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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惟长安耳

2017-02-21发布 10788字

第二十六章 惟长安耳之1

(1)

七月流火,燕王高开道却如坠寒冰,恐惧笼罩着他。此刻,他正疾行在去往牙庭的路上。

大唐皇太子李建成举八万精锐一举歼灭刘黑闼的消息传来,高开道顿时陷入了绝望。他刚刚背叛了大唐。先前,大唐封他做北平郡王,赐姓李,李渊能给他的都给了。但高开道并不知足,“我不能跟李大恩一样,傻到给个赐姓就把自己的老底都拼出去,拼完了就没你的地位了。”最关键的是,他并不认为大唐能与金山大牙一较高下。所以,即便在归顺大唐的那段时间,他也没断了与颉利的联系,百般显示自己对牙庭的忠诚,自然也有断不了的贡奉。颉利对他很是满意。

“大好人哪,忠心,得如此下场,叫俺好不伤心。”刘黑闼的死让高开道心惊胆战,三天没睡好,本就红肿的眼泡更显凸起,像被人在眼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要论忠心,还有比刘黑闼更忠诚的吗?颉利竟然为了金银财宝,毫不犹豫就放弃了跟着自己走的人,着实叫人寒心。

要是唐军转头向自己攻来,颉利管不管都难说啊。

所以,他要赶紧到牙庭去见义成公主。只有公主才是他最后的依托。身处绝境中的人,即便走在大太阳底下,也是仓皇不安的。身后的部将张君立几次劝高开道休息,都被他拒绝了。高开道只顾在前面催马疾行,他感觉不到累。

一声长嘶,他的战马扑倒在地,口吐白沫,眼见不行了。高开道竟把自己的战马给跑死了。

高开道从地上爬起来,啐了一口嘴里的尘土,狠狠踢了战马一脚,“娘的,越用他的时候越使不上劲,亏你平日里吃那么多干粮。”

张君立从后面赶上,赶紧下马,“大王,这马是不行了,换一匹吧。”

“这是哪块地界?”

“马邑以北,半天的骑程。”

高开道他们是拐着弯走的。罗艺在东边不安省,他兜了个圈子,到苑君璋的地盘再北上。

“还有不到一天的路程,歇歇吧。本王也着实累了。”从马上摔下,把高开道的困意摔出来了。

选一片树荫,卫兵铺好毛垫,高开道打起了哈欠,“半个时辰就行,你们叫咱,别睡过头。”

凉风习习,蝉鸣声中,高开道合上双眼就要睡去。

随风飘来一阵小曲,“三哥哥啃上了四妹子的脸,就像麻团贴上了大白碗。”

“咱是在做梦?”高开道眯着眼问。

“大王,有人来了。”张君立回道。

高开道打个激灵起身,睡意全无,“马邑正在打仗,谁还有这份闲心唱着小曲走漠北?快去打探!”

不一会,卫兵来报:“禀大王,一行人商人打扮,十几辆高轮车,十几个大木箱,三十五六个人,都带刀。秦地口音,像是从长安来的。”

“长安来的,十几辆车?此时此地,可疑。”高开道沉吟了一下,把手一挥,“君立,你带上七八个人跟咱来。剩下的人看好咱的东西。”他这次北上,自是带了不少东西,十八驮金银珠宝,颉利、公主都不能少,甚至赵守德还有一份。

数百米开外,一道斜坡正好隐身。下面沟谷里,一队人马徐徐前行。在前的是一个中年人,应该是他们的头目了,唱曲的那人则行在最后。

“欧阳大人,后方战事紧急,我们这个速度明天能赶到大牙吗?”

“急什么?我们一时半会着急,能把战场上的被动拧回来?”这位叫欧阳的人回道,“我算好了,突厥人每隔十五天就要敬一次天神,连着三天,明天恰好开始第一天,我们正巧赶到。”

“大人真是英明,连漠北的这些风俗都明白得很,我等不如。怪不得您让我唱曲给大伙听呢,您这是胸有成竹啊。”后面的人说道。

那人大笑,“别急,到了牙庭,颉利可汗会给咱们找唱曲的,而且是牙庭的美色,我们且赏之。”他的话引来一片笑声。

“奶奶的,他们是大唐的人。”高开道骂道。

说话的这人乃是大唐礼部同人欧阳裔,郑元寿推荐他代替自己出使漠北。高开道判断出大唐遣使前往牙庭乃是为了马邑之战。李建成剪灭了刘黑闼之后即挥师北上,欲夺马邑。马邑乃边塞重镇,长安出漠北的门户。大唐多次想从窃据马邑的苑君璋手中夺回而未得。眼下,苑君璋的旧将高满政投降了大唐,勾结唐军正在与颉利、苑君璋苦战,互有胜负,到了紧要关头。果不其然,颉利又私下里与大唐谈判,讨价还价。这帮人明摆着是来给颉利送礼的,要是颉利这个时候退兵,那苑君璋必死无葬身之地啊。想到这里,高开道惊出一身冷汗。

“大王,要不咱们,”张君立做了一个砍杀的动作。

“不,咱两家人数势均力敌,不能莽撞。”高开道马上做出了决定,“赶快把大伙叫起来,咱另道前行,宁愿累死马,人活着就行,一定要跑在大唐使臣前见到大汗和公主!”

张君立心想,这下好了,累死的不是一匹马了。这几年,大王不断变换旗帜,改投门庭,东奔西跑的本事是练出来了。他和另一名将领金树对高开道的朝秦暮楚很有看法。

不日赶到了牙庭。高开道马上拜见了公主。

“公主啊,这事恁可得管啊。恁要不管,咱就麻烦大了,不,不是麻烦,就是活不下去了。”高开道终于在欧阳裔之前赶到了金山大牙。他的地方口音很重,公主是南方人,每次听高开道说话都想笑。但是这会义成笑不出来。高开道诉说的漠南战事让她揪心,颉利的三心二意让她恼怒。

义成没有说话,她皱着眉头,在大帐内移步思索。高开道眼巴巴看着公主,公主走一步,他跟一步,生怕跟丢了一样。

赵守德微笑着对高开道说:“燕王,请坐,请坐。公主想事呢。”

高开道这才坐下。

“燕王一片忠心,哀家都体谅到了。你放心,大汗不会就此罢手。他乃是一国之君,自然处处以国事为重,以漠南的战事为重,怎么会听信李渊的巧舌如簧,自己就放弃这样的战略要地呢?”义成公主虽然这么说,但是她对颉利的出尔反尔恼怒异常。比如说上次听信一个巧言令色的郑元寿,收取了点金银,竟然就把最能战的刘黑闼给出卖了。长此以往,谁还敢铁了心跟着牙庭混呢?贵为一国之君,尽享天下的财富和美色,竟舍不去蝇头小利,义成每每想起也是无可奈何。她已经好久没有理会朝政了。

“公主有所不知,那大唐的使臣马上就到,他们带来了重金,臣着实的不放心啊。要是这会子牙庭骠骑抽身而去,马邑会落入大唐手中,苑君璋也会走投无路,他就死了个屁的。如此一来,牙庭面对漠南还有什么屏障可言。而臣的燕北之地,很快也尽入大唐李渊的手里。臣死了不要紧,以后还有谁能记挂着公主您啊,公主您要使唤个人儿,可上哪里去找哇?”高开道说着,竟一把鼻涕一把泪。

“燕王性情中人,对公主的这份忠诚令人感动。公主明鉴,燕王此次前来并非为己,而是为了友军苑君璋,为了马邑之战,说到底,是为了牙庭和汗国大计。这份忠诚如再不能感动於都斤山的子孙们,那还有什么能值得感动他们的?臣斗胆请公主不要再不涉朝政,该站出来说句话了。”赵守德说道。上次郑元寿来使,颉利没有让他参加廷议,赵守德为此耿耿于怀。他终于发现,颉利在重大问题上更喜欢自作主张。赵守德同样对颉利的贪财好利不感兴趣,这不是一国之君的做派。

“你说的那个执失思力,哀家观察他好久了,似事事都与你不对付,有这一说?”

“公主请放心,执失思力确与臣不合。但是,在牙庭南下对付大唐的大计上,他与臣不谋而合。他支持大汗发兵南下,主张不给大唐机会。只是,大汗总有自己的主张,我们的话没分量。”赵守德知道公主生怕执失思力生事搅局,赶紧回话,叫公主放心。

义成公主停住了脚步,盯住高开道说道:“爱卿一路风尘,必是乏了,你且歇息。明日,你随本宫去往牙帐面见大汗,哀家想了,牙庭决不能让你们这些忠臣伤心、失望!你带来的孝敬,我分文不留,守德呀,你都安排送到大汗那里。”

公主不要自己的东西,高开道很是意外,他开口还想说点什么,义成公主摆摆手,“哀家有你们这些爱卿的一片孝心就知足啦。前方打仗,多一些物资和金银也是用得上的,大汗自有分寸。你且去吧。”

高开道这才唯唯诺诺退下,公主决然的表情让他心里踏实了许多。

第二天,赵守德、高开道早早跟上公主到了牙帐。颉利前几日刚从马邑回来,一回来就钻进了萧皇后的寝帐,纵情声色,谁也没见。公主自当装作不知道,只是差人去禀告有使臣求见,让颉利早些到牙帐议事。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大唐使臣欧阳裔也坐在了牙帐内。公主进来的时候,颉利与他聊得正热乎,拟想中的劝说和表白即刻就变成了两个使者之间的激烈交锋。

欧阳裔中等个头,两道剑眉立在四方脸盘上,说起话来条理分明,丝毫不给他人以回话的机会。郑元寿喜欢他,所以推荐他出使漠北。

“本使臣得大唐皇上谕旨,出使大牙庭。想必这位就是自称燕王的高开道高将军了?”欧阳裔上来便问。

“正是本王。你又是什么人,你来做甚?”高开道挺胸仰头,作出一副样子,他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我叫欧阳裔,大唐礼部同人。我来,是议和。你来,做甚?”

“议战!”

欧阳裔微微一笑,“以己之私,谋牙庭之利,非公心也。”

“甚叫私,甚叫公?别跟本王玩那些个文绉绉。我只知道你们大唐欺负到人头顶上来了,骑着别人的脖子拉屎,咱来牙庭向大汗禀报,把你们赶回长安去!”

“牙庭是俺的还是恁家的?颉利监国与突利大汗是何等的英明,怎么会听恁的一面之词,说替恁出兵就替恁出兵。要知道,出兵是要死人的,需要花钱的。”欧阳裔竟学着高开道的口音说起来,牙帐内的士兵们听来都偷着乐。

“大汗,恁说,在马邑是他大唐先动手的,还是咱先动手的?明摆着是他们先捣鼓咱的嘛。咱跟他们硬干,他们这就服软了嘛。欧阳裔,我啦的对不对?”高开道说到点子上了,马邑之战的确是大唐先发动的。

颉利点点头,他看了看可敦,心里觉得惭愧。他与义成从原先的双宿双飞、卿卿我我到现在的多日不见一面,原因就在于他迷上了萧皇后。真真是绝代尤物啊。可敦对他与萧皇后的关系不闻不问,很显大度,所以,他对可敦就更觉歉意。

“是这么回事。大唐使臣,你怎么说?”颉利问。

欧阳裔并不慌张,他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回监国,表面上,马邑之战是我大唐出兵而致,实则苑君璋内乱,威胁大唐边境,我不得已才出兵而已。苑君璋一面之词,鼓动牙庭南征,竟没给我们两家留下回旋的余地。仗越打越大,形成今日这骑虎难下的局面。”他的这番解释不免牵强,但他没有给高开道接话的机会,接着说了下去:

“监国自然清楚,马邑多是汉族聚集。多年来,牙庭在此开通互市,商贸繁荣,人丁兴旺,百姓都说牙庭好。好就好在,牙庭叫大家都有了发财的机会,没人不愿意到马邑做生意啊。可是,这苑君璋窃据马邑以来,打着牙庭的旗号,苛捐杂税不计其数,令百姓不堪忍受。更有甚者,他对部下极其苛刻,手段残忍发指,一旦发现风吹草动,他便残杀其全家、全族,这才激起了兵变。当不能控制兵变的时候,他又向牙庭求救,骗得监国亲率精锐为其垫背。大汗有所不知,之前,苑君璋曾写信给我家皇上,想要投奔大唐,被我家皇上拒绝了。我想问一句,这些年苑君璋从马邑收取的赋税,有多少交到了牙庭?而牙庭为苑君璋又付出了多少,光是南征一次,便需花费巨大,他苑君璋给了多少军费?关键是,为保住他一家的私利,要战死多少突厥勇士啊!”实际上,李渊巴不得苑君璋来投,但是苑君璋最后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归顺。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突利在边上不住点头。

高开道急了,突利点头,那说明牙庭两个大汗里有一个不想打下去。无论如何不能叫唐使达到目的。

“不管你大唐使臣怎么花言巧语,你们想占据马邑的意图是肯定的!大汗,如果叫大唐占据了马邑,咱可就被动了啊。恁想,大唐越来越猖狂啦,他们发动战争什么时候含糊过呀,他们就是想要咱的命呀。”

欧阳裔大笑,“恁说的不错哇。大唐就是想要燕王你这样的人的命!就拿你来说吧,先叛前朝,又降牙庭,再叛牙庭,又降大唐,再叛大唐,自立为王。大唐不喜欢你这样的人,想必牙庭也不喜欢。马邑之战关乎你何事,你竟先跑到牙庭来替苑君璋求情。牙庭能为你出兵,你能为牙庭做什么?”

“你,你,满嘴说瞎话,离间我等与牙庭的关系,是何居心?那李渊老儿就是好东西?他不也反叛了杨广狗皇帝?”说完这话,他偷偷看了一下公主,正铁青着脸生气呢,高开道赶紧向回说:“反正咱是种地的,不似李渊那当官的,有饭吃还要反叛。再说了,我投奔大唐那是被逼无奈呀,罗艺小儿连咱的生日宴都要盯着咱呀。你不分情理瞎说八道,要不是在牙帐,咱先要了你的命!大汗,反正马邑绝不能落到大唐手里呀!”高开道气得眼泡都鼓出来了。

“大汗,容我说句实话。不说别的,就说赋税,要是马邑在大唐手里,向牙庭上交的赋税一定要比苑君璋多得。牙庭为什么一定认为苑君璋对牙庭有好处,而大唐是威胁呢?为什么要用牙庭勇士们的鲜血为苑君璋谋取土地呢?我们大唐上下皆以为,当今天下最强盛的,乃是金山汗国,而不是其他包括大唐在内的任何国家。我们不是糊涂蛋,凭什么要与最强盛的国家作对呢?我们愿意尊重盟约,定期向牙庭进贡,这是早就约定好的。”

这番话说得颉利也点起了头。

“满口胡言!”义成公主终于忍不住了。要是叫这些说起来头头是道的大唐使臣说个没完,任谁也说不过他们。

“本宫早就说过,李渊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先帝当年诛杀李姓重臣,独独漏下了一个李渊,竟叫他成了气候,尾大不掉,才有今日牙庭之患。欧阳裔,你回去告诉李渊,不要动什么歪脑筋,老老实实撤军回长安,牙庭的三十万骠骑不会等在草原上吹风。如果马邑之事不解,那就直接兵发长安!”

说罢,义成坐于一旁,面向颉利却别着脸,分明告诉颉利她主意已定。

“这个,这个,可敦说了,我大军不能退。既如此,欧阳裔,你回去告诉李渊,如你不退,我祭天神之后必加兵前往,那时便由不得大唐说话了。”颉利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不能让可敦下不来台。他这个监国需要可敦的支持。

欧阳裔心里自责,终究还是不如郑元寿郑大人厉害呀。自己把东西带来了,却没办成事,马邑危矣。

欧阳裔走了,高开道鞠躬施礼说:“大汗英明,这下子好了,咱回去就有劲头训练军队,等着与大唐一较高下了。”

执失思力在一边笑眯眯说道:“哎,燕王,训练军队最好的地方不是在家里,而是在战场上。刚才大唐的使臣不是说了吗,你燕王操着马邑的心,说明你是真心为牙庭着想。这么着吧,我提个建议,你燕北的人马干脆拉到马邑,跟那高满政和唐军练练手,一下子便把军力练上去了,一举两得,多好的事!”

突利帮腔道:“如此甚好,燕王出兵,牙庭无须再派兵助阵,马邑拿下不成问题。”

高开道回回神,看着颉利和义成,结结巴巴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咱回去就出兵,咱跟牙庭是铁板板一块呀。”

半月后,高开道出兵马邑,唐军和高满政溃走朔州,苑君璋重新占据马邑。无奈之下,大唐又使用了百试不爽的策略,郑元寿又一次出使西突厥,边走边放出口风,一定要把西突厥的大军拉来,共同对付颉利。颉利竟然真就相信了传言,主动遣使前往大唐修好,并主动把马邑归还给了大唐。

大唐与金山汗国的战争就在颉利朝三暮四的念头里时刻发生着戏剧性的变化,也考验着两国的耐心和定力。

(2)

大唐上下无不振奋,就马邑而言,苦战不得,不战却得。

“就结盟西突厥这一招,反复用,竟让颉利慌了手脚。”太子建成对众臣说道。众人纷纷称赞太子神武,剪灭刘黑闼,扶持高满政,妙计取马邑,武功赫赫,国之栋梁。建成对于臣下们的吹捧并不推辞,他需要这些,需要尽快树立起文攻武卫的形象,以期压过二弟世民。声势,也是一种气势。

对马邑的不战而得,李世民没那么乐观。

“颉利首鼠两端之人,脾性游移不定,贪财好色,好大喜功,他要开创的盛世武功对大唐必会造成伤害,切不可因为派出一个使臣前来修好便盲目乐观。今日使臣来议和,明日便发动大军来攻。我们得适应他这样的脾性。”但是,他的声音传不到朝廷上。朝廷上王圭等人带头鼓噪,意图把秦王洛水之战的功劳一笔抹杀。元吉和罗艺等人四处宣扬,说要是当初由大哥早日统兵,不至于到最后动用全国精锐才剪除刘黑闼。

李世民苦笑了之。既然父皇不用他去打马邑,他就干脆闷在府内,与“文学馆”的名士们日日研习书法诗文,聊以自慰。房玄龄看出李世民心里苦,安慰他说:“这战事不仅考验国家的耐心和定力,也考验着秦王您的耐心和定力。当下里,朝廷上对秦王府的非议越多,您越不能急于向皇上表白。太子风头正劲,国家危事不断,太子主军,我秦王府要人给人,要将给将,皇上自会看到眼里。”李世民深以为然。房玄龄话里还有一句不便明说的潜台词,当太子顶不住,局面不可控的时候,皇上自然会想起秦王。故那边风声越紧,这边日子越是平静。李靖、尉迟敬德等人跟随太子出战前线,其余人闲在府里闭门不出,免惹闲话。

虽不统兵,但李世民对前线的战况一刻也没有放下。颉利随时可能翻脸来攻,为将者当国事为重。

“金山汗国仍拥有最强大的军事力量,”李世民告诫他的将领们,“决不可漠视之。”除了谈诗作画,他与手下反复推演与突厥决战的场景,最后的结果不容乐观。“颉利倾力来攻,我军难以取胜,除了防御没有别的办法。”这是他们的结论。但是没人太过悲观,大伙知道,秦王统军打仗,从不硬打蛮拼,一定会把握战略时机,运用得当战术,最重要的是信心和勇气。“我们的重型抛石机,还有我们的车跑弓弩,一定是突厥骑兵的克星,只要我们运用得当,防御不成问题。”李世民说。

“国事危急,我不能参与朝廷上的纷争。”但是私下里,李世民对房玄龄说:“本王统军,从未利用战事的胜利对别人说三道四,为什么他们取得了丁点胜利,就对本王指指点点,想来好不寒心。”

房玄龄清楚认识到,现在的朝野,军事行动已经紧紧伴随着政治上的考量。每个人都在选择,不是这边就是那边,也有不少骑墙看热闹的。裴寂、王圭俨然成了太子的代言人,活跃至极。而李世民的大稳令他钦佩,战场上气势如虎,朝堂之上稳重如山,这是不世出的人物啊。

“一个杰出的画家,不必等到六十岁才叫人觉得他画得好,十几岁的时候便已经显示出与众不同了。一个能开创时代的人物,不需要过多证明,前面已经发生的足以告诉我们后面的结果。诸位同仁,与秦王一起为大唐而殚精竭虑,是吾等今生之幸,当惜之。”他告诉文学馆的谋士们。

接下来的形势与李世民的预测没有偏差。派出使臣与大唐停战不到三个月,颉利悍然发动了对大唐的又一次战争。这一次战事的起因,盖因太子建成头脑发热,意图一举歼灭高开道,派人前往燕北,劝降高开道部将金树、张君立。两人发动兵变,驱逐了高开道。高开道以重金劝回张君立。金树知悉之后诱杀张君立,然后举兵归降大唐,所属之地尽皆归唐。拿下义成公主庇护的高开道等同于跟颉利翻脸,李渊之所以同意建成的意见,有一个重要原因,即西突厥的大汗统叶护终于派兵东进了。大唐将与西突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结盟而征。朝野上下无不信心满满,以前用西突厥出兵的传言就能逼迫颉利退兵,现在统叶护果真出兵了,颉利必定胆怯不战。

高开道被部将驱逐的消息传到牙庭,义成公主闻讯即晤颉利,如若牙庭对所属附庸被逐不闻不问,不光漠南土地将很快尽归大唐,以后再无人愿效忠于牙庭。面对公主的质问,颉利无言以对。刚刚遣使出使大唐,委曲求全议和,却得到阴谋诡计的回报,颉利深受打击。他恼羞成怒,举牙庭精锐十万,携高开道、苑君璋直扑朔州,不几日便攻陷城池。颉利以行动给大唐上了一课。

大唐更没想到的是,西突厥大军行至西域巴南绿洲,被金山大牙的碛北拓设,就是阿史那阙华,率兵击退。初战大敌,阙华精锐皆出,三万骠骑骁勇无比,大机动、大迂回,从西突厥军身后发动了攻击。薛延陀部夷男率领铁勒十六部尽皆投入了战斗,他们设下重重圈套,令西突厥军防不胜防。据商人传回的消息,拓设阿史那阙华效仿李世民虎牢关之战,亲率六骑孤注一掷深入敌营,诱敌前锋五千兵马至河谷绝境,被埋伏在那里的碛北军一举歼灭之。碛北建营以来的第一场大战取得了骄人的战绩。

横行西域无敌的西突厥军压根没料到金山大牙的一个西方面设竟有如此强悍的战力,首战损失惨重,前行困难重重,无奈之下回退碎叶城。阙华的胜利,给颉利吃了一颗定心丸,声名赫赫的统叶护竟败在了牙庭所属的一个方面设手上,大长了金山汗国的威风。

颉利拿着阙华送来的捷报,脸上笑开了花,把阙华夸得跟花儿一样,“这小子,从小我就看他与别人不一样,总归要干出点大事。告诉他,守好西边的大门,防着那统叶护再行来袭,且看叔叔我下边的表演。”执失思力在一旁听了只是偷偷撇嘴,心想这不是你训斥他的时候了。总之,西突厥惨败于征途,猛然助长了颉利南下的信心。

此次南征,比前几次更加猛烈,突厥骠骑精锐毕至。在赵守德的建议下,颉利采取了更加灵活的战法,每战必迂回快速突破唐军抛石机和弓弩炮组成的防线,直接与唐军主力接战,不给唐军以布防的机会。唐军的重型抛石机和巨型车弩炮失去了威力,反而成了行军的累赘。各军之间自顾不暇,顾此失彼,战场形势骤然吃紧。从五月开始,长安以北、以东各城池,朔州、石岭、代州、原州、陇州接连失守,关中震动,太子建成率军节节溃退。突厥大军从三个方向分别由颉利、康鞘利、郁射由北向南进发,威逼长安。东边,还有突利的大军携高开道夺回了被大唐攻取的土地。

帝城长安,面临着建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严峻形势。

(3)

太子建成一身戎装回到了皇宫。连日苦战,他方正的脸庞变成了尖脸,眼睛里布满血丝。他觐见了父皇。父子对前线的形势作了分析,一致认为,这次颉利是拼上血本来战了。“西突厥军竟不堪一击,一战便退,出乎朕的预料。我军独力面对颉利,实在是吃力啊。”李渊对儿子说。他在战事最紧张的时候召回建成,还有一层担心,就是害怕太子在前线出现什么意外,于国之大局不利。现在,前线名义上是元吉带领大军与颉利对阵,实际上各自为战。长安的压力更大了。

“朕决意派你二弟统军。元吉一个人在前面压力还是大了些。”李渊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建成。虽然他用了“决意”两字,但目光分明告诉儿子,还是想听听他的意见。两个儿子之间的对立已经影响到朝政,现在,李渊必须事实上维护太子的权威和地位。他不想在嫡位传承上出现节外生枝的事情。

建成脸色一变,“父皇,儿臣愿现在就重返前线,与四弟一起扛起这护卫长安的重担。儿臣担心的是,此时变帅,于军心不稳,”

李渊止住了他的话头,“我儿切勿多虑。国家危亡之际,你们兄弟当不分你我,共同为父皇担忧解虑。你是太子,理当有这样的胸怀和担当。朕看这件事可以由你去办。你可拟一份奏折,举荐世民为帅,代太子亲征。朕照准即是。如此,朝廷上也就没人乱说话了。”

看到父皇热切的目光,建成实在不好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告辞回东宫。宫内,等待他的是太子中允王圭、大司空裴寂和左虞候率可达志三人,太子妃正在陪着他们说话。建成心里一热,这都是忠实于他的臣子,知道太子今日回朝,不待召见便自行前来觐见议事,堪为国之栋梁啊。

建成一边解甲,一边跟几位大臣寒暄。“我说你怎如此怠慢这几位老臣,我今年新收的好茶竟没有奉上,还得等我说才肯上吗?显得我东宫不懂待客之道。”他笑着冲太子妃说道。对于这几位重臣,建成总是高看一眼,不仅是礼贤下士的姿态,更重要的是他从没把他们当做外人。

王圭赶紧摆手道:“不碍事的,不碍事的。太子殿下挥师百万,与那颉利连战数月,挫伤了贼寇之锐气,大长了我大唐的威风,实乃圣君明主之风也。这长安城里都在传说太子的英雄事迹,我等听闻心里不胜欣喜啊。你看看,你看看,太子为国夙夜操劳,脸都瘦了一圈。”王圭说着,竟要抹泪。他是个老学究,一把胡子总是撅在下巴上,一说话便抖得厉害。

建成拍拍王师傅,以示安慰。他接过侍女递上的热巾,擦把脸坐下,“大伙品品今年的新茶,味道还是满地道的。我就说啊,以后喝茶,不能再掺上牛奶、羊奶什么的,就这么直接喝,更清气。”

“是这么个滋味。殿下总是能引领长安城的新风潮。臣民们愿意听到殿下的声音,看到殿下的英姿,不管是朝政还是其他,只要东宫里有什么新鲜的东西,王公贵族、巨富商贾甚至平民百姓都想跟上,我大唐的繁华与太子息息相关哪。”左虞候率可达志奉承道。

“哎,左虞候此言偏矣。大唐的繁华,乃是太子统领全军一力顶天,浴血奋战得来的,不是靠这些红男绿女的风潮得来的。”王圭一本正经纠正道。

“都一样,都一样,啊。”建成打个圆场,“几位大人等候我多时,自是有话要说。正好我也想见你们,大家尽可放开谈。”

裴寂眼珠转了转,他看了看一旁站立的侍女们。建成看了一眼太子妃,太子妃旋即起身吩咐侍女们退下

帷帐四闭,正是密谋天下的气氛。

“殿下,皇上怎么说?”裴寂问。

“父皇要世民统兵。”

王圭急了,“殿下,不能让他出兵啊。这个时候,叫世民小儿接替你的大元帅,不是抹黑您吗?说白了,这分明是您没顶住敌情,只好让他上去了。那咱灭刘黑闼、收马邑的功劳就全没了。”好一阵咳嗽,大热天他得了风寒。

“王师傅不要着急嘛,谕旨尚未下发,事情有回环的余地。我正在琢磨用什么法子让父皇收回成命。”

“这次颉利摆出的阵势前所未见,每到一处必克之。臣判断,长安也朝不保夕了。”率可达志说道。他跟因事没来的杨文幹是太子阵营的急先锋。

“无论如何不能叫竖子谋兵。越是国家危急,越不能叫他掌控军权,不然,尾大难掉也。”王圭说道。

“我看父皇决心已下,硬顶是顶不下来的。父皇还叫我上奏,举荐世民为帅呢。”建成说。

裴寂眼睛一亮,“长安危矣。皇上起用秦王的目的是力保长安。如果我们把都城迁到别处,那这长安还用得着保了吗?”

率可达志一拍大腿,“好主意!放着现成的东都洛阳,甚至都不用再建皇宫,搬去恰好。”

“裴大人的意思,迁都?”建成问。

“是啊,当下还有比迁都更好的法子吗?殿下请想,长安成了一座空城,颉利占来也无大用。他再向东发兵,已是疲惫之师。而我,可以迅速调集全国兵力反击,一个函谷关就叫他有来无回!”裴寂兴奋地说。

李建成频频点头,裴寂的主意是个高招。不待他说话,王圭兴奋地拍了一下巴掌,“如此,还需要李世民带兵作甚?迁都至洛阳,下一步调集我大唐兵马反击,还是太子您的大任呀。”

“还有,迁都洛阳,那洛阳就不是他李世民的军机行署了,正可借此去除他盘踞之地。一举多得,此计妙不可言哪。”率可达志接着说道。

“几位大人所言不光是谋事,亦是谋国啊。作为太子,事事不能与他人争锋,更不可在父皇面前争宠。迁都大计,关系国运,我要面奏父皇,请他老人家定夺。”李建成冠冕堂皇地说,他现在不想亲口把世民摆出来当做对手。他是太子,与弟弟事事相争在众人面前显得小气了。

“太子殿下一心向国,乃是我大唐之幸。老臣建议,无须由殿下奏议此事。老臣、裴大人、左虞候,再加上杨文幹,发动朝廷诸位忠于太子的大臣,足以形成一股声浪,向皇上奏请迁都。”

裴寂皱了皱眉头,他不想把自己摆到明处。杀掉刘文静,他自认为得罪了秦王,在李世民面前事事小心,生怕再有不当之处,惹来杀身之祸。这就是他的狡猾之处。所以,他跟李渊跟得紧,察言观色无人能及,李渊视他为肱骨之臣,一日竟不能离左右。

“殿下,臣想,此事臣最好不要急于参与。您明白皇上对臣的信任和厚爱。王大人他们一旦上奏,皇上必会问起,我再言明自己的态度,这比我跟随众人上一道奏疏要强得多啊。”

李建成非常高兴,裴寂的话说到他心里去了。裴寂是父皇的第一爱臣,无人可及。王圭他们先行上奏,等父皇征求裴寂的意见,裴寂再随声附和,这样的安排天衣无缝。

“还有,请殿下一定要手谕四王爷,请他一定支持迁都之议。他正在前方统兵御敌,他的话在皇上那里更有分量啊。”裴寂接着说。

“裴大人真奇才也。如此计划,皇上必会首肯。任那秦王府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也必会无言以对。殿下,我们且不可以掉以轻心,要牢牢制住了大局,反正不能叫他们有翻身的机会。”王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