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心里,病是不是只有治好和治不好的区别?”六道冷言一发,所有人的声音和动作都似乎被他冻结,不敢横插半句,他继续以无情却有力的声音说:“有些病,即使治不好,也能活到一百岁。同样的病,有人活不过三个月,有人却活个十年。那些书,可有教过你这些?”
“这……”心里面还是不服气的尹正左右都想不出什么话反驳他,这根本不是当年调皮捣蛋,爱捉弄人的长生少爷,他的沉稳都超乎于同龄人,尹正就不能向以前那样小气的认为老天不公平,自己不管怎么努力用功都比不上他。尹正失了底气说:“说吧,要什么条件,只要你肯救我爹,让我做牛做马都行。”
“我不需要你做牛做马。”六道根本不看他,问了尹叔几个问题,凌珑拿走尹正手上的毛笔,递到他的手上。六道一边诊脉,一边在纸上写方子,这似乎和尹正心中所想的没什么不同,而药方,只是比他之前用的多了几味,又少了几味,剂量有增的,也有减的,好像没什么了不起,可不知为什么,尹正心中就是油生一股敬意和畏意。
“首先,你要搬离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然后,照这个方子,每日一服,连服七天,日后复发,也可照此方服用。”六道写完方子,搁下笔,说完话,似乎什么也不用管了。
凌珑把方子递给尹正的,不过她呆呆说了一句:“不是说这里没有药铺吗?”
尹正苦笑:“我们这里不是没有药铺,就只有一家普照药店,那里看诊很贵,那里的药也很贵,一般人都买不起,我只能自己去采。”
“开玩笑!现在是什么时节,还能采药?买不起也要买!”六道还真除了看病,什么都不会管,别人生活有多艰苦他也全然不会想到,甚至觉得没钱看病是开玩笑。
尹叔婉言道:“少爷,老奴反正也活不长了,还是别花那些冤枉钱。”
六道瞪了尹正一眼,再转向问尹叔:“要是你儿子病了,你会嫌药贵不去治吗?”
“这……当然不会。”
尹正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凌珑就掏出两锭银子放在他面前,尹叔拼命摇头说:“不能要。”凌珑以一种不可抗拒的语气说:“你就当是借的,去找份差事或做点生意挣钱,给你爹治病才对。”
“挣钱?我……”尹正不好意思说自己除了一些皮毛医术,什么也不会,凌珑看了看桌子,不知道什么人给了她零星的智慧,让她讲出这样一句话:“大叔做的东西这么好吃,这里每天那么多人,你光在门口卖吃的都可以赚钱。”
“有道理,那么我们去城外租个房子,白天在城门口摆摊,晚上到这里摆……正儿,你觉得如何。”这个道理还是尹叔想出来,他很早以前就想这么干了,又怕儿子不答应,现在也要小心翼翼地征求他的意见。
“爹,你就在家里歇着,教我做就行,摆摊的事也全交给我!”尹正是想着晚上还能回到这里来,是最好不过了。
尹叔许久都没这么开心过,要把剩下没煮的汤圆全给凌珑带走,又觉得无以为报,就把独门的手艺教给她,相信可以让长生少爷高兴一点点。可他好像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尹叔替他难过,也替他担心,现在他看起来是那么可怜的一个人。
“姑娘,你能照顾我家少爷,实在是不容易啊。”
“我觉得还好。”这是从凌珑心里说出的话,别人当然不知道对比以前,如今做的事实在是太轻松,太简单了。
尹叔悄悄看了下外面,悄悄对她说:“姑娘你要知道,少爷小时候是那么的娇生惯养,挑三拣四,一点也不好伺候。”尹叔生怕自己的孩子以后被人嫌弃,先给凌珑打了厚厚一层底,然后才好说自卖自夸:“不过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少爷心肠很好,只要姑娘好好待他,他也会好好待你的……”
凌珑差点以为尹叔说的是别人,怎么会和六道完全对不上号,确定这是你家少爷吗?
“姑娘要相信我的话,要不是家里出了变故,少爷决计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以前这里就是公子的家吗?”
“当然。”尹叔昏暗的目光中添了一抹亮光,照耀着辉煌的前尘往事,他透过窗子,看着没有风景的远处,回想着他自己觉得最光辉的那个时代:“这里以前是杏林堂,是闻名天下的医馆,不知有多少人不远万里、慕名而来……”他看的方向就是当年能看到上门求医的人,排了里三层外三层,好不热闹。他每天为了维持秩序,喊到喉咙都破了,可心里还是高兴的,为自己能在天下第一的医馆干活而自豪。
而后来,就是所有辉煌到了极致,须得没落的后来,可它没落就没落了,却以一种谁都接受不了连历史都接受不了的方式没落……他算是幸运了,那时候正好带着尹正回家省亲,躲过一劫。
尹叔不想说下去,尤其是那件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事,半句都不敢提到,连自己都不敢回忆。
“姑娘,不要在少爷面前说以前的事,也不要问别人,那一年的事是这个镇上的禁忌,连史书都不能记载,大家都绝口不提的。”
“难道就那以后,镇上就没有医馆,没人敢当大夫了?”凌珑完全听不明白,也不能想象有什么事能让六道变成这样,让整个镇的人变成这样。
“是啊,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无常镇吗?是因为来到里的必须要知道,生死无常,不必强求。但是,没有人能看透这种事,有钱人家搬去其他地方,穷苦人家就只能这样苟延残喘。”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荒唐的事!”这里应该是她几千年来听过最奇怪的事,到过最奇怪的地方。
院落还是旧时的院落,童年的玩伴却不复当年的样子,尹正尤其觉得尴尬和不适,总觉得自己其实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感觉是那么高高在上,比前殿供奉的神农更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六道可没兴趣知道尹正对自己都多崇拜,可看他那个耿直的样子,也不大讨厌,于是说道:“除了用药,有一套针法,紧急之时可用,你学是不学?”
“学!当然学!”尹正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感觉天上正在下馅饼。
“有个条件,不能用在别人身上!若是出了事,没人救得了你!”
“明白。”多少个条件他都答应。
“记住,不能和任何人说今晚的事,也别说见过我们。”
“啊?好……”尹正莫名觉得背后有飕飕凉意,只觉得六道即使不看他,也能洞穿他的心思,他前一刻才觉得自己终于见识到真正的医术,在街坊面前又可以炫耀一番,如今可怎么解释,难道说自己梦见神农伯伯传授自己医术?
而凌珑出来之时,竟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六道居然在和尹正说话。
“主灵骨,大白,配三神……
尹正听得十分懵然,六道指着他的手说:“这灵骨穴,在第一二掌骨结合处,针深一分半,大白穴……”这么一教,只说一个病种,就教了大半个时辰,尹正的确很认真好学,也没有尹叔说的那么笨,听了这么久意犹未尽,不敢问六道,只好问凌珑:“凌姑娘,你说少爷他收不收徒弟?”
“不收!”六道直截了当回答他,连话都不敢跟他说,怎么当他的徒弟。
“那还缺不缺随从仆人啊?我什么都会干。”
“不缺,我有她一个就够了!”
尹正该不会就此赖上他吧,一个问题还要反复问几遍,只想凌珑给他说说好话,求求情,让六道收下他当徒弟。
六道感觉这地方已经呆不下去了。
当然,凌珑是不会让这种麻烦添到他的身上,也不知道跟尹正说了什么,就打消了他要学医这死心不息的念头。
回去的路上,六道又开始可笑的自说自话:“这小子以为我真是神仙么,尹叔的病只要不恶化,已然是最好的结局。”
轻软细柔的声音散在夜风之中:“旁人的事我并不理会,只要病的不是公子,便与我无关。”
六道怎么觉得她说话越来越动听了,这是哄他的吗?
回到相如居已是深夜,六道让守灵的几个奴仆回去休息,自己独自留在灵堂里,从药王庙回来,他就更沉默,更不想说话,只想喝酒,可是没人能陪他喝。
“老莫……你为什么要回到这里,我最讨厌这里了……我是骗你的。十年前我回来根本就没有报仇……呵呵……谁是我的仇人?整个无常镇都是,难道要我杀光他们,你要帮我杀光他们……”
六道喝醉了,凌珑扶他回房间的时候,就听到他说这句胡话,而最后一句尤为清晰:“你要帮我杀光他们!”凌珑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双眸变得血一般赤红,头发无风乱舞,整个无常镇都笼罩在她的杀意之中,所有烛火都熄灭,狗在狂吠,猫在尖叫,婴儿无故哭闹,有人从梦中惊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有人想睡却整晚心绪不宁,整个无常镇的瞬息变得诡异而惊悚。
“不,老莫,不能杀……”凌珑被他拉住手,停住了脚步,整个人又恢复如常,变回洁白无瑕的女子。
“娘……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