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元寿再使
(1)
公孙游和王贵赶回了碛北,阙华即刻召见了他们。王贵身上挂了几处彩,一路上,公孙游悉心照料,他心里敬重王贵是条汉子。不忘本的人值得敬重。
“你是说,李世民用三万人对阵刘黑闼两万,刘黑闼全军覆没,唐军损失五千?”阙华重复了一遍公孙游刚才说的话,他似乎不太相信,但是想想李世民的虎牢关,又觉在情理之中。
公孙游点点头,“拓设,说实话,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战斗,撼动人心啊。那唐军的先锋营,唱着军歌与敌军同归于尽,看得我直淌泪。”
“了不起啊。李世民统率出这样一支英雄的军队,实在令我敬佩。”阙华感叹道。
“王贵,这么好的机会,你就没想留在老家,留在李世民的帐下?”阙华开了一个玩笑。他很想知道王贵心中所思所想。
“拓设,我在路上跟公孙大哥说了,我的家现在碛北。大唐是好,可是我觉得人留在一个地方,自有他留下的道理。我的孩子马上就出生了,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吗?”
阙华很高兴,王贵的回答也是碛北大营成功的标志。终于,他建成了一个能留住人的大营,准确的说,是一个强盛的小汗国。碛北精锐骠骑已近三万。
“本设听到你的话尤为高兴,我碛北有人就有了一切!王贵,你当探子大材小用,现在开始,你就是南人营的副总管了。”阙华又补充了一句,“与公孙游同为大营帐前行走达官。”这是个很高的职位。两人躬身谢过。
“我问你们,我们碛北大营能与唐军一较高下吗?你们要说实话。”阙华问。
公孙游和王贵一同摇头。
“牙庭的精锐呢?”
“不知道。”两人的回答很干脆。
阙华想想也是,这两人怎么能知道牙庭精锐之师的战力呢。牙庭三十万骠骑,不是号称,是真实的战力。毫无疑问,金山汗国是当今最强大的国家,对汗国未来的担忧让他过于看弱自己人了。大唐现在还不是对手。这是他的结论。
他让两人下去休息,“向吴先生仔细说说你们所闻所见,让他写成文字,抽空我好好研读。”
正在批阅文书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吴用厚禀报,铁勒各部派人求见。阙华感到意外,铁勒十六部集体觐见的时候很少。他赶紧让吴用厚把人请进来。
“属下们见过拓设。”领头的是薛延陀部首领夷男的叔叔,宝达罕。
“快快请坐。上奶茶。”阙华表达了足够的礼仪。
众人落座。阙华发现,人们神色不安,有人甚至掩饰不住愤怒的表情,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拓设,今天来的都是您的下属,牛羊归圈不会绕着门走,我等说话就不拐弯抹角了。”宝达罕说,夷男事先告诉他见了拓设就直说。
“自家人不必废话。”
“您见过这个吗?”宝达罕递出一张文书。
阙华接过文书,上面写了一段话,大意是为供应牙庭南征之需,薛延陀各部今后将由牙庭直接征收物资贡奉,并且还有征收官员定期前来巡收。阙华看了看,征税的数目之重出乎想象。牙庭这是要做什么?
“岂有此理?牛羊归圈不会绕着门走,而这抢牛抢羊却一定是绕着门走,他们压根就没告知我。”阙华把文书扔到一边,很是恼怒。
“拓设难道对此毫不知情?”宝达罕问。
“拓设行事光明磊落,似这等事关各部利益的大事,怎会瞒情不告?”吴用厚接话道。
阙华这时想起了前几天都罗从牙庭得到的信报,颉利直接插手突利所部的税赋,引起突利强烈不满,阙华为此还感慨了好一阵子。没想到轮到自己头上来了,这是对碛北不放心啊。
“咳,拓设,您是不知道哇,来了一个什么达官,好吃好喝,索要金银,赖着不走啊。”拔勒古部一个头领拍着大腿咳声叹气。
“他,他还跟我们要女人!”一个矮个子站起来喊道。
“就是耍威风呀。”
阙华听着各部七嘴八舌的诉说,越听越恼火。牙庭这些人行事的架势跟十年前的做派简直没有任何区别。现在的情势,收拢人心尚嫌不足,他们还在摆威风欺小瞒大,着实可恨、可气。他正要抚慰大伙,亲兵来报,牙庭来人了。
来的正是牙庭负责征收税赋的达官鞅素,他原先给颉利掌管个人资材,当然是颉利信得过的人。
“就是他。”有人小声说道。
“拓设,你的地盘好大,转完这一圈我们行了足足个半月。”鞅素带着七个人进来,大咧咧坐下。“先上点奶茶润润嗓子,这西域的风尘就是大。”
宝达罕等人看到鞅素,均有不平之色。
阙华在牙庭当值时,见过此人一两次,但没有打过交道。这家伙先是四处耀武扬威,最后才赶到大营,心里有小九九。他要最后才告知我征收税赋的事。面对这些首领们,是训斥他一顿,还是跟他解释好呢?阙华心里拿不定主意。
“你们这些人我差不多认识,都是铁勒部的。哦,我明白了,你们是来告状的,对不对?”鞅素拿手指点着各位首领,丝毫不把人放在眼里。
都罗忍不住了,他冷冷问道:“鞅素,你见到拓设为何不拜?没有拓设的准许,谁让你坐下的?”
都罗的强硬大大出乎鞅素的预料,他勉强起身,做个样子,“本官见过拓设。此乃牙庭给碛北的文书,拓设亲阅。”他把文书扔给阙华,复又坐下,抬头看着帐顶。
“你来到碛北所辖各部,分发牙庭文书,可曾得到突利大汗准许?”都罗继续追问。
“本官听从颉利大汗和义成可敦的吩咐,没有什么别人准许不准许的。”鞅素言语之间,根本不把突利放在眼里、
“啪!”阙华把手中的文书扔到地上,却笑眯眯说道:“都罗将军不必问了,这文书是假的。”转瞬间,他想好了办法。
“假的?拓设,你可不能胡说啊,我带有牙庭的关防印信。”鞅素着急了,起身掏印信。
“你不用找了,你的印信也是假的。本设在牙庭当值的时候见过鞅素,他不是你这个样子。”阙华说道。“来人,一顿棒子打出去!”
鞅素慌了,他用缺了一根手指的手掌指着阙华喊道,“拓设,你不能这样啊,我是不是鞅素你心里有数,你怎么能对牙庭的差事视同儿戏?”
“给我打出去!”阙华厉声喝道。
这下好了,上来十几个士兵拖着棍子就打,打得鞅素抱头而出。边跑边骂,“好你个阙华小子,翻脸不认人,误了军国大事,有你好看。”
帐内众人一片笑声,铁勒部首领们将信将疑,不管怎么说,拓设给他们出气了。这赋税肯定不会征收了。
“各位首领请回吧,咱们碛北是不会加重赋税的。当然,如有急需,本设会提前与各部商议。”
送走客人,阙华把都罗叫住,“你赶快带人追上鞅素,给他带足水囊、干粮,别让他们饿着。”
接着,阙华给颉利和突利各自修书一封。给颉利的意思是,牙庭用兵应当征收赋税,但需各设自行解决。汗国不能直接插手各方面设的事务,否则,极易引起内乱。碛北大营将从自己的物资中节省出一部分给牙庭送去,当做碛北大营给汗国用兵的支援。他知道鞅素回去后必定会添油加醋跟颉利说碛北的不是,这些物资可以暂时止住颉利的暴怒。给突利的信,则强调突利是汗国的大汗,当有自己的声音,否则汗国的运转会出现混乱。他派吴用厚去送信,重点是要吴用厚见见执失思力,了解清楚牙庭现在的状况。
他要吴用厚带话给执失思力,要沉下心审视大唐的崛起。唐军之战力已今非昔比,我们突厥人要睁开眼睛看透大唐,不能沉醉于过去的美梦而不能自拔。要执失思力时常提醒牙庭上下,我们远在漠北,酷冬严寒是天神赐给突厥人的最厚重的铠甲,将是任何敌人也无法突破的阵地。所以,只要大唐不生事,牙庭大可不必兴师远征,也不必加重各部的赋税,只要保持汗国的强盛,任何人都不敢轻言来犯。
不管颉利和突利听不听进他的话,他都要说。坐视自己的国家陷于纷争而罔顾,是可耻的。
(2)
吴用厚心下忐忑不安。
拓设派他来牙庭,期望他能见到坦戈该特勤和执失思力,把阙华的意思说明白,也好不虚此行。这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突厥显贵,他有点紧张。牙帐内人不多,传送书信的士兵出出进进,吵吵闹闹。这里不像内陆官衙那般肃穆。草原上的人天性奔放自由,只要大汗不在,一切都是放松的。
“我从碛北来,拓设的信使,要见执失思力。”吴用厚向一个卫兵说道。
“他出去了。你把信放这就行。”
吴用厚犯了难为,拓设要求他直接面交执失思力,现在人已经回家了,他又不愿交给士兵。
正在犯难的时候,背后有人拍他的肩膀,“用厚兄,别来无恙?”
吴用厚转身一看,大为意外,“哎呀,守德兄,你怎么来这里了?”
赵守德赶紧把吴用厚拉到偏帐说话。两人老家相距不过百里,同一年中的秀才,曾相约同考进士,算得上是多年的朋友。异乡老友,不胜感慨,两人分叙了来到突厥牙庭的过程。
“一直有人告诉我,拓设那边有个南人的秀才,很受拓设看重。我还纳闷,到底是谁呢,没想到是你啊。”赵守德兴奋地说。
吴用厚也很高兴,毕竟多少年没遇到过这么熟悉的人了。
偏帐位于牙帐西边,是为当值人员吃饭休息用的地方。赵守德和执失思力各居一帐。赵守德叫人送来饭菜,斟上烈酒。
“用厚兄,你我兄弟今日一醉方休,同榻而眠!”
帐外雪花飘飞,帐内炉火熊熊。异乡故交,相同的境遇,两人放开了肚量灌酒,敞开心扉谈话。从考秀才,参加科举说起,一直说到漠北的风土人情,自是没有说不完的话题。说起吴用厚孩子快四岁了,赵守德哈哈大笑,他媳妇也怀孕了,眼见是做父亲的人。
“没想到啊,你我成家立业不是在朝廷,而是在突厥大牙,想来令人不胜唏嘘。”赵守德说道。
“哎,赵兄,你说的不对,成家,都成了,立业,没那回事。”吴用厚舌头打着卷说。
“读书人的梦想就是学而优则仕。用厚兄,我等已经把所学所用放到了这平天下上了,不是立业,那又是什么?”
“那你说,你为谁立业,为谁平天下?”
“哦?兄台竟有如此想法。且不说为谁立业,我想问你,你跟上拓设,随侍身边,出谋划策,决胜千里,岂是凡夫俗子可为?此等人生,称不上雄魄,也是难得了。兄台仍不知足?”
“不是知足不知足的事。赵兄,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造化着实弄人呀。”吴用厚眼神里透出一丝无奈,还有一丝茫然。他跟赵守德不同,他是个本分人,走到这一步确是天命。
赵守德看着吴用厚难受的样子,举起酒杯,“守德再敬兄台一杯。不管什么造化,确是人生的一个奇迹,不容易呀。”他擦擦嘴唇上的酒滴,“既然兄台对自己所行之事并不满意,是嫌碛北之地偏远,还是嫌拓设给你的舞台小呢?”他凑近吴用厚,“突厥大牙很需要兄台这样的人才的呀。”
吴用厚赶紧摆手,“你可别笑话我,我一个半吊子秀才,有什么资格嫌这嫌那的。我就是觉得帮着突厥人打自己人,心里总拧巴着,不舒服。”
赵守德明白了,吴用厚是一个书呆子啊。“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我听说拓设是开明的,并不阻拦南人营的弟兄们回乡。”
“咳,这就是说事拉理呀。孩子都有了,家也安下了,也就没那么多想法了。这人啊,好奇怪。初到一个不想呆的地方,寻死寻活想回老家。可是这个地方对你好了,这个地方的人对你好了,你竟觉得这地方好了,时间一久,也就不舍得离开了。再说,咱们的父母都没了,回去上坟都找不到地方了,还回去作甚。”说着说着,吴用厚眼眶红了。
赵守德又赶紧给吴用厚斟上一杯,“南人营的弟兄们走得多不多?”他问。
“不多。”吴用厚回道,“今年走了十九个,来了六十个。现在两千之众,是大营。”
赵守德点点头,他知道西域的汉人走投无路的时候愿意到阿史那阙华那里参军。
“反正我不会参与打大唐的事情的,这个我跟拓设明言在先。有些突厥人看不上我,我还不屑于跟他们为伍呢。穿着他们的衣服,吃着他们的饭,但是行事得有咱自己的主张,不能动辄跟着他们犯边,咱不能叫人看不起咱。”吴用厚红着脸,打着手势说。
这句话一下戳到赵守德的痛处了,赵守德想起了执失思力胡诌八扯骂他是骡子那件事,火腾一下上来了。接着酒劲儿,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指着吴用厚说:
“难道用厚兄现在不是与他们为伍?在漠北的汉人不下数万,这其中不光是被强迫来的,也有不少是逃难而来的。用厚兄,时局变了,我们也要变!你说的边疆,是谁的边疆?是大唐李渊的,还是已经死去的窦建德、刘武周、薛举的?还是活着的高开道、梁师都的?我不认为那是谁的边疆,这边疆每天都在变。如果非要我认,除了大隋,我还认现在的金山汗国!”赵守德激动地脸色都从红变青了。
“恕我直言,兄台好似满腔怒火呀。”吴用厚对赵守德的愤怒很是吃惊。
赵守德紧咬着嘴唇,从牙缝里蹦着字,“不错!我恨李渊,也恨王世充、窦建德等。他们辜负了先帝对他们的厚爱,辜负了国家,他们统统是反贼!没有他们反奸作乱,背叛朝廷,我等就是当年的进士及第,光宗耀祖啊!他们这些反贼整整耽搁了我们一代书生最美好的年华啊。”赵守德说着,涕泪皆下。
“用厚兄,我们十年寒窗苦读,立志报效国家。等我们快走上属于我们的舞台的时候,这个舞台没了,塌了。你找谁说理去,谁给你一个答案?找老天爷,老天爷管吗?找李渊、王世充,他们能给你什么?你看看你,连原来的老婆都嫌你窝囊,弃你而去,只能屈居漠北,一肚子的诗书付之黄沙。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我就在想啊,天无绝人之路,时势造英雄,我们来到这里,就要当英雄!虽然手无寸铁,不会冲锋打仗,但我胸有韬略,胜似百万雄兵。我就是要辅助颉利可汗,统统把这些反贼灭掉,恢复我大隋的正统,实现我们匡扶天下、治理国家的理想。”他敞开帐房的布帘,任由风雪吹到身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他心中郁积的愤怒吹走。
吴用厚说道:“先帝有错,错在失国!事移时易,自古以来朝代更迭数不胜数,我等岂可还沉浸于过去的时代而不可自拔?再者,与我苟且活命与世无争不同,兄台立志追随残暴之人,屠杀我族同胞,无论如何我是想不通的。”
“先帝有错,错在荒淫无耻,错在不体恤百姓,错在奢靡无度,国库空虚。但是,最根本的错,在于用人失察,错用了一大批象李渊、刘武周这样的乱臣贼子!不要笑话先帝荒淫,看看李渊,不就是调戏了后宫的宫女,害怕被革职才慌乱之中起兵的吗?看看刘武周,占据了行宫之后,先就把宫里的美女占为己有,再向漠北进贡,似这等无耻之人有何资格称王称霸!先帝雄才大略,开科举,修运河,征高句丽,虎视漠北。可惜,天纵英才,不懂得节制,把事情都做过了头,导致死无葬身之地啊。看看宇文化及那狗贼,逼死先帝,连个棺材也不给,违反人臣人伦,最后自己也惨死于乱臣之手,这是报应啊!”
赵守德打着手势,情绪激动,“做大事岂可拘小节,恢复我大隋,要经历一系列战争,期间总不能照顾到方方面面,我会建言大汗尽量少抢掠屠杀百姓。好了,用厚兄,你远道而来,我们不要讨论那么沉重的话题了,喝酒,一醉方休!”赵守德明白吴用厚到底还是胸无大志、随波逐流之人,与自己的志在天下不是一个层次,便不再用话激他。
吴用厚把拓设给颉利的信交给赵守德,嘱咐他一定要交给监国,两人把酒言欢。
(3)
金山大牙。听完鞅素的哭诉,颉利暴跳如雷,“从未有过的事情。牙庭的命官被打跑了,还是自己人,这都是惯的,也是上行下效!”众人听得出,这话是冲突利来的。
突利黑着脸就是不言语。
“拓设信中言明,要给牙庭运送一部分物资,他心里还是有牙庭的。”执失思力小声说。
“两码事!支持牙庭是他应尽的忠诚,执行牙庭的大计是他应尽的本分。要是每个人都学他,牙庭还有牙庭的威严吗?我要撤了他的西方面设!”
执失思力拿着阙华送来的物资清单,心想这满帐的特勤、将军和首领,要是都跟碛北一样支持牙庭,而不是一过冬就向牙庭索取物资,还用得着四处征赋了吗?他不说话,把清单递给颉利。
颉利扫了一眼,一愣,又低头细细看了半天。
“他是说,他要给牙庭送来牛羊各三千头,皮毛万卷,皮甲五千套,牧草千车,再加五千斤赤铁、五万银两、一万两黄金?”
牙庭内一片惊叹声,一个小小的碛北大营,建营最晚,人马最少,一下拿出这么多物资,足够打一场万人之战。
“他是害怕我惩罚他,暂时糊弄牙庭,还是真拿得出?”颉利不相信。
“听那送信的人说,这些物资已经走在路上,不日将到。”赵守德听吴用厚说起过此事,便回道。
颉利长出了一口气,坐回椅子里,他没法再愤怒下去了。他跟执失思力想的一样,要是各部首领都象阙华一样,牙庭还用得着如此被动,非要加税不可,甚至就是少要点东西都成啊。
突利开口了,“执失思力,你说说,碛北为什么如此富足?”
“大汗有所不知,拓设到达碛北之后主要干了两件事。这第一件事,是扩大的他的人口,军民合一,牧战合一,”
“这个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儿,牙庭不是一直在实行这个政策吗?”颉利不耐烦地打断了执失思力。
“你让他说完话不行吗?”突利顶了颉利一句。
“关键是碛北部族众多,路途相距遥远,交流、通婚皆非容易的事情,拓设的能耐在于他把这些部族聚拢到一起了,大家都愿意坐下来喝杯酒、喝杯奶茶。交流多了,人也就活泛了,生孩子不就多了吗?”
“这第二件事,就是联通商路,开通互市,繁荣贸易。碛北大营离山南的商路很有一段距离,原先没有商人愿意深入山北做生意。拓设利用铁勒各部占据的商路绿洲,设立驿站,把商人们请到山北,把山北的好东西卖到外面,把需要的物资留下。他大气豪爽,商人们愿意与他做生意。监国,原先您送给李世民的鱼胶,现在是闻名商路的碛北特产啊,很受内陆妇女喜欢,是生孩子进补、扮装美容的上品,谁要有上那么一斤半斤的,那是大富之家的标志啊。说起来,还是监国您的功劳呢。”
大帐内一片笑声,碛北大营的做法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颉利跟着干笑了几声,他对执失思力说:“虽然拓设对牙庭的心意大伙都能看得出,但是不能坏了规矩。你,”他盯着执失思力,“代表我和突利,去碛北训话,说得狠一点,让这小子知道厉害。”
执失思力楞了一下,大家都知道他跟阙华交好,颉利却派他去,这叫他感觉很是意外。“监国,我去?”
“啊,你去。我知道你们好,你们好也得以国事为重。这么着,我说,你记,去以后照着念给他听。”颉利说。
执失思力拿起笔,颉利踱起方步,一句一句说下去:
“阙华我儿:叔叔收到你的东西了,你的孝心很好,但是我很生气,很生气。”
“我很生气。”颉利自言自语一句,接着说:
“叔叔和突利商量了,下一步咱要对大唐发动大战。叔叔决意要打造咱突厥人的武功盛世。大战需要钱,需要铁和牛羊,不加税不行。你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孙,你该知道什么轻,什么重,不能再由着性子来啦!”
“再加上一句。”颉利说。
“叔叔也在愁啊,要是每个部族、每个大营都像你一样,还用得着如此费劲儿巴力吗?”最后一句显然说给帐内诸人听的。大家都低头不语,颉利的话不难听明白。
“完了?”执失思力问。
“完了。你读一遍我听听。”
执失思力照本宣科读了一遍。颉利气呼呼地说:“那个‘再加上一句’,是说给你的,不是说给他的,去掉!”他瞪了一眼执失思力,“你这个脑袋瓜,什么都好,就是小聪明多了些。鞅素,你跟上执失思力,看着他把这话读给拓设听。”
(4)
一切准备就绪,在义成公主和赵守德的竭力鼓动下,颉利吸取了当年杀掉刘武周的教训,对洛水惨败后奔逃到牙庭的刘黑闼继续进行支持,扶植其东山再起。从这一年(武德四年,公元622年)正月开始,二月、六月、八月、九月,颉利亲率牙庭精锐,会同重整旗鼓的刘黑闼,与大唐反复争夺马邑重镇,进击数座城池,发动了对大唐的全面战争。
“李渊的儿子们嫡位之争日益激烈。我汗当抓住时机,倾力南下,分割大唐而治之。”赵守德对颉利进言。
大唐举国应战,窘迫处境下勉力阻击住了金山汗国的攻势。同时,大唐加紧联系西突厥,营造出将东西夹击的声势,令颉利心生顾忌,攻势渐缓。十月底,颉利迎来了自己的老朋友,郑元寿郑德芳,他作为大唐使臣携带重金第五次踏上了漠北的土地。李渊和李世民交代郑元寿,此次出使要竭尽全力说服颉利罢战,赢得一个打垮刘黑闼的机会。
“必须剿灭刘黑闼!”李世民对他们的将领们说,“此人之勇、狠超出我们的想象,我军能击退突厥军,却未能打垮刘黑闼,颉利用他做前锋算是用对了人。”李世民交代郑元寿说:“颉利首鼠两端,见利忘义,他不会为一个刘黑闼作出太大牺牲,卿此行胜算很大。我在这边造出西突厥来结盟的声势,继续给他施加压力。”李世民自信地笑着说,“颉利还有一个特点,多疑,听风是雨。”
“我军与突厥骠骑贴身肉搏尚嫌实力不足。但是,我们的脑袋完全可以与颉利的脑袋一较高下嘛。”李世民说。
“颉利真会放弃刘黑闼?”杜如晦总觉前有刘武周的教训,颉利不会忘得那么快。
“会!”李世民就一个字。
牙帐内,颉利和突利一左一右,端坐于牙帐上方。郑元寿进得帐内,与诸位突厥首领、将军一一拱手招呼,他对这些人太熟悉了,比大唐朝廷上许多重臣还要熟悉。当好一个大国的使臣,绝不是在殿堂上、大帐之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就可以百事皆顺。要达到目的,更要使出许多看不见的动作。郑元寿与康特勒古、褥旦、执失思力、坦戈该,甚至康鞘利都保持着联系,平日里少不了送这送那。他最愿意跟执失思力打交道,因为执失思力只要书,不要金银。
“郑元寿,你又来了。坐吧。”颉利既不热情,也不冷漠,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郑元寿。
郑元寿并不尴尬。他四下看了看,牙帐内只有靠东的正门一侧还剩余一个座位。他向颉利和突利深施一礼,退后坐在门口处。这样,他离颉利和突利就很远了。他当然明白颉利在有意冷落自己。
有人端上奶茶,郑元寿喝了两口,一路疾行,受了不少风尘。
“你们的皇上,李渊,最近心里不舒坦吧?”颉利略带嘲讽地问道。
“监国说什么?我听不清。”郑元寿大声说。
“我是说,牙庭大军威逼,李渊的日子不好过吧!”颉利抬高了声音。
“回监国:我来,就是因为咱两家罢兵了,不忙了,我家皇上心情舒畅,想您和突利大汗了,便派臣来了。跟农闲的时候走亲戚一样,来走亲戚。”
执失思力直想笑。郑元寿回答一句就起一次身,侧着身子向颉利喊话。对于颉利发动的战争,他和阙华一致不太赞成。上次他代表颉利去碛北喊话的时候,两人分析了汗国面临的形势,认为窦建德和王世充灭亡后,牙庭单独把战争强加于大唐,会引来强力反弹。事实证明了他们的判断。
颉利哈哈大笑,“走亲戚?你真会说话。要是牙庭不用兵惩戒你们,这门子亲戚你们早就忘了吧。”
“您说忘了谁?谁逞能?”郑元寿声音之大,喊得边上的人捂起了耳朵。
“行了,行了!给他把椅子挪到牙帐前头。”颉利不耐烦了。
“这下好了,能听清您的问话了。监国有所不知,臣前几天在并州汾东,为大军擂鼓助威,把耳朵给震坏了,稍远点就听不清话。”郑元寿说的,是九月初大唐并州总管王神符在汾东大破突厥骠骑的战事。大唐大胜,杀人五千,虏马二千。郑元寿当然没有参加战事,他把自己加进去是给突厥人听的。这叫势,贬低对手抬高自己。谈判需要势。
颉利脸色变了一下,旋即平复如常。他是一国之主,不会被郑元寿这些小把戏激怒。
“郑元寿,少来这一套!介休到晋州之战,我精锐填盈山谷,势如破竹,长安、洛阳为我所迫,那个时候你又在哪里擂鼓啊?”康鞘利说道。八月,介休之战,洛阳差点被突厥人攻下,幸亏西突厥使者到达了长安,颉利才快速退兵,否则洛阳早已失守。
“那个时候,我刚刚谈完结盟的事,正在从西突厥的碎叶城回长安的路上,自然就来不及为我军擂鼓助威了。”郑元寿又开始说起跟西突厥结盟的事,他的口舌功夫确实了得,一句接一句,处处压着对手。
颉利冷笑一声,“你们跟西突厥联系了多年了,总是结盟不成。本汗等的头发都白了,统叶护也不来。难道等我取下长安,他才来吗?”
“我们已把公主嫁过去了,过几天他自会把聘礼送回。”郑元寿话里的意思,是告诉颉利大唐跟西突厥之间的结盟事实上已经形成。
“长途跋涉,郑将军不是来向大汗禀报你们又嫁出了一个假公主这样的小事吧?”执失思力出来说话了。私交甚好,但是国事为重。他不愿看到牙庭诸人与郑元寿耍起嘴皮子没完。
郑元寿正色道:“那是,我来,即是国家的大事,是表达我大唐对牙庭的敬意和善意。”
“你们以为嫁个公主,搞个同盟,我就怕了吗?”颉利声色俱厉,“表达善意?数年前,从刘文静初次出使牙庭开始,你们就在表达你们的友好意愿。你们为了夺取土地,夺取政权,向牙庭称臣纳贡,愿意跟牙庭结盟。可后来呢,不仅不称臣,纳贡也一年少似一年,这两年干脆不交了。你们出尔反尔,牙庭除了出兵惩戒你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郑元寿心想,你就是怕了,不然你撤军做什么。他说:“监国明鉴,要不是这一年来牙庭的骠骑持续进击漠南,我大唐是断不会主动与统叶护结盟的。我们知道自己不是牙庭的对手,除了结盟自保,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颉利鼻子哼了一声,刚要回话,郑元寿却起身站到了牙帐中间,滔滔不绝地开口了。他提高了音调,不给颉利训斥自己的机会。
“当初,大唐与牙庭结盟,共击暴隋。双方合作良好,多亏康鞘利将军率领两千骠骑相助,我们才取得了潼关之战的胜利,才有机会攻取长安并定都。大唐上下无不铭记于心。要说起违背盟约,在战乱纷起,群雄割据的局面下,漠北大牙和漠南各政权的关系,真真是复杂多变,难以说清啊。诸位首领、诸位将军,咱们数数手指头就能知道,这些年来有多少个称王称帝的人与牙庭打过交道,与大唐打过仗。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得到了牙庭的扶植,但是最后的下场如何呢?想必大家心里也有本帐,我就不一一道来啦。”郑元寿巧妙地把话题引到了那些被牙庭抛弃的割据武装上面,把颉利指责大唐的话给引到颉利自己身上去。
“单论大唐与牙庭的关系,臣要说的是,凡事得有个主次,谁承担责任更得有个主次,不然不公平,也失去了大家坐到一起谈判的意义。诸位,出使之前,我梳理了一下,从我大唐向漠北纳贡开始,一共奉献了黄金二十五万两,银六十万两,丝绸三十万匹,赤铁万车,其他物资、药材、工匠不计其数。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大唐最少最少每年都要给三百万草原子民做一套新衣啊。人与人交往,用什么说话最显诚意呢?就是东西。很多时候,我们大唐宁肯勒紧裤腰带,也得想法满足牙庭所需。金山汗国雄踞漠北,国力雄厚。而我大唐立国之初,内外交困,举步维艰。我们遵守盟约给汗国贡奉,这不是雪中送炭,也不是什么锦上添花,这是弱国给强国送礼,穷人给富人送衣、送饭哪!”
郑元寿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高。他不是在向对手们施加压力,也不是在跟对手谈判,他是在陈诉!陈诉大唐立国这些年来筚路蓝缕,委曲求全的艰难历程,陈诉一个民族重新崛起之后的强大心声。从第一次出使突厥牙庭的小心翼翼,生死恐惧,到今日挺直了腰板跟人家唇枪舌剑,讨价还价,作为一介使臣,他越发感觉到了国家是什么,民族是什么,除了“强”一个字,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尊敬的监国、大汗,各位将军,我要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发生在我郑元寿身上的故事。你们可曾想到,我身为大唐使臣,经受过的最大的凶险,不是牙庭威逼的钢刀,不是强盗们的窥测,而是我的卫队,护卫我北上的亲兵,他们要杀我!”郑元寿的话牢牢吸引着牙帐内的人们,没有人愿意打断他,与他争论,每个人都在认真倾听。
“武德三年,长安大旱。我携带大批粮草北上牙庭议和。一路之上,是饿殍充野,饥荒满眼哪。眼见那些就要饿死的灾民,我守着满车的粮草,不敢慢行,只怕一慢下来,心中再也忍不住,就把这些粮草分发出去,也就失去了与牙庭议和的本钱了。快要出塞的时候,一个老者带着他的一双孙儿,跪在路边乞讨。他的孙儿饿得皮包骨头,眼见不行了,我偷偷下车塞给他一包干粮。然后给他磕了一个响头。我心里在流泪啊,我大唐君臣对不起这些子民,没有能力为他们撑起一片天地,让他们吃上一口饱饭。回到营内,我的亲兵们持刀把我围起来,带头的士兵流着泪跟我说,‘郑大人,我们再也不愿跟着你前往漠北送礼了,我们不要再看着自己的亲人饿死当道。你就是一个最大卖国贼。我们要杀了你,把粮食分给灾民。’我当时噗通就给我的士兵跪倒了,我说,‘孩子们,我郑元寿不怕死,怕死就不会一趟一趟带着你们去漠北谈判。你们要杀我,我不怨你们。可是你们要想一想,我们拿出这些救命粮,去跟人家讲和。不打仗了,百姓们就得到了播种秋粮的机会,再忍上几个月,秋粮下来,更多的人就不会饿死了。’士兵们听完我的话,扔下刀与我抱头痛哭啊。就这样,我们走一路哭一路,到了牙庭,我还要堆起笑脸,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谈判。所有这些,为的,不就是要维持住与牙庭的盟约,获得生存下来的机会吗?监国一再说我们违背当初结盟的约定,那么,这些个摆在面前的事实和数字,能说明什么呢?是大唐当真要违背盟约吗?”
突厥贵族们鸦雀无声。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大唐使臣,从一头黑发到两鬓渐白,年复一年奔波在来漠北谈判求和的路上,不惧大漠风沙,不惧盗匪凶险,甚至不惧个人生死。每个人心里都感慨良多,也多了一些对郑元寿的敬佩。
“反过来说,监国最明白汗国对大唐做了什么。特别是监国,您当年所行之事,所为之人,就在这牙帐之内,也是臣出使,不少人也见证了,还用得着臣再重复一遍吗?”郑元寿说的是颉利违背盟约与薛举夹击唐军的事。
颉利脸色青红不定,郑元寿这一通数落,就是要揭他的老底。他现在执政一国,岂能容许别人当众让他出丑。他终于忍不住了,“够了!”颉利的手掌重重拍在案几上,奶茶洒了一地。
郑元寿心里一沉,坏了,说着说着拉不住缰绳了,忘记了这是在突厥的大牙庭。这不是在太原城墙上与人对骂,怎么骂都行。颉利这人脾气暴躁,要动杀机也未可知。郑元寿不再吭声,他偷眼观察牙帐内的气氛,却并不紧张,人人专注听他讲话。他暗自舒了一口气,颉利一定不会杀我的,且忍住。
颉利狠狠盯了郑元寿一阵,脸色慢慢平静下来。
“让你说,你还真就上劲儿了。我问你,这些年,牙庭扶持谁,你们就灭掉谁,这是什么意思?”
郑元寿说:“回监国的话,这些年,请您扪心自问,大唐可曾主动向牙庭发起过挑衅?都是牙庭举兵来攻,我大唐被迫防御。而那些牙庭扶植的割据武装,又有哪一家超过我大唐给牙庭的贡奉?别忘了,当初我大唐也是在牙庭的扶持之下起事的。这些人割据一方,胡作非为,百姓遭殃,大唐在某种程度上是替牙庭清理门户。”这些话虽有狡辩之嫌,却也叫人无话可说。
颉利一时语塞,看着郑元寿发愣。郑元寿也来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坐在那里发呆。
突利开口了,“大唐使臣,你来不是吵架的,而是议和的。你们皇上不会就这么派你来耍嘴皮子吧,他可有什么话要向牙庭禀告?”
郑元寿赶紧起身向突利施礼,“回大汗的话,我家皇上是有话要说。”其实李渊是叫他相机行事,也没有过多的嘱咐,这会儿他就替皇上说了。
“陛下托臣向监国和大汗捎话,说大唐绝无要北征漠北的意图。他说了,大汉与突厥风俗各异,风俗各异的民族就要和睦相处。大唐和金山汗国,谁也不可能彻底把对方踏在脚下。比如说,我大唐有千万之众,牙庭收取过来,光养活这些人,凭草原上的生产能力,绝无可能,更别说管理这些人了。和睦相处是唯一的道路。”
颉利哼了一声,“即便大唐想把我踏在脚下,你们有这个实力吗?”
“臣是在表达一个想法,并不是要较真。如果要较真的话,我想告诉监国的是,牙庭的军队现在越来越没有节制了,比先前的纪律要松弛多了。今年以来,凡是牙庭攻取的城池,没有一个不遭到洗劫的,就差屠城了。臣不清楚,是监国下令叫他们这么做的呢,还是突利大汗下令叫他们这么干的,总之,一片狼藉,令人伤心。”
突利摇了摇头,颉利则很尴尬。他知道不少部族趁机捞利,没想到这么普遍。那些参加洗劫的部族首领一言不发,而没有得到便宜的议论纷纷。颉利吼了一嗓子,“不要吵,今日廷议,不是吵架的!”
郑元寿趁势说道:“我家皇上说了,只要两家如以前般和好,大唐就会定期送来重金和一切物资,这些都归牙庭直接支配,比乱哄哄去抢要好得多呀。这次臣来到牙庭,就携带了五千金,五百匹丝绸。”郑元寿冲康特勒古和褥旦挤挤眼,那两人想到马上又有好处了,咧开了嘴直笑。“我家皇上还说,突利大汗早已与秦王结成了异性兄弟,他愿意与监国您结成异性兄弟。你是突利大汗的叔叔,论辈分,倒也正好。兄弟,多么亲切的关系啊。今后再来,果真就是走亲戚啦。”
颉利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他骨子里就是爱财的人。马上,他又沉下脸,沉声说道:“你的话我都听明白啦。这样吧,郑元寿,你一路辛苦,先去休息一下。我与突利汗商量之后再行给你答复。”
郑元寿施礼,跟随执失思力走了出去。
配合郑元寿的出使,大唐在漠南发动了两次快速突击,重创突厥军,让颉利感觉到了继续打下去将要面临的巨大压力。
五天后,颉利当面告诉郑元寿,牙庭将撤回在漠南的大军,条件是一张索取金银物资的清单。郑元寿当即答应,李世民已经交代过他,只要留出半年的时间,就足够剿灭刘黑闼了,其他过后再说。
郑元寿本想在草原上多呆些日子,他与执失思力还有好多问题没有讨论完,没想到义成公主差人前来,说公主想单独召见郑元寿。
“你帮忙顶一下,我现在就走。”郑元寿对执失思力说,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公主,有什么好谈的呢,除了金山汗国,大唐已经不把任何势力放在眼里了。
(5)
当颉利正在为攫取自己最大利益而与郑元寿讨价还价的时候,他不会想到,他推行的重赋政策已经在汗国内部引起了强烈的反弹。一场决定铁勒部命运,也关乎金山汗国命运的聚会,正在巴南绿洲薛延陀大营举行。铁勒十六部的首领们悉数到会,满腔怒火。
“我部马匹不过万头,他们一次就拖走了三千。”说话的是最小的部族流沙部首领木杆。他的话引起了众人的共鸣。
“我部牛羊各万头。咳,还拖去了不少人做杂役。”
“抢夺牲畜就不要提了,那个鞅素竟然打我女儿的主意,简直是耻辱啊!”
“我们铁勒人就这么任人宰割吗?”
众位首领议论纷纷,义愤填膺。突裟等几个大部首领坐在那里阴着脸,他们的损失最为惨重,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
见火候差不多了,夷男起身挥手示意,“各位首领消消气,请入座,有话咱们慢慢说。共商大事,咱们有的是时间。”
夷男心下兴奋,铁勒部终于在压迫下牢牢团结在一起了。这是前所未有的大好时机呀。昨天他一夜未睡,脑海里回想着父亲去世前给他说的话,大唐与金山汗国开战,碛北拓设不得不听从牙庭命令同意对各部征税,颉利与突利的矛盾公开化,这三个条件都成熟了,开国自立的时候到了。他对父亲的高瞻远瞩充满了敬意。
“诸位首领的话我都听清楚了。要说起损失,没人比我薛延陀部损失大,仅战马,我就被他们掳走了两万匹,牛羊加上其他物资甚至没清点数量,简直就是抢呀。”夷男的话让大伙安静下来。薛延陀部最大,损失自然最惨重。
“要说起来,我们是金山大牙辖制的部族,帮着他们打仗也是应尽的义务。但是,像他们这样肆无忌惮欺榨所属部族的,实属少见。我敢预言,这只是开头,以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没完没了啊。”
众人听来垂头丧气,沮丧之色尽显,大家明白这个理。
突裟愤然起身,“我插一句:以后谁的话我也不听了,全是糊弄咱们呀。什么永不加赋,放屁!”他拔勒古部对拓设最是敬重,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显然是针对阙华当初承诺的“铁勒部用不加赋”说的,自然分量最重。夷男要的就是这句话。
一旦执失思力带着鞅素来到碛北,宣读了颉利口述的那封信,阙华就呆了。三叔这是要发动大战啊,打造什么突厥人的“武功盛世”,闻所未闻。
“谁给三叔出的主意?”他问。
“赵守德在前面说话,义成可敦在后面说话。”执失思力回道。
阙华哑口无言,这两个人他都不喜欢,却无可奈何。他了解牙庭的实力,也了解大唐的战法,但是要他判断出谁输谁赢,他不敢说。
“总之,为了打仗而加税,不是个好法子。”他总结了一句话。鞅素听了很不高兴,上次挨了一顿棍子让他耿耿于怀。他断然拒绝了阙华提出的由碛北征收后向牙庭缴送的建议。阙华只好向他作了个解释,提醒他来征税的时候注意牙庭的形象,注意与各部搞好关系。之后,阙华修书一封,报送各部,对征税的事情做了解释。但是,鞅素的横征暴敛,借机生财超出了阙华的想象。等消息传到碛北,鞅素已经带着财物、牲畜远离,阙华只好又修书一封,问候各部,保证以后不再让牙庭派这么一个人来征税,并说大营将适当弥补各部。
阙华当然意识不到,夷男不会浪费这个机会的,他猎隼一样的眼睛紧紧盯住了碛北大营与铁勒各部之间的裂痕。
“说得太好了!突裟大叔把我父亲生前要跟大家说的话说出来了。”夷男随声附和。
他把突裟请回座位,慷慨激昂说道:“经此一事,我铁勒九姓十六部更加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除了自己救自己,没人会真正帮我们。我们铁勒部受到的欺骗已经够多的了。”
几个首领起身,拍着胸脯对夷男说:“少头领,你说话吧,我们听你的。”
夷男高声说道:“诸位,到了咱们谋事的时候啦。此时不谋,将来必有后悔的那一天。我判断,此战一起,绝非一两场战事就可结束。颉利折腾这么多的物资,图的,就是一场大战呀。两强相争,两败俱伤,我铁勒部正可趁此自立,永远不必再看人家的眼色行事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脸上一阵痉挛,神色扭曲难看。“我再也不要处心积虑地讨好他们了,再也不要!”
他喘口气,平息了一下情绪,说:“据我得到的情报,西突厥大军不日将东进,将与大唐夹击金山大牙。颉利无暇应对,碛北大营必倾力阻击。”
首领们纷纷发声,“太好啦,正是好机会呀,反了他娘的!”
夷男摇摇头,“我们不仅不能反,还要帮着他们狠狠打击西突厥,把西突厥赶回去。”
看着众人迷惑不解的样子,夷男说道:“我们曾经被西突厥奴役过,相比于金山大牙,他们更残暴,更无耻呀。诸位首领请想,如果我们贸然起事,我们不仅要面对西突厥,也要面对碛北大营,有两个敌人同时要对付,绝非易事。只有帮衬着碛北大营,把西突厥打败了,碛北才对咱们更加放心,也就不会防范我们,还会给我们说好话,不让牙庭急着来抢掠物资,在时机的把握上我们就更加主动了。”
“还有,我铁勒部多年未战,此时跟随碛北作战,正可借西突厥人练兵,也可熟悉碛北的战力,将来一旦反目,他阿史那阙华岂是我的对手!”夷男咬牙道。
众人听来都觉有理,“少首领,既然你考虑的如此细致,我们就听从你安排了。”
“少首领年少有为呀,不愧是老首领的儿子!”
夷男很是激动,“各位兄长,各位叔叔,西域的天空终将被我们铁勒人的旗帜覆盖!”他对流沙部首领木杆说道:“本汗知道你们几个小部族平日里日子紧张,明日我叫人送去一些牛羊马匹送,算是我薛延陀的一片心意。”
“我料准了他们要来,薛延陀的牛羊马匹早就藏在了森林深处,我的损失只是九牛一毛而已。”他得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