哧呼哧穿着粗气,牛眼圆瞪,牙齿咯嘣咯嘣直响。邱行恭、苏定方、白世让、侯君集,李世民一个个走下去,威严的目光里饱含信任和嘱托。

“尔何名何地?跟随本帅多长时间了?”李世民问首列身材高大的带队副尉。

“回大帅,我叫李卫,本地人,跟随大帅三年。”

“秦人也!不过你说话软弱无力,不似秦人。你能学学秦叔宝将军,让全军都听得到你的声音吗?”

“我乃秦人李卫!”

“再大声点!”

“秦人李卫,誓杀贼寇!!”李卫的声音一定传到了校场外面,惊起了一群飞鸿。

“秦王府副校尉杨大路,本帅且问你,此去何为?”李世民把秦王府的贴身卫士都编入了万人军中,杨大路是他最欣赏的卫士,军职八品,这次带二百人出征。

“誓死报国!”伴随着宏亮的声音,杨大路眼泪夺眶而出。

李世民走到第三列里面个头最矮的一个士兵面前,弯腰执膝,问道:“小兄弟,你多大了,入伍几年?可曾杀过敌寇?”

“禀大帅,小的任大武,年岁十七,两年杀死三敌!”任大武声嘶力竭喊道。李世民笑了,“嗯,大武,本帅没让你用这么大声喊,不过你喊出了我们的必胜信心啊。”

“禀大帅,以死报国,誓退贼寇!”

“本帅不许你死,你要活着回来,我们要打胜仗!你还小,等你有了儿子、孙子,咱们就不叫后代们受我们这样的欺负了。”李世民拔出贴身的精钢短刀,插到任大武的腰间,拍拍他的肩膀,“用这把刀割断胆敢压在你身上任何一个贼寇的喉咙!”

一一走完五十列方队,李世民大踏步回到阵前,纵身上马,面向他的士兵们,宏亮的声音响彻全场:

“士兵们,英雄们,我们的时间到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誓杀贼寇!”激昂的声音直破云霄。

“大声点!”

“誓杀贼寇!”大地仿佛在颤动。

“本帅听不清!”

“誓杀贼寇!”士兵们已经听不到自己喊出的声音了,每个人眼中都饱含热泪!

“弟兄们,当此国家危亡之时,我不杀敌,谁敢杀敌?我不赴难,谁可赴难!我们,为大唐而战,为脚下的土地而战,为我们的女人和孩子而战!”

“贼寇中华,数载不休。连年战祸,伤我子民。我委曲求全,奈何无法填满贼寇之饕鬄贪婪!解我棉履,披我铁甲,辞我爹娘,执我刀枪,万里戎机,十里沙场,血染塞外,不胜不还!!”

“我中华一族,绵延千年而不亡,历经磨难而重生,盖至生无可生死无可死之境,必宁肯玉碎不可瓦全耳!尔等万人之师,当斩万人!本帅已明示来犯贼寇,不允降我,必杀之而后快!本帅亦告知尔等,不允降敌,寡不敌众战无可战,以死报国耳!”此时,李世民素日卷曲的髯须皆竖直而立,面色赤紫至红,目光如炬,每一句话都如同重锤,敲击着大唐帝都的天空。火红的卷云仿佛在燃烧,催动战旗狂舞乱飞。

“誓杀贼寇!”士兵们的呐喊如天际滚雷卷过大地,声势浩然。

“本帅令,开拔!”

受律辞元首

相将讨贼寇

咸歌《破阵乐》

共赏太平人

四海皇风被

千年德水清

绒衣更不著

今日告功成

主圣开昌历

臣忠奉大猷

君看偃革后

便是太平秋

秦王大军声震长安。王师北征,外御强虏,万人之师宣威于帝都,子弟兵绕行朱雀大街,向城外雄壮开拔。李世民有意让长安市民看到军团出征的场景,稳定人心,树立起胜利的信心。长安城万人空巷,大街两旁挤满百姓,高呼“秦王必胜!大唐必胜!”为出征的将士送行。不少人眼含热泪,慷慨解囊,把金银细软塞到粮草营的马车上。西市大商人王金发准备了十辆装满金钱和粮草的大车随带马匹送给了粮草营,他拉住总管来营儿的手,“将军,你跟秦王去说,我王金发散尽家财,只求大军打胜仗,护住长安,护住咱们的家呀。盼望子弟兵早日得胜归来。”

青阳跟在姐姐们身后,跳着脚冲李世民挥手,“二哥威武,大元帅威武,秦王必胜!”李世民看到了妹妹们,面带微笑向她们挥手致意。看到二哥走远,青阳终于忍耐不住,眼泪齐刷刷落下。

阙楼之上,李建成站在父皇身边,注视着李世民和他的部队,心里百味俱陈,不知该跟着父皇一起挥手致意还是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