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华青又迷糊过去,聂时韵才出了屋,便见宋明等在外头发呆。彩珠轻唤一声“大公子”,他才如梦初醒般,却在看到聂时韵手腕的镯子一愣,仔细看了看那镯子,又抬头看了看聂时韵,聂时韵被他盯得有点怪异,彩珠忙又提醒了一声,宋明才回神,作揖赔了一礼道:“聂小姐勿怪,在下失礼,这手镯可是夫人所赠?”
聂时韵听他如此说便点头道正是。宋明道:“只因在下想起夫人康健之时,一时情难自禁,冒犯了小姐,请小姐恕罪。”
聂时韵微微一笑,摇头道无事,又道:“我听大少奶奶提到琉璃湖畔和西山道观,我想去这两处看看,明日必定回来。”
宋明且惊且喜道:“琉璃湖畔乃我和夫人初见之地,西山道观夫人以前很爱去,莫非聂小姐有什么发现?”
聂时韵道:“不好说,我会尽力一试。”
宋明的喜色瞬间隐没,想是这样说过的人太多,到底不肯放弃一丝希望,又郑重作揖道:“在下静候小姐佳音。”
聂时韵冲他点点头便走了。
聂时韵刚出了宋府,便见一个小孩冲出来抱住自己,大喊:“姐姐姐姐!你可出来了!”原来是宋云那个小家伙。
聂时韵摸摸他的小脑袋笑道:“你怎的在这里等我?”
宋云道:“我都等了你好些天啦!”
听完这样一桩沉重的秘闻,聂时韵身心都有些疲惫,此时听见稚子稚语,觉得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不自觉便笑起来:“我在里面耽搁啦,劳你等了我这么久,对不住啦!”
宋云摸摸自己小脑袋道:“没关系没关系,姐姐你并没要我在这里等你,不过是我愿意在这等你。姐姐,姐姐你可有空,去我家歇歇吧。”
聂时韵道:“姐姐还有事,现在还不能去你家,姐姐这里还有个病人等着呢。”
宋云不好意思道:“对,我都忘了姐姐是揭了榜文要与大少奶奶看病的,姐姐你能治好大少奶奶吗?”
聂时韵问:“你认识大少奶奶?”
宋云道:“不认识,不过姐姐若是能治好大少奶奶也是一桩美事,以后姐姐就是宋城的大恩人啦,城主大人会厚待姐姐的。”
聂时韵微微一笑道:“我还不知道,不过我会想办法的,我现在就是要去查看一些事情。”
宋云道:“姐姐你要去哪里,我可以为你带路呀!”
聂时韵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哦,还有你这个小地主呢,可以带我过去,我便不用自己问过去啦。”
宋云问:“宋家没有给姐姐派车过去吗?”
聂时韵道:“我拒绝了,小云儿,走吧!”
宋云便更加高兴起来,昂着小胸脯在前头带路,别提有多得意了。聂时韵不禁失笑。转过几条街便能经过宋云的家,宋云同爷爷说了一声,便带着聂时韵去了琉璃湖畔。
琉璃湖畔依然人来人往,聂时韵绕了一圈并未有什么收获。
二人便又朝西山行去。一路上宋云便如出来郊游一般,兴奋极了。
聂时韵问道:“你常去西山?”
宋云回道:“西山有个道观很是有名,我们宋城人很爱去那里。”
聂时韵问:“宋家大少奶奶的病没有请西山道观的真人来看看?”问完又失笑,他一个小孩怎么知道这个?
谁知宋云却道:“自然有,我亲眼目睹西山的玉清真人亲自上门与大少奶奶诊治,后来还是只能摇摇头走了。”
“哦——”聂时韵点点头便不语了。
二人在西山转了转,眼看天色将晚,便一同回了宋城。将宋云送回家,聂时韵道自己要回宋家,转眼去自出了城,再奔那西山而去。
今晚的月色很明亮,照得整个西山分外分明,聂时韵直奔后山而去。
一颗巨大的树下有一片阴影,因树叶太厚,月光穿透不过。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突然响起:“小美人,你来此处,可是来找我?”
那个声音有些熟悉,聂时韵心中一动,慢步走过去,那人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抱臂坐靠在树干上,嘴角含笑望着她,却是那洛幽山上屡屡惹怒自己的杨迎。
聂时韵大吃一惊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伤可好了?”
杨迎怔了一下,方才道:“自然是好了,否则怎能来此处寻你?”
聂时韵却突然停下脚步,轻笑道:“看来你果真好本事,不仅伤好得如此之快,连找人这项本事也让人望尘莫及。”
杨迎讪笑两声起身道:“你可知晓我好想你?”
聂时韵笑道:“想我做甚?想我再刺你一刀?”
“嘿嘿嘿……”杨迎便讪笑着接不下话来。
很快便改口道:“过来,让我看看你,这些日子不知可好?”
聂时韵果真依言走过去,不过三步光景,聂时韵袖里剑突然出鞘,也不知何物,只听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四周压力顿来顿去,四散无踪,眼前的杨迎也不知去向。聂时韵勾起嘴角:得来全不费功夫。
原来那物逃走之时,聂时韵顺手拍了一个缚云幡,缚云幡有追踪之能,连妖兽也并不能察觉。
聂时韵从小荷包掏出一张绿色布片模样的东西,顺手叠了只小鸟,往空中一抛,那小翠鸟便化作一只真鸟,扑扇着翅膀飞了出去。聂时韵微微一笑,跟了上去。
整座后山很大,荒野迹迹,却是连野兽的声音也很难听到。翻过半山腰,绕过去还有一整片巨大的山脉,此处倒同洛幽山有些相似,难怪会有这样的怪事发生。
小翠鸟看主人并未跟上,扑棱着翅膀在空中停了一会,等到聂时韵挥手同它示意,才再次朝前飞去。再翻过去两座山,越发的静谧,似乎能听到整座山脉的呼吸。小翠鸟突然停下,原地变回布片模样掉落下来。聂时韵将之收入小荷包,才仔细看了看眼前这山洞。不过是个普通山洞的样子,连伪装都没有,想来是没有想过竟能有人找到这里来。山洞里面并没有光线,死气沉沉的,似乎同外面没有什么两样。
聂时韵迈步进去,不过进洞几步,突然完全黑暗,洞口被封住,连月光也并不能进来。聂时韵索性闭上眼睛,侧耳倾听。
只听还是那熟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好个惹人怜爱的小美人,竟有如斯大的胆子,岂不是正适宜做我这西山的夫人?”
聂时韵不语,突然袖里剑疾奔而出,那声音戛然而止,中了——
聂时韵微微一笑,接住回转来的短剑。又从怀里掏出个小荷包,荷包刚刚解开一丝光微微露出来,聂时韵动作急速的往空中一抛,顺带使上个定身阵,那一粒粒如米粒般的夜明珠便定在空中围成一圈,照着下面的山洞,山洞的尽处是一个巨大的石榻,一人斜卧在上,虽用手捂住一只胳膊,脸上也还有惊异的表情,到底还是做出了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来,正正还是杨迎。
杨迎朗声笑道:“好个小美人,竟如此舍不得为夫,穷追不舍,也罢,为夫便纳了你好好宠你吧。”
聂时韵淡淡道:“大名鼎鼎的杨家少主若是知道你竟如此大胆假扮于他,想来是不会轻易与你干休的。”
“哈哈哈哈哈哈,”那“杨迎”爆出一阵大笑,“小美人竟能识破我这变幻之术,倒引得我对你真有了几分意思。”
大笑之间,他前面的空气似乎有了些撕裂错变,空气似乎变成实质的波纹,不过瞬间,再看去,那人便变了模样,长发披散到臀,一身白袍,懒懒散散的,雌雄难辨的容颜分外妖娆,之前的伤口早已无影无踪,不知道衣服覆盖下的是否已完好如初。
“你是寂寂兽?”聂时韵突然出声。
“哦?”那人轻笑,愈发娇艳妩媚,“不想这几千年竟是你第一个识的我真身,不知小美人是从何得知的?”
聂时韵道:“我幼时曾见过一个残本,记录着上古同父神一同降临人间的那些妖魅,那残本的第一页便写着寂寂兽,本是要给人间带来孤独,却成了第一寂寞的物种,永不可得人真心……”
聂时韵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
那寂寂兽微微怔愣,半晌才道:“寂寂一族永生只得一人,永生没有伴侣,也没有子女,当上一代寂寂兽归于混沌之时,这永生的孤寂自会在天地运化中变幻为下一只寂寂兽,循环不息。”
寂寂兽忽地一笑,媚声道:“我这一生从未向人说过这些话,没想到竟能让我如此快乐。”
聂时韵突然道:“比你去调戏良家妇女还快活?”
寂寂兽道:“不过别人的皮囊,别人的行事,终究当不得真。”
聂时韵道:“你并不当真,却不知别人却当了真。有人为了你快死了你知道吗?”
寂寂兽懒懒道:“哦?你是为人打抱不平来了?不知可是为了那玉镯子的主人?”
聂时韵奇道:“宋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大事,你却如此安坐,还当你真不知晓?”
寂寂兽想了一想,哦了一声:“原来你是说那宋家少夫人?”
聂时韵:“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你不会承认。”
寂寂兽:“我自然不会主动去承认,不过难得竟有人识得我,还能找上门,我自然不能再对你诸多隐瞒。”这把嗓音里似含了蜜,又是嚼着糖,若是一般人早就被这副容颜所迷,谁知聂时韵全无反应,寂寂兽不免更添了兴致。
聂时韵道:“你如此坦诚我却不知该如何了。”
寂寂兽好奇道:“你原本打算如何?”
聂时韵道:“自然是降妖除魔,夺了你的精魄还那少夫人阳寿。”
寂寂兽又哈哈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那你现在打算如何?”
聂时韵却不答反问:“你可有法子救那少夫人一命?”
寂寂兽问:“我为何要救她?”
突然又道:“如果你愿意留下来陪我,我便救她一命。”
聂时韵道:“我怎么可能为了别人搭上自己?”
“哦?”寂寂兽又奇了,“你们这些打着降妖除魔名号的人不都是说着以救人为己任大公无私的情怀么?”
聂时韵淡笑道:“想不到你一把年纪了,竟是话本故事看多了,竟相信这些?若不是为了吃口饭,谁喊那么些口号?不喊那么些口号,谁敢找上门?没有生意做,自然吃不上饭。”
寂寂兽道:“有意思,有意思,小美人倒是通透。这么说你定是不愿意留下来陪我了?其实你留下来陪我也好,跟着我自然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不必再行出去风餐露宿打打杀杀的,深更半夜还要独自来这深山里。想那宋家之人见了你这样的小美人竟还舍得你为他们家那骷髅美人奔波, 真是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聂时韵张口正要言语,谁知却突然软倒在地,到底中了别人的套子。
那寂寂兽轻轻一挥手,聂时韵的身子便像被云朵包裹起来一般,悠悠飞到石榻之上,寂寂兽看着她,脸上现出淡淡的微笑来。
等聂时韵清醒过来,已经不知是哪一天,脑子还有些昏,阳光从洞口洒进来,那寂寂兽不在。
聂时韵尝试着爬起来,活动活动,似乎身上并无任何不适。走出洞外,才看见,好一片青碧的山林,原来那晚自己闯来这个山洞的小径一边紧贴着山壁,而另一边是下陷不见底的树林子,那树冠将下面遮得严严实实的。远远望去,没有半点人烟。向右看去,正见着长发白袍的寂寂兽从山顶跃下,长发飘散,白袍鼓起来,一副仙人之姿。
转眼寂寂兽落到聂时韵面前,笑着打招呼:“小美人,你醒啦?”
聂时韵微笑道:“你有名字吗?我总不能称呼你做寂寂兽?”
寂寂兽呆了一呆,反问道:“你叫做什么?”
聂时韵回答:“我叫聂时韵。”
寂寂兽含在嘴里嚼着:“聂时韵,聂时韵,好名字!”
聂时韵问:“哦?好在哪里?”
寂寂兽含笑:“时来运转,佳韵天成……又有时运,又有韵味,岂不是好?”
聂时韵点头道:“果然很好!那你呢?”
寂寂兽道:“我没有名字,用过的名字太多,却都不是我的。”
聂时韵道:“我送你一个?”
寂寂兽摆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表示洗耳恭听。
聂时韵道:“便唤做华青如何?”
寂寂兽脸色一变,怒道:“你是何意?”
聂时韵道:“华青都快为你死了,你便留着她的名字做个纪念,也算勉强酬谢她一番痴心吧。”
寂寂兽不屑道:“她一心痴恋的是自家小叔子,于我何干?”
聂时韵问道:“我有疑问,不知你可否为我解答?”
寂寂兽打量打量她,突然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叶包并两壶酒来:“你若陪我喝酒,我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聂时韵举起手来:“一言为定。”
寂寂兽轻笑一声,与她轻轻一击掌:“一言为定。”
寂寂兽将袖子一拂,聂时韵感觉似乎一团柔软的云彩包裹着自己慢慢升腾起来,而寂寂兽也纵身一跃,与她并肩不过片刻便升到山顶上。
这小山顶虽不宽阔,却别有趣味,大小石头倚叠在一起,点缀着东一簇西一簇的小花,有红的黄的粉的蓝的紫的,不知名的清香充斥在空气中。捡个石头靠着,便能看见这大好群山,远处有烟雾升腾,近处有林海,深浅不一,却寂静雅谧。
聂时韵挑了个舒适的位置,伸伸腿道:“这地方果然清净。”
寂寂兽道:“哦?你也喜欢这种清净?正好能与留下与我为伴。”
聂时韵道:“偶尔, 红尘万丈,偶尔来此歇歇脚,是人生幸事。”
寂寂兽淡笑,递了一壶给她,自己仰头喝了一大口。
聂时韵轻轻拨开瓶塞,一丝淡淡的荷香扑鼻而来。“这是荷花酒吗?”
“正是。喝过?”
“不曾。不曾喝过酒。”说罢,浅浅的舔了一口。寂寂兽看她如小狗一般,不由失笑,问道:“怎么样?”
“嗯,有点刺激,余味清香无比。”说罢又啄了一口。
寂寂兽笑看着她,自己又灌下一大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陪我如此喝酒,你说我们俩是不是很有缘?”
聂时韵不答,只问:“华青二月二那日见到的那人到底是宋明还是宋腾?”顿了顿,又补了句:“或者都不是,其实是你?”
寂寂兽笑笑:“不是我,是她正宗的夫君,宋明?”
“宋明?那为何她会错以为是宋腾?”聂时韵大奇,“没想到我一开头便猜错了。”
“自然是我蛊惑她的缘故。那宋明本是个稳重的小子,谁知见了美人也浮华起来。我不过略略用了点迷惑术,那美人便以为自己相公是个木讷人,不若宋腾那小子有情趣。”
“你为何要去诱惑华青?”
寂寂兽不答,只冲她举起壶来,聂时韵轻笑,举壶又小酌了一口。
寂寂兽满意的灌了一大口,问道:“你可知寂寂一族如何给这世间播洒孤独?”也不等聂时韵回答,自己变续道:“世人自有许多的欲念贪念,只要激发出这些来,世人自会觉得孤单。”
“你只是激发出华青的贪念?”
“她嫁了一个好夫婿还不够,还妄想着自己的夫君既沉稳可依靠,又青春少艾有情调,我不过是成全她而已。”
聂时韵一时倒说不出话来。半晌道:“若她早知要用性命换不过半年欢愉,不知她还肯不肯?半年欢愉也算不上,内心的折磨和悔恨一时一刻也没有停息过。”
寂寂兽道:“这便怪不得我了,世人以为有两全法,哪有如此圆满的事,总要用些东西来交换才好。”
聂时韵沉默半晌:“也许缘于她却有这样的贪欲,生之为人,不过常情,你若不去挑逗,她自会压在心底,久而久之,便被别的替代了。”
“贪欲一旦生成,总会找到出口,不在这里便是在那里,谁能逃得出?”
“是吗?”聂时韵声音低下来,竟不由仰头喝下一大口。
清香入口那一刹那,忽然一个激灵:不好,差点被这寂寂兽带跑了。
寂寂兽旁观她的变化,又露出一个笑意来。也喝了一大口酒,慢条斯理道:“你入世不深,为人还简单,倒能轻易从我的魅惑阵中挣脱出来,倒是不简单。你叫聂时韵,你可是兴城聂家的人?”
聂时韵默了一下,淡淡应道:“是。”
寂寂兽道:“难怪,是个好胚子。四大家族的人惯爱出来游历,你看起来年纪轻轻,不过十四五岁,想来是年轻一代的翘楚,倒是没有听过你的名字。只听得说聂时想是位大大美人儿,不知比你如何?”
聂时韵道:“我不过一个无名弟子。当然比不得聂大小姐。”
寂寂兽道:“听起来那大小姐似乎不太合你意?”
聂时韵不答:“想不到你对世间事知之甚多。”
寂寂兽再灌下一口酒:“活得久了,自然什么都听说了点。”
聂时韵问:“你能救华青吗?”
寂寂兽道:“你为何如此关心华青的事?”
聂时韵道:“我揭了宋家的榜文,自然要解决他家的麻烦事。”
寂寂兽笑了:“我早已说过,只要你留下来陪我,我自然救她。”
聂时韵淡问道:“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
寂寂兽正要回答,却突然发觉难以动弹:“没想到你一个小丫头,竟会使这高阶的群天阵法,有趣,有趣!”
“你好像一点也不怕?”
“我怕什么?我反正已经活得够久了,美食,美人,我早已享用了不少,这世间已经难有让我感兴趣的事物了,既然小美人想要我的命,我送与你便是。”
聂时韵咬咬牙:“我不想要你命,我只想救华青。”
寂寂兽慢悠悠的回话:“可惜,若想要我救华青,你必得答应我的条件才可以。若不然,我这条命,你尽管拿去便是,说起来,拿了我这条命,你也算是为她报仇雪恨了,也可以拿回去向宋家之人邀功了。哦,对了,世间还有万千冤魂也会感激你的,还有以后我或许会祸害的众人,你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聂时韵呆呆的没说话,过了半晌,扔了手中瓶子,自撤了阵法,双臂一张,便跳了下去。
夕阳之下,时间似乎停止,似乎有万道金光照耀在她身上,她如天神下凡一般,却不过片刻,已落到山洞外那小径上。寂寂兽并未追赶,拾起她扔下的酒瓶,将那剩酒缓缓注入口中,脸上渐渐显出一丝志得意满的笑容来。
夜晚风凉,即便寂寂兽不怕冷,却也觉得孤身一身在山头上吹风,不如窝在洞中假寐,何况,或许还有佳人入怀。
不过入夜时分,寂寂兽斜倚在石榻上,虽然并没有足音,却仿佛听见了什么似的,微笑着冲着洞口道:“欢迎回来,我的小朋友。”
寂寂兽今夜特意在洞顶铺满了夜明珠,而今晚外边并没有月亮,是以待人步入洞中才能看清果然是聂时韵回来了。
聂时韵进洞来也不客气,找着个大大的靠椅,自坐了,才伸了伸懒腰道:“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来答应你的条件。不过我不能一直陪着你,我还要云游天下,我倒是可以陪你一段时日,若你肯答应,我便留下来,若你实在不肯,那这桩生意我也只好认栽了。”
寂寂兽笑望着她:“你这是来与我讨价还价?我寂寂一族天地间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怎可能与你像买白菜一般你来我往?”
聂时韵反问:“你不肯答应?”
寂寂兽:“我凭什么要答应?”
聂时韵便站起身来:“你不答应便罢了,左右我不过损失一桩生意,这不过是我第一桩生意,万事嘛开头难,我赶紧去找下一桩便是了,也没有什么打紧的。”
说着果真便往外走去。
那团白云又飘来了,温柔的阻住聂时韵,背着寂寂兽,聂时韵脸上也露出了得逞的笑容来。
果然听到寂寂兽状似无奈的声音:“好罢好罢,既然此事你也不太有所谓,那么便只好由得我来求着你了,你说一段时日便一段时日罢了。”
聂时韵微笑着转过身来:“有来有往才能做成生意,你也是老人家了,果然懂得这个道理。”
寂寂兽哈哈大笑道:“老人家却是受教受教!我们便以十年为期如何?”
聂时韵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行不行,您老人家动辄活个几千上万岁的,我一生却不过短短数十载,不行不行!”
寂寂兽无奈:“那你说。”
聂时韵:“一旬正好。”
寂寂兽翻了个白眼:“至少一月!”
聂时韵被白眼镇住,一狠心一咬牙:“那就半月!”
寂寂兽一锤定音:“成交!”
聂时韵便又被这干脆镇住了,她如此讨价还价不过也是随便说说,当知寂寂兽不会如此同意,想他那漫长的生命,如何将这十天半月放在眼里,自然不符合他的初衷,不过是为了阻止他狮子大开口,谁知自己这漫天要价的对方竟然同意了。
聂时韵笑开:“成交!”既然对方已然同意,也不必再做出些假装大方的事来。
两人谈好,聂时韵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几日来回奔波,斗智斗勇的,着实累得不轻,当下心头一松,便倦意袭来,重又在大大的靠椅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的睡去了。
寂寂兽看着她呼呼睡去的样子,微微笑着看了许久,才合上眼也渐渐睡去。
这一觉似乎睡了许久,聂时韵是被小鸟的叫声唤醒的。甫一睁眼便觉阳光刺眼,原来洞外的阳光已经浓烈,洞中又不见了寂寂兽的身影。聂时韵舒服的伸伸懒腰站起身来,走出洞外,却是山壁下的树林中小鸟在枝头跳跃嬉戏。这片山脉似乎比前几日多了些许活力,也不知是否是自己心情好的缘故。
“这人,说让我陪他,怎的又不见了踪影?”聂时韵小声嘀咕着。
“哦?这么快就想我了?”来时的山壁小道上传来寂寂兽的话音。
“自然,我们既已约定好,便不会轻易反悔,我反正这半月必须待在这里,自然也愿意多陪你些时候,以便你不会觉得吃亏反悔。”
寂寂兽又是一声朗笑:“哈哈哈,放心吧,我绝不反悔。”
两人倒不由得相视而笑起来。
寂寂兽又道:“谁说你必须待在这里,其实你陪我,我陪你都是一样,你来这宋城时日不长吧,定还没有好好游玩过,你说要游历天下,那便由我陪你游历这宋城开始吧!”
聂时韵小声嘀咕道:“怎么觉得竟是自己赚了的样子。”
寂寂兽啊一声:“你说什么?”
聂时韵抬脸笑道:“没什么。”寂寂兽虽不语,其实却听见了,见这个丫头自己偷着美,也在心内笑。
寂寂兽清清嗓子道:“那我们便从琉璃湖游起吧。琉璃湖是宋城的爱情湖,别地的习俗多是上元节或七夕,宋城却是二月初二放风筝的时节……”
寂寂兽一路讲一路领着,各处典故一一道来,果然活了许多许多年的老人家就是不一样,说不尽的故事,数不尽的风流。
“喏,就是这棵大柳树,那日华青便在树的那边,宋明在这边,二人想看对了眼。”
“又不是绿豆和王八,如何叫做对了眼?”聂时韵笑他。
“可不就是绿豆和王八,这对了眼的男女,有些看起来是郎才女貌,有些却似乎无一处相搭,偏偏对了眼就是对了眼,别的人便也是没法子了。”寂寂兽不知发什么神经,竟就此绵绵不绝的讲起来。
聂时韵道:“这明显是你胡说八道了,显见得眼前就有一人能横插上一杠子……搅得人家一家不得安宁。”
这小丫头也是全不怕他,寂寂兽心内暗笑,脸上却一本正经道:“显见得世上这样的人却只此一个,不会更多了。”
这琉璃湖湖面甚宽广,微风轻拂,湖面荡起片片涟漪。湖边间或有小夫妻或三两知交携手同游,一片温柔景象。
这寂寂兽虽与聂时韵说笑,但见他站在大柳树之下时,也曾默立片刻,不过转瞬即逝,然而聂时韵何许人也,她对术法的灵敏度即便不是当世难及,至少也能排到前十,是以不过寂寂兽略一动作,聂时韵便察觉了,聂时韵一察觉,寂寂兽也便立马察觉她已察觉了。
这寂寂兽不由感慨道:“我老人家活了这一大把年纪,像你如此资质,也担得起惊才绝艳四字。只是……”
“只是什么?”
寂寂兽便笑道:“只是我原本要偷偷施了法,让你惊奇于老人家的手段罢了,现在确实不成了。”
聂时韵并不追问,只道:“我不过是猜测,哪知老人家果真已动了手脚,果然姜是老的辣,小女佩服佩服!”装模作样的恭维他。
寂寂兽便昂首挺胸的笑纳了,一挥衣袖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言罢二人放声大笑。
聂时韵突然又问:“老人家似乎给自己脸上用了点障眼法?”
寂寂兽感慨:“了不得,真是了不得,确实如此。你可要我传授你此法?”
聂时韵不理茬只道:“可惜,可惜,这般天人的姿容,旁人无端错失了。”
这二人简直互相吹捧得上了瘾。
寂寂兽道:“你莫看不上我这术法,用起来别有一番意趣。”
聂时韵便正色回道:“我委实觉得藏起我这副容颜,于世间是一大损失。”
寂寂兽看见她认真的样子,难得的吃了一瘪,摸了摸鼻子,自转过头去,聂时韵自在一头偷笑,寂寂兽却在另一头偷笑。
“这世间风景除了一山一水,便是市井人家,不若我今日带你去尝尝这宋城民间的小吃,保证吃得你舌头也要吞进去了。”
聂时韵大喜,不妨一头撞在寂寂兽背上。却见寂寂兽转过身来,满脸严肃的问:“你可能吃辣?”
聂时韵难得的扑闪着眼睛,露出懵懂的样子。
寂寂兽开怀的用扇子在她肩上一搭:“如此这番终于有点小姑娘该有的样子了!”说罢,回头哈哈笑着走了,边笑边摇着扇子:“跟上,跟上,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
聂时韵初来宋城便入宋家,这宋家招待惯了南来北往的异乡人,特地分出个小厨房专做不辣的饮食,准备的干粮也依着些外乡的口味,是以聂时韵一直没能真正见识到这宋城的特色。
哪知这寂寂兽却有如此闲情。
一条街全是面馆,看似随意的挑了一家,寂寂兽一撩衣袍坐下,他还穿着那身白袍,披散着长发,也不用看菜单,只冲店家叫:“来两碗招牌兔面,加辣!”说罢冲着聂时韵挤挤眼。
聂时韵无语,只看别桌的客人都捧着青碧色的大瓷碗,碗内是红乎乎的汤裹着雪白柔韧的面条,空气中飘荡着一种似乎有些刺激又别样的香味,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却不想似乎是被空气中的气味激得咳嗽起来。
寂寂兽老神在在的摇摇扇子,又对着店家道:“先来一碗凉虾子,一碗凉糕子——”说罢用扇子挡着悄悄对聂时韵道:“以备不时之需。”
聂时韵明知他故弄玄虚,不由朝天翻了个白眼。
凉虾子和凉糕子很快端了上来,都是金黄的色泽,一个如小虾在湖里游一般是个汤羹类的东西,一个却如豆腐一般是固态,只轻轻一切便切开来。
寂寂兽从那竹兜里抽出个竹勺来,切了半勺凉糕子递到聂时韵嘴巴,轻声诱惑:“来,张嘴,尝尝——”
聂时韵有些迟疑的张嘴,果真将那小块凉糕子吸进去,又软又糯,丝丝香甜却不腻,入口即化,些微的清凉入了心底,不由露出满足的笑容来。这笑容取悦了寂寂兽,兴致大涨,又盛了一勺凉虾子送过去:“来——再试试这个——”那充满期待的样子倒似他才是这小摊的摊主一般。
聂时韵果真又尝了这凉虾子,回味了片刻,不由谈了声:“果真好吃!没想到这天下竟有这般神奇的物事!”
寂寂兽道:“这算什么!你若肯陪我,这天下有的是这般好吃好玩的物事……”
聂时韵只拿一双晶晶亮的眼睛看他,他便转而道:“来来,面来了,面来了——”一边去竹兜里取出两双竹筷来,分了一双予聂时韵,一边亮晶晶的盯着那面,好似多久没吃过了似的。
那小儿用了一个大大的托盘,盛放着两个大大的海碗,轻放在二人桌上。“客官,两碗兔面,加辣——您二位请慢用——”
聂时韵点头谢过,深吸一口气,寂寂兽好笑的看着她,果然又是一通咳嗽,寂寂兽忍不住爆笑出声。
聂时韵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夹起一筷子面来小心的放在嘴里,寂寂兽还是目不转睛的望着她,果然,虽然如此小心,还是一下呛得红了脸,那一口含在嘴里又吞不下,又不能吐出来,眼泪含在眶里直打转,左右看看捧起凉虾子便灌下去两口。
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寂寂兽坏笑道:“觉得如何?”
聂时韵红着脸:“甚好,甚好。”那红扑扑的脸蛋格外动人。
寂寂兽眼睛闪了闪,问:“还敢再试试么?”
聂时韵甜甜一笑:“自然。”
约定半月的日子似乎也并不难熬,反而过得格外的快。
不觉到了最后一日,寂寂兽道:“今日我们得去趟宋府。”
聂时韵奇道:“去宋府所为何事?”
自然是做最后一点法术。寂寂兽只道:“明日你要去哪里?”
聂时韵更奇:“今日不都是你做主说去哪便去哪,怎么问起我来了?”
寂寂兽笑起来,聂时韵有些奇怪的感觉。寂寂兽道:“你我约定的期限今日便满,明日你便自由了,自然是问你。怎么?莫非突然觉起我的好来,想要跟着我了?”
聂时韵呸他一口,转了身,自然没有看见寂寂兽寂寥下来的笑脸。
过了半晌寂寂兽在背后轻声道:“走吧,你只进去探望病人,我自会隐身跟着你,你别同我说话。”
聂时韵又好奇起来道:“你能隐身起来?那我能看见你吗?”
寂寂兽笑问:“你想看见我吗?”不待她变脸便补充道:“自然是能看见的。走吧!”
聂时韵边朝前边感慨:“我曾在古籍中见过这隐身之法,还以为是上古失传的秘术,没想到今日得见……哦对,你原本便是上古神物,怪道会如此法门……”
寂寂兽想插言,却听聂时韵续道:“没想到我竟能见到上古神物,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寂寂兽突然拽住聂时韵道:“你说我是上古神物?”
聂时韵愣愣的啊了一声,道是。寂寂兽又问:“你说遇见我是人生一大幸事?”聂时韵又愣愣答声是。寂寂兽脸上便又浮现出那种高深莫测的笑容来,转身朝前走去,聂时韵似乎没反应过来,却觉脸颊有些发烫。
站在宋府门前,聂时韵不知为何,寂寂兽突又停下来,一脸沉思的样子,聂时韵看他表情太严肃,不敢打扰他,只得默默的等着。寂寂兽突道:“不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子?会不会吓到我?”
聂时韵:……
寂寂兽道:“走吧。”便率先走了进去。
聂时韵只与宋府管家说需得在府内四处看看,是否有什么不当的地方,那管家便随着她到处看看,那管家望着她行事,她却也不知道如何行事,只装模作样的东看西看,却是跟着寂寂兽东走西奔的,不过绕了一圈,再到病人床头呆了片刻,寂寂兽便往外走,聂时韵只匆匆告知众人华青明日必好,便急忙出了府。
因着前面寂寂兽走得太过迅疾,聂时韵突然有种他在故意甩开自己感觉,难道他反悔了?她信守了承诺,他却不打算履行了?
聂时韵急急扔过去一个缚云幡,才终于在琉璃湖畔的大柳树下找着他,他斜倚着大柳树,无甚有精神的耷拉着头,聂时韵看得有些心惊,她有些害怕的走到他面前,他的脸色苍白,好像随时要睡过去,并且再也不醒来一样。
聂时韵颤声问:“你,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还瞒了我什么?”
“你的那部残本没有告诉你?”看他还有心思说笑,聂时韵水汪汪的眼睛立马瞪向他,寂寂兽轻笑一声才道:“寂寂一族,终其一生不能得人真心,而一生之中,唯有以性命相托之时,才能付出唯一的真心。我遇见了你,我很圆满。得你相伴几日,我意已足。你今生不会再孤单,寂寂付出性命之人,这一生的寂寞会随之而逝,这便是寂寂一族最终的圆满。”
“我很高兴,”寂寂兽伸手轻轻拂过聂时韵的眼角眉梢,却似微风一般,并没有半分实质,渐至不见,余音却在空中寥寥,“我很高兴,不管你会忘了我,还是记得我,余生你不会再孤单。”
聂时韵颤抖着想去抓住什么,却见手心一道红印闪过,便入了体内,耳边突然想起那日他问她的话:“了不得,真是了不得,确实如此。你可要我传授你此法?”纵使她拒绝了,他到底留给了她。红印消逝,只余下风,穿过指间,并不停留。
那大柳树下只余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聂小姐,聂小姐!多谢您!多谢您!夫人已能进食了。”宋明深深一揖几乎要触到地上,简直恨不得给她跪下去了。
聂时韵淡笑着轻声道:“宋公子不必客气。”
宋明又有些迟疑道:“夫人似乎忘记了过往的一些事情,只记得嫁给我月余的日子,后述似乎尽皆忘光了。”
聂时韵还是保持着那样的微笑道:“忘记那些生病的事情并不是坏事,反正你们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
宋明连连点头,又深深一作揖道:“是!是!聂小姐说的是!我们不过刚刚成婚,以后的日子多的是。多谢聂小姐!多谢聂小姐!”
“不用如此客气,我不过做了我应做的。”
宋明便急切的告辞:“聂小姐您有任何需要请尽管提,在下只要力所能及,一定会为聂小姐办到,那您好好休息,在下这就去看看夫人醒了没?告辞!”
聂时韵还是微笑:“慢走!”
你说我此生不会再有孤独,可为何此刻,我觉得我又只剩下了自己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