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梦中也有一个洁白无瑕的女子,虽然看不清容貌,但他知道是娘亲,因为娘亲最喜欢穿白衣,最喜欢陪他玩。只要他一闯祸,自有娘帮他摆平一切,包括得罪城中的小恶霸,恶整官老爷的独生爱子。而爹总是说娘慈母多败儿,怎么不是呢,他说喜欢吃药膳鸡爪,娘就顿顿煮药膳鸡爪,把他吃到吐,闻到鸡味都怕,他说喜欢吃杏子,就让人整个院子都种满杏树,最后杏子熟到烂都没人吃,他说想学骑马,她就偷了舅舅的爱驹汗血宝马,最后还给他弄丢了,差点把舅舅气吐血。
对于这样的娘亲爹爹是没有办法的,谁让娘亲动不动就说自己是将军府的千金,为了嫁这个穷鬼大夫连皇后都不做,还敢对她不好,她就立即回家告状去,爹连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这样的爹娘,他都很爱很爱,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好的人了。
如果不是闯过一次大祸,他肯定更加无法无天。
他和这时候的尹正一样,懂点皮毛医术就忘了自己是谁,他那时才六岁,根本不知轻重,有次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有个小男童羊癫疯发作,而他啥都没想,就给人用金针放血,所有人都知道他聪明,厉害,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可那一次,他自己都吓坏了,男童没醒来,金针所扎之处出血不止,幸好家人即使赶来送去医馆。
他知道爹从来没有那么惭愧,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都不能还口。
而他的娘也用了很多办法才平息此事。
他心里头也做好准备迎来爹娘的责罚,像其他孩子的爹娘有家法伺候,或者跪一天祠堂,或者关在书房里三天三夜,不准吃不准和,不管多严厉,他都做好心理准备默默承受。
“长生,你可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小何有血病,不宜施针。”
“就因为你的鲁莽,小何差点就没命了。”
“孩儿知错,求爹娘责罚。”
他的娘亲只是捧着他的脸说:“好,以后别犯同样的错误,也不要让这件事在你心理留下任何的阴影,忘记它,继续好好学好好练,你永远都是爹娘的好孩子。”
他未受到任何惩罚,却抱着娘亲放声痛哭,此事的教训至今都记忆犹新。
那么好的爹娘,那么好的家,他都以为自己能一直这么幸福下去。
可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老天收回对他所有的恩赐,一切的美好都消失了。
整个杏林堂经历了一场堪称史无前例,不可思议的大屠杀,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眼看着一个个人在他面前倒下了,倒在血泊之中,
那是灭顶之灾。
那场屠杀还不能称之为灭门惨案,官府不会有记录,史书不会有记载,旁人也冷眼相看,绝口不提,就这样,杏林堂在无常镇莫名消失了。
他一个八岁的孩子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可能明白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而他能逃出来,是因为有个身为将门虎女的娘亲抱着他杀出重围,可惜她只交给他一样东西说:“长生,一个时辰后,要是娘没出来,你就拿着这个信物去昆仑山找百草师叔。”他很懂事很坚强地点头,因为杏林堂还有很多人等着娘去救,还有爹呢,虽然他心里默喊了一万句“娘,别走!”可还是眼睁睁地看那绰绰的背影离去。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再也没有回来。他不相信,娘就这样丢下他不管了,可当他不顾一切跑回杏林堂,昔日天下第一的医馆在熊熊大火中燃烧。
要是回到从前,他一定握紧娘亲的手,死都不会放开的……他不要去昆仑山,宁愿和他们死在一起。
恍恍惚惚间,梦终归还是醒了,手中紧握的是玉笼,天啊!他不会是握了一个晚上了吧,手都有点隐隐作痛。玉笼里没有红光冒出来,凌珑还不在里面,她是一个晚上没回来吗?难道不好意思?那很好,他一喝酒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好什么好?都十几个时辰了,她不好意思也得回来!
房间里没有她的气息,六道的心就慌了,跑了出去到处找,到处问。要命的是,谁都没见过她的踪影。他心里一直在说,不会,一定不会,他最近对她并没有什么不满,她不至于想不开玩自毁的。
最终,在梅花盛开的树下,看见熟悉的身影,她的周围有片片晶莹的花瓣落下,粘上白裳,这花昨天还开得好好的,今天就自惭形秽了。
六道跑过去好好看着她说:“你没事惹这些花做什么?”
“我惹这些花?”凌珑不明白他说的意思,但看看四周,脚下,和肩膀上的残花,更加莫名其妙:“奇怪,它们这么怕我做什么?”
谁知道她做过什么呢?搞得相如居都人畜不安。
“别管它们,你去哪儿了,昨晚有没有回笼里?”
“嗯,回了。”凌珑低下头,回避他的目光,怎么看都像是说慌的样子。可她真没说谎,的确回去了,就是呆在里面和外面都没什么区别了,六道一直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她得把骨笼塞进他手里才行。
她感觉自己最独立的空间都被他占据,休养得并不安生。
“那你听到……我说什么没有?”六道剑眉轻扬,故作不大在乎却又藏不住逼问的意味。凌珑的头垂得更低,摇头说:“你喝醉了,说什么我都听不清楚。”
“那就好,反正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能当真。”
以前就听莫相如说过,他一喝酒会抱着人嚎啕大哭,他死活不相信,却也一个月滴酒不沾,难忍到死。
凌珑紧紧闭着眼睛,她可不喜欢说谎,感觉有些罪孽深重,她以后得劝他别喝太多,醉成那样,真是吓人,说出来都吓死他自己。要是以前别人这么对她,早就死了好几回了,念在他只是思念亲人,当做娘亲把她搂着抱着。
“这是什么?”六道见她一直盯着锅里的东西,还以为凌珑特地为他做了什么美味佳肴,他就是那么自信地认为凌珑的心里眼里现在不会再有别人,连莫相如的位置都被他所占据,必然什么事都以他为先。
“尹叔教我做得咸汤圆,你不喜欢吃甜的,这个应该合胃口。”
“凌珑,你记住了,这个我也不喜欢吃。”他嘴里说不喜欢,明明已经迫不及待在此处的石凳石桌上用餐。
“那……要不要我做过别的。”凌珑好像从未听过他喜欢过什么,做别的也很叫人为难。
“不用。”
“公子喜欢吃什么呢?”
“什么都不喜欢,真的,所以别老做一样东西给我吃,再好吃的东西都变成不好吃了。”
“哦,原来是这样。”凌珑忍不出笑了出来,怎么觉得六道醉过一回,居然变得有些孩子气。
“你不要学我娘,只要我觉得好吃的东西就拼命做,也不知道是疼我还是整我。”六道已经会跟她说过去的事,那是谁都不曾听说的过去,包括莫相如,六道都不觉得有何不妥,他觉得自己都带她回老家,见过家人,也没什么需要避讳的。
这位姑娘居然能和六爷谈笑风生,刘伯觉得相当不容易,老爷在天之灵可以安歇了,自己也很安心,以前催莫相如成亲都推托说要先给六道找个好媳妇,刘伯多担心这两个人有什么世所不容的情谊。现在好了,六爷还是个正常的男人。
这样的好时辰好景致,肯定叫谁都不要闯进梅苑打扰他们,可是有个仆人神色匆匆,跟他说了几句话后,他皱起眉头,这下真要对不起老爷了。
“六爷,外面来了个姓尹的老汉,说是有要紧的事找你,见还是不见?”依他的性子,多数是不见的,但今日格外开恩,和凌珑主动走出大厅见那位老汉。
尹叔一见六道就砰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凌珑摸不着头脑,昨晚才刚见过,还好好的。
“尹叔,你……有话慢慢说,是不是昨晚有什么变故?”
“该不会是那小子真闯祸了吧。”除了这点,六道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虽然他昨天威胁过尹正,要是闯祸了没人帮他担待,但私下还是告诉尹叔相如居的地址,真有什么困难,这里的人会帮忙解决,还有刘伯会想方设法传信到杏子林。
“不是,本来我们打算天亮就搬了,忽然来了一帮人,堵住庙门口,只给进不给出,我们不是有个偏门吗,我打算带大家从偏门溜出去,又让他们给发现了,现在还有好多人在里面,正儿也在里面,不知道怎么样了……”
相如居的仆人很多,六道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人什么都不懂,就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堵在庙门口?想干什么啊?”
“朝廷要捉壮丁吗?这么快就到这里了?”
“不用说,肯定是官府又干什么缺德勾当!”
尹叔一边说一边磕头,额头马上青了一块,吓到了相如居所有人:“少爷,少爷,求你念在老奴只有这一个儿子的份上,救救他,至于我的病治不治也没关系,求你救救我儿子,救救他。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其他人都是听的稀里糊涂,唯有凌珑有些明白,扶起他问:“尹叔,你好像已经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堵住门口,不然你怎么知道只有公子才能救他们,可否说个明白。”
大家被凌珑提醒,也反应过来了,事情肯定不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了,尹叔抹了一把眼泪说:“少爷,那些都是县衙的人,一定是赵大人要来抓人了。”
“官府的人?抓他们干什么呢?”
“肯定是去陪葬,少爷,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捉走正儿……”
尹叔好像急得神志不清,越说越糊涂,六道一把拉起他往外走,还说道:“凌珑,上马车,边走边说,在这里天黑都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