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堂的前厅已经变成供奉神农像之处,这些人给神农叩首,上香后,径自走进内堂,内堂就是这些人汇集之处,里面有很大的空间,应该是把以前看诊、藏书、仓库的地方全部打通,如今视野开豁,数十盏油灯照亮这个大房间。
六道和凌珑进去后,也自然而然地噤声不语,这些人没干什么奇怪的事,而是干着六道平日最常看的事——看书,只是这些书都是药王庙里的,他们不能带走,只能借阅,找不到合适的书,就到两具木头人穴位大全上练习,或者去领块猪皮,练习缝合之术。
他们都非常年轻,男女皆有,但大家都是聚精会神做自己的事,根本不理会男女共处一室,合不合礼数。
忽然有个人大喊:“我找到了!找到了!”其他人都投向怨恨之光,这个人立即鞠躬道歉,抱着本书,仿佛得到宝贝一般高兴,然后回到桌子上,拿出笔墨宣纸,将书上的东西抄写下来。
“大家这么用功,都想学治病救人吗?”六道他们走到后院无人之处,才敢说话,凌珑对刚才那个地方还看不通想不明白,不断探着头朝里面看。
“你不会明白他们的。”
“虽然不明白,但我知道不管哪里朝代,都需要这些人。”
“哼!这里并不需要他们,你没看见吗?无常镇一间医馆都没有。”六道可算是明白那个自称跟他有婚约的白茹兰为什么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看大夫。
“对啊,真奇怪,难道这里的人都不生病?”
“只要每一家都牺牲一个人当大夫,就不需要有医馆。所以里面的人不是为了救人,而是救自己。”
“牺牲?难道现在当大夫就是牺牲?”
六道绿眼盈幽,览看了一遍不复往日的杏林堂,再也没办法和脑海里的画面相融合,从他的骨子里头都透出了一种孤寂寒意:“你不会明白的。”这话重复两遍,是要强调没人明白这些人,还是没人能明白他自己。
“公子要是难过,咱们就回去吧。”
难过,真的很难过,这是他唯一承认过,唯一不反驳凌珑的一次,他想离开,还不想从原路返回,从旁边以前有厨房水井的小院子偏门离开,六道以为那个地方已经荒废,可是厨房里还有炊烟,水井旁还有木桶,水瓢……这里还有人住?难懂是庙祝?
“正儿,里面还剩多少人啊?”厨房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个头发发白的老人家一边擦手一边走出来说:“我给你煮了汤圆……你……你……你……”,看见六道和凌珑,这个老人家“你”了半天,激动得喘大气,浑身抖颤,他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大半夜碰到个绿眼睛的人,以为见鬼。六道只好握着凌珑的手臂,加快脚步。
“等等!”
老汉追了上来拦住他们:“是少爷……长生少爷吗?”老汉或许也认为他是鬼,想伸出手摸他一下,六道避开他的手,却避不开他的眼睛:“这长相,是长生少爷,是长生少爷,老奴给你磕头……磕头……。”
“老人家,不用磕头,他是人不是鬼。”凌珑扶他起来,老汉哭得天昏地暗,凄凉得连鬼都动容,
“少爷,我是尹叔,你记住吗?”书屋里的一个人跑了出来问:“爹,你怎么啦?哭什么啊?”老人家抬起头召唤他:“正儿快过来,快来见过这位长生少爷。”叫正儿的书生手还拿着一卷羊皮,跑到老汉身边问:“什么长生少爷?”
“臭小子,不记得了,是跟你从小一起长大的长生少爷。”
“有这个人吗?”
尹正看了一下六道,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仔细瞧好,恍然道:“哦?是你……我记得你!叫什么来着?鬼眼少爷?唉哟!”尹正被老汉狠狠拍了一下后脑勺,骂道:“臭小子,又对少爷无礼?”
六道久久不能回过神来,眼前的情景为什么有些熟悉,只不过这个老汉没这么老,年轻人也是个额头上只有一撮头发的小孩童,摸着后脑勺叫疼:“爹!你老说我笨,就是给你拍脑袋拍的,你看,我的头都给你拍扁了。”
不说不觉得,这个尹正的头型是有点奇怪,只是孩童长大了,也不会乱喊乱叫,知道礼貌地叫他一声:“长生少爷。”
尹叔和尹正摆好了桌子,端上来一大窝汤圆,两父子忙碌并快乐着。尹叔装了两碗汤圆给他们,尹正倒像是饿了几百年,他们一颗都没吃,他就吃了两碗,期间还不断偷偷看着六道,看完就吃得更快,弄得六道好像会跟他抢似的。六道迟迟不动,尹叔笑笑说:“少爷,你以前也喜欢吃我的流沙汤圆,老和正儿抢,当然每次正儿都抢不过你,只能看着你全部吃完,喝剩下的糖水。”
难怪,这个尹正要狼吞虎咽的。
“有这等事?”尹正自己都不相信。
凌珑更可笑,一听尹叔这么说,一颗一颗雪白的汤圆就往他的碗里送,他立即将自己的碗和她的对调。
“你吃,我都不喜欢吃甜的。”
尹叔讶异:“少爷连甜的都不吃吗?老奴还以为你只是不吃姜葱蒜,怎么挑食越来越厉害了。”
“早说嘛,撑死我了。”尹正放下碗,摸着肚子,很想吐却吐不出来。
“这臭小子,真是失礼!”
“爹,我控制不住啊,你煮的汤圆实在是太好吃了。”尹正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率真爽快,可是六道看起来已经不好惹了,倒是凌珑,怎么看怎么亲善,他笑嘻嘻地问:“凌姑娘,你是不是也不吃甜的?”这姑娘太瘦了,一看就是不喜欢吃的人,他已经看上她的碗了。
不过凌珑把碗给挡住,叫他不能觊觎:“当然吃,我还没吃过汤圆,这是公子给我的,不能给你。”
“凌姑娘是少爷的心上人吧,老爷在天之灵,一定觉得很安慰……咳咳……”
六道既不承认,也不想否认,家里的人,就算幸存也应该是一把年纪了,他也希望像尹叔像刘伯这样的好人看见有凌珑在他身边,会觉得心里安慰。他言过其他的,竟主动问尹正说:“你也要看医书?”
“是啊,我想治好我爹的喘疾。”听起来很了不起的样子,凌珑很好奇地问:“难道把那些书看了,就能把病治好。”
“当然不是,这样子几乎是没有用的。我在杏林堂做帮工的也知道,即使你照着方子抓药,也不是每一个人都适合,那些年轻人都不知道什么叫对症下药……”尹叔的声音变得更加沧桑和悲凉,看着那些年轻人还在庙里挑灯夜读,长长叹息。
“那些书……”六道欲言又止,那些书仿佛一道大门,打开尘封二十年的记忆,所以他不敢再踏进那间房子,看那些书一眼,都会有一股悲伤在胸口蔓延,痛得连呼吸都困难。
尹叔解释道:“当年那场大火,杏林堂得东西都烧得所剩无几,除了书房,老爷觉得那些医书才是最珍贵的,所以一直备有灭火的沙石……后来官府查封,那些书他们都觉得无用,懒得带走。老奴本来想留给自己的儿子孙子,正儿他很喜欢这些书,甚至放弃考功名,也要医术,平时小病也会治一些,后来这些事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很多人上门求医,我可不能让他再犯险,就放一些东西在那里,让他们自己琢磨去。”
犯险?凌珑今晚心头疑团重重,是她在骨笼里沉睡太久了吗,怎么都不知道如今世道当大夫的是要牺牲和犯险,这可是三千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怪象。
“可这样子一知半解更危险,那些书还是及早烧了吧。”六道说得那么随意淡然,尹正大惊失色:“这怎么行!不能烧,那些书可有用呢。”
“有用?别说那是二十年前的医书,就算是一年的医书也要更新改漏,那些书除了误导你们,并没别的用处。”
“你……你怎么知道是误导,我明明治好了很多人。”尹正心直口快,感觉这少爷一开口说话就是污蔑他的梦想,叫人不得不反驳他。
“臭小子,你懂什么?少爷当然知道,别人还不会说话,我们少爷就认识全部的草药,七岁的时候就把那些书全看完,倒背如流,你小子就知道吃,怎么能跟人家比……”尹叔话还没说完,又开始咳了,咳得满脸青紫,差点窒息。尹正急得跳起来说:“爹……你别说话了,我去给你拿药……”尹正转身跑去厨房,手忙脚乱翻找了一通,拿着一个药壶出来高声喊:“爹,墙角里的几副药去……哪了?”他后面的话是越来越轻,感觉自己都听不清楚,他惊奇地看着六道在自己爹的手臂上扎针,放出两滴黑血,眼睛瞬间亮堂。
“咳咳……那些药我扔了,越喝越难受……”
“你……这是给我爹施针吗?”尹正似乎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近乎夸张地低喊:“真神了,这就是金针放血……不用吃药,爹就好了。”
“这是急救,并不能痊愈。”
“要怎样才能痊愈?”尹正以一种几近逼迫的语气说。
六道瞥了他一眼,一脸不悦,尹正一愣,依旧不大客气地说:“你不是大夫吗?不是很厉害吗?那赶紧给我爹治啊!”
“正儿!不得无礼!”尹叔训斥道,好不容易理顺的气又促了起来,他颤抖着嘴唇说:“这种事怎么能为难少爷,老奴心里明白,这病是治不好的。”
尹正气急败坏地说:“那怎么办?我,我不求他,我自己看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