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马玉花把饭做好了。尽管萧云他们只是早晨吃了点东西,但他们怎么也吃不下去。叶致清一家,这两天自然也是寝食难安。萧云简单地扒了几口饭撂下碗,凄婉的说:“伯母!我们去看看揖夏。”
叶致清谈谈地说:“天黑了,明天吧。”在夜色笼罩的野人沟里,但听山风掀起的林涛呜呜作响,仿佛是万千鬼魂在吟哦。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萧云他们和叶致清一家唠叨的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第二天早饭后,迎春知秋苏雨带了萧云梅竹建国去了棋弈山的野花谷冰雪洞。苏雨先下去点燃了洞内的蜡烛,随后大家顺着绳梯依次下去。萧云下得洞中,无暇欣赏洞中千姿百态的奇异景观,径直走向揖夏的遗体。
但见揖夏恬静安详的侧卧在玉床上,床上撒满了各色的野花,揖夏粉嫩的脸庞鲜艳如生。萧云眼泪扑漱漱的涌了出来,她俯身抱住揖夏的一只手臂,痛苦呢喃地说:“揖夏妹,想不到你就这样去了。记得我第一次来你家,咱俩同卧一床,你搂了我的胳膊撒娇地往我怀里钻,我还说你是没长大,还想吃妈?唉,事隔五秋,想不到西风一夜凋碧树,寒流倒卷毁春花。揖夏,我的傻妹妹,即使你为小雨担罪,你也不值啊!他杀头也罢,坐牢也罢,由他大老爷们去自作自受,何苦让你,一个青春年华的小妹妹来承担这人间的不幸。”
苏雨俯下身深情吻了揖夏的面颊,直起腰说:“姐!你知道揖夏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吗?因为在她的身上有你的影子。她是一个善良的结晶体,有一颗水晶般的心。她正处于爱情迷茫的十字路口,即便她惆怅却又处处为他人着想。
“她在遗书里留给我三句话:小雨哥,我爱你!你一定要好自为之,千万别犯傻,再有招工的你一定要走!王楠姐还在等你!因为她爱我,她会毫不犹豫地为我承担责任,因为她也爱别人,她会毫不犹豫地走向涅槃。
“揖夏是在重重迷雾中错失一步,在种种因素下选择了不该选择的死亡游戏。而且是以她制定的游戏规则,和我以及王楠之间做爱情存亡的选择。她希望用她美丽的青春为代价,为他所爱的人,从山野的蛮荒通向都市的辉煌之间架起桥梁。她对她所爱的人是毫无保留的倾情之爱,倾心之爱!
“揖夏在王楠面前,她是爱情的胜利者,但她并没有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去嘲笑她的情敌。她有一颗宽容的心。姐!难道你不觉得在揖夏身上有佛性的光芒在闪烁吗?所以,揖夏并没死去,她在我心中已然成佛。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做人的道理,人身上还是多一点佛性,少一点魔性的好。如果我当时放龚秃子一马的话,也不会铸此大错。”
建国把一束山花放在揖夏的胸前,默默地注视着一个美丽的女孩从此长眠。因为揖夏太美了,仿佛生如夏花,一向胆小怕死尸的梅竹禁不住伏身悲切地抚摸着揖夏黑油油的长发。迎春忧伤的说:“咱们走吧,这里太冷了。”
萧云才放眼注视这冰凌世界。大家对这道美丽的风景无心赏阅,却一致地把目光投向冰美人的雕塑。萧云看着玲珑剔透的冰美人心灵震撼,只见玉女抄手拢袖,捧与胸前,给人一种很冷的感觉。她身形很像揖夏。这是大自然的杰作吗?晓云沉思。是天道不作为,错乱了一年四季?还是人道乱作为,搅乱了春夏秋冬?
愤然的萧云不觉脱口吟出一首诗来:“玉女捧胸因心冷,凝眉喏喏问天公。何令四季独少夏,致使妾身度长冬。”迎春赞道:“云妹妹真是一代才女,出口成章。”苏雨说:“好诗!我只改一字,将妾改作妻。我讨厌妾这个字。”建国说:“兄弟,你外行,这里的妾不是指二奶。”苏雨说:“还指三奶四奶十八奶呢。我强调的是揖夏是我心中永远的爱妻。”
几人回家后马玉花已经做好了中饭,大家默默地吃饭。萧云还在想着揖夏孤零零地躺在一个冰冷的世界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萧云看着垂头不语的叶致清说:“叶伯伯,我觉得还是把揖夏妹妹入土为安吧。她一个人躺在那个冰冷的世界太可怜了。”苏雨立即反对:“不行!我就要揖夏妹鲜艳如生,永远躺在那里。”
叶致清抱着头用两大拇指搓揉太阳穴,他在调整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悲咽的说:“这两天我昏了头。小雨,你姐的意见是对的。冰洞中并不具备对尸体长期保鲜的条件。在现代的条件下对生物保鲜,一般是采用液氮超低温冷冻。
“在美国,有些富人患了绝症就把自己超低温冷冻起来,他们幻想有朝一日医学上能攻克这种病,再解冻复苏治病。如果是采用一般的低温保存,就要对遗体进行特别的防腐处理,还要有能和空气隔绝的器皿存放。显然,咱们作为一个平头百姓根本办不到,而且也用不着。
“从古到今,多少帝王将相在追求尸身不朽,他们办到了吗?没有!其实真正能够不朽的是精神永存。揖夏何德何能,她生不伟大,死不光荣,无论从肉体到精神,都没有创造过不朽的业绩,她又何求不朽于世呢?揖夏不过是木本一叶,落叶最终是要归根的,就让丫头入土为安吧!”
叶致清的一席话让大家唏嘘不已。饭后,迎春说再不能耽误孩子们的学习了,和马玉花及姑姑一起抱了龙儿凤儿牵了遇冬回五峰了。萧云梅竹他们对叶致清夫妇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也起身告辞。
萧云特别叮嘱苏雨说:“小雨,要是二叔追究你的刑事责任,你必须老老实实服从,决不允许半点反抗。”说着,狠狠戳了苏雨一指头,“你呀!难怪妈说你是蹲大狱的料,在人生境遇中遭受一点牢狱之灾对你也有好处。铸成大错方知悔恨,还跟我谈什么佛性。你知道什么是佛性吗?”
苏雨低头不语,默默地承受批评。“其实佛性就是人性。这也是佛字为什么是人字旁,而神却是示字旁。你去查一下字典,凡是和鬼神有关的祭祀活动的字都是示字旁,所以人们说鬼神同宗,祸福同旁。福与祸是一对亲兄弟,福至祸也就不远了,祸到也未见得不是福的来临。小雨!记住,不要神化自己的功能,首先要踏踏实实地做人,人做好了,佛也就在你心中了。”
萧云梅竹建国三人离去,特意弯到屈世兰坟前凭吊。建国把一束山菊花放在兰兰的坟前,感慨万千地说:“兰兰,你还记得三年前我离开前坪时来到你坟前祭奠时说过一句话: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不信龚秃子狗日的能寿终正寝。现在这句话应验了,龚秃子终因恶贯满盈死于非命。可你知道吗?这是又一位纯洁的少女,毁灭了她人生最有价值的宝贵生命和美好爱情,用鲜血写的悲剧呀!”建国最后一句悲呛的话,使萧云梅竹应声落泪。
望着人生最终的归宿,一个土馒头。梅竹揩揩眼泪,感伤的说:“这家人也是的,怎们也不给姑娘立块碑?”萧云感慨的说:“她死于青春年少,未婚先逝,岂有孝子贤孙为她立碑?也就是建国这个多情的种子记得她,可见爱情的感染力多么刻骨铭心!”
梅竹不觉笑了下说:“咱们走吧,我还要去接江珊。什么爱情不爱情,像我这样糊里糊涂嫁了也好,好歹有个女儿牵肠挂肚,待死后也有树碑立传的人了。”萧云也不觉笑了起来。
建国抓起一把土撒在兰兰坟上说:“爱,可以刻骨铭心,恨,同样可以刻骨铭心。梅子,我恨你!当初我要是知道你要嫁给江洪林,我抢婚也要娶你做老婆。”梅竹笑笑说:“龚心如不也挺好的吗?”建国烦躁的说:“不提这没油盐的话,咱们走吧!”梅竹见建国的脸色不好,不知一向爱闹的他怎么了?萧云也不好说破,拉了梅竹说:“梅姐,赶紧走吧!我也挺想外甥女的。”
路过一片村落,门前坐着三四个妇女纳鞋底。建国走得口渴,前去讨水喝。萧云梅竹在弯路上等他。建国转来时忽然回头骂道:“放你娘的狗屁!打烂你们的狗嘴!”萧云梅竹吃了一惊,这“闹药”又要胡闹?赶紧走了过去,见几个妇女交头接耳挤眉弄眼指指点点。
萧云问:“怎么了?”建国涨红着脸说:“毙婆娘们说你呢!”“我怎么了?”建国也不好直说,“反正不是好话。”萧云立刻明白了,自己为龚秃子奸污女知青的事主背黑锅呢。萧云淡淡一笑说:“常言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理她们干什么?咱们走吧!”
梅竹问建国:“她们说萧云什么呢?”建国气愤的说:“说萧云父母是历史反革命,哥哥是现行反革命,要不是跟龚秃子有一腿,凭什么能调走?”梅竹气得说:“建国,咱们回去骂她们一顿!”
萧云拉住了梅竹说:“走吧!谣言不攻自破,为这事生气我早气死了。”梅竹还在气愤不已,忿忿的问:“唉!萧云,是哪两个知青跟龚秃子乱搞?你们怎么也不说清楚。”
萧云笑笑说:“反正不是你,也不是我,管他那多干什么?这一点叶书记做得好。一个当事人已经死了,无法追究其刑事责任,另两个当事人还得苟活于乱世,何必要将其曝光呢?咱么也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管他是谁呢!建国哥不是想听些有油盐的话,我就讲讲我和我哥名字的缘由。”
一路走来,萧云侃侃而谈:“我母亲圆寂前留给我们一首佛偈说:来时一声雷,去时一片云。静听则消雷,静言则消云。你们都知道,古人除起名外还另取字作为名字的补充。比如:姓张名飞字翼德,曹操字孟德。我哥名静听,字雷,所以他有两个名字,萧静听,萧雷或苏雷。我呢,叫萧云,又名萧静言。佛教讲究修身养性,所以我母亲告诫我们,当别人造谣污蔑你们时,你们不必发雷霆之怒,尽管静听不语,那些谣言自然会烟消云散。”说着,萧云莞尔一笑;“梅姐,建国哥,我都不气,你们又何必替我大动肝火呢?”
三人到了后坪后梅竹去了江家老屋接江珊。建国萧云懒得跟过去,在路边等着。不一会梅竹抱了女儿转来。萧云迎上去欢喜地抱了江珊,亲了一下脸蛋说:“一岁两个月了,会说话了吧?来,叫我姨妈。”江珊转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建国,梅竹说:“姗姗,叫叔叔。”
建国张手要抱江珊,江珊不让他抱,气得建国说:“我才不跟你那个汉奸爹称兄道弟,叫我舅舅。晓不晓得,你大舅是嗷嗷叫的雷子,二舅是嗡嗡叫的蚊子,三舅是呀呀叫的鬼子。梅松只能排四舅。”萧云和梅竹不由得笑了起来。由于没有了班车,他们只好在招待所歇了一夜。
第二天到县城后梅竹邀两人去家里吃饭,建国开玩笑说:“不敢去!江洪林见了我还不拿刀劈我?他怕我跟他抢媳妇。”梅竹扑哧笑了。萧云看看表说:“时间太紧了,我们就不打搅你们了。我们还要去二叔家问些事。”
梅竹关切的说:“小雨的事,我跟江洪林通个气,他是县委委员,让他多关照。”萧云客气的说:“多谢了!二叔他是常委,政法委书记,我想他说话能算数吧?”梅竹对官场上的事比萧云了解,笑着说:“叶书记和你们有姻亲关系,有时候他反而不好说话。江洪林旁敲侧击敲边鼓反而好。”
萧云第一次上叶致淳家,觉得空手不好,便买了两瓶石花大曲酒。叶致淳在家并不摆官架子,见了萧云,朗声大笑:“哎呀!萧姑娘,到了二叔家,尽管吃,尽管喝,尽管住,还拿什么东西!”二婶笑脸相迎,打量着萧云说:“哎呀!萧姑娘越发漂亮了!好久不见,怪想你的。我家老叶常念叨你们兄妹,说是人才难得。”
萧云嘿嘿笑着说:“哎哟!二婶,过奖了。那是毛主席夸奖邓小平的话。”叶致淳哈哈笑着说:“我看你就是个人才,龚家聚众闹事,局面复杂,你轻摇三寸舌就给摆平了。有胆气,有水平,有谋略,才华只在陈雅芝之上。”萧云笑着说:“那里!雅芝姐是穆桂英,我最多是杨排风,一个烧火丫头罢了。”建国嘻嘻笑着问:“那,我是哪个?是孟良,还是焦赞?”
二婶去厨房做饭了,萧云便和叶致淳细语低声的说小雨的事。叶致淳向萧云交了底:“即使追究苏雨的刑责也不会重判,因为这案件太特殊了。”萧云心中稍宽,说:“二叔,小雨的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倒是有个难题请二叔帮个忙,龚心如怀孕快四个月了,要尽快堕胎。你知道,医院做人流手术要有单位证明。”
叶致淳点头说:“这事我明白,我叶致淳并不是一个不近情理的人。办案之初,我就和他们交待过,绝对不允许把受害人的姓名向外扩散。”建国插话说:“难怪那些婆娘们乱嚼舌头,瞎猜说萧云和龚秃子有关系。”
叶致淳叹气说:“咳!农村妇女们就喜欢闲聊这些东西,萧姑娘,千万别介意。”又说:“这桩案子随着自然人的死亡只能就此了结。我也不打算把情况通报给你们单位。人家姑娘家家的还要做人哪!这样吧,我给你们出具证明,你们化名到县医院做手术吧。”
建国激动的说:“谢谢叶书记!”那时摊上男女关系的事,处理起来很尴尬,大会点名小会批,有时还站起来让你亮个相。比杀人放火犯还难堪。
饭后,萧云和建国回了爻易。一路上萧云见建国寡言少语,全没了“闹药”的风格,知道他心理疙瘩还没解开。也是的,哪个男人碰到这样的事不挠心?萧云劝导说:“尽管龚心如也有错,可我看得出,她对你还是真心的。其实也不完全是她的错。”
建国到底是“闹药”,仰天长笑:“哈哈!云妹妹,是我错了!我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做了一回错误的爱。既然这样,那就将错就错,将错爱进行到底。这点,我比美国大兵潇洒。”
萧云调皮的说:“建国哥,如果说我哥是酷哥,文哥是帅哥的话,你就是伟哥!”建国笑着说:“云妹妹拿我开涮是吧?”萧云认真的说:“那里!我是由衷地敬重你。建国哥,你的胸襟气度胜似那些伟岸的男人,是最伟大的哥们!”
七号那天,萧云陪龚心如到医院做了人工流产。回厂后,萧云谎称龚心如不小心被车撞了下,让陈医生给龚心如开了半个月的病假。笃信佛祖的萧云从未撒过谎,这大概是唯一的一次谎言。一切安排好后,萧云卷了铺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中医学院报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