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宅院正房里,冯氏正在微弱的灯下给小儿子缝补衣服。她比陈继善小十四岁,十六岁时便嫁到陈家。本指望着嫁给官宦人家能享些福,但不想到头来却还不如个普通百姓。
虽说苗兵的铁蹄践踏得关外四城不得安宁,可但凡节俭度日的人家日子总还说得过去。然而屋漏偏逢连阴雨,自己偏偏摊上个不安分的丈夫,除了整日在外赌钱,其他一无所长。眼看要过年了,家里不但没置办年货,就连孩子们的新衣服也没钱买。没办法,自己只能在孤灯下缝补旧的来应付。
“吱呀”一声门响打断了冯氏的思绪。见到丈夫回来,脸上尽是疲惫与沮丧,冯氏便知他又去赌钱了。
放下手中的针线,她没好气地道:“没那个本事就别赌!这大过年的,别人家都是喜气洋洋,唯独咱们家,走的走,散的散!思如跟着个洋人跑到外面去,几年不见人影,你都不说去找找!还有遥遥,过了年都十七了,还不赶紧找个人家嫁了!晃儿也十岁了,人家的孩子好歹有个先生教,可咱们的儿子呢?到现在连字都认不得几个!那些债主三天两头地来家里要钱,你倒是出去躲清静了,害得我只能忍痛受气挨着人家的骂。我上辈子造什么孽了?怎么瞎了眼给你做小!”
输光了钱,陈继善本来就烦闷,回到家见冯氏又提这些堵心的事,便顶了几句。一来二去,两人越吵越凶,上了床还停不下,一直吵到次日天明。
陈家祖上虽阔,可如今只剩一进院子,三间小房。他和冯氏住在正房,两个孩子分别住在东西两厢。
大清早,丫鬟丽媛把做好的饭菜提到西厢,刚一进门,便瞧见一娇小身影正坐在镜子前梳妆打扮。
镜前之人乃是陈继善的小女儿,名唤晓遥。二八年华的她,因听到昨夜父母吵了一晚上,故而无心睡眠,一大早便起床梳洗。
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稚气未消的脸,齐眉的刘海下,一双大的眼睛神气地闪着,仿佛透过镜子能把一切看透。
端着饭菜呆呆地望着镜子,丽媛似乎被这年轻美丽的面容迷住了。抬眼在镜中看见她痴痴的样子,晓遥不禁笑问:“有什么好看的哦?”
“小姐这样标致的人物,将来不知会惹得多少人爱慕呢?”说着将饭菜放到桌子上,丽媛唇角露出一丝难掩的笑意。
听见有人这般口无遮拦地夸赞自己,晓遥不由脸一红,不再说话了。
起身来到桌子前,她看了看食篮里的饭菜,一对杏眼上的柳眉便是微微一皱:“为何没有辣椒?”
“小姐脾胃虚弱,还是要少吃辣的。”将篮中盘碗放到晓遥面前,丽媛的声音透着深深的关切。
坐下来刚吃了几口,晓遥便听见窗外又传来了陈继善和冯氏的吵闹声。
都吵一夜了还没吵够!他们就是这样,从自己记事起,似乎每天都吵。二姐就是受不了这样的环境才离家出走的。
想到二姐,她更没有了胃口。已经几年不见二姐了,虽是时常托人送来书信,可上面都是自己看不懂的地名。她不知道二姐在什么地方,反正离自己很远很远。
父母吵得更凶了。晓遥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再也吃不下碗里的东西,她索性放下筷子起身出门。
丽媛见她不吃了,赶忙追在身后:“小姐,你每次月事来时都会肚子疼,不吃东西怎么成啊!”
“不用跟着我,去看看弟弟!”匆匆地丢下一句,晓遥几步走出了院子。
还有两天就是新年了。街路之上车水马龙,置办年货的,买炮仗的,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然而闹市的喧嚣并没有让晓遥开心。看着嘈杂的人群,她反而感到更加落寞。左邻右舍都是和和气气的,只有自己家永远都有吵不完的架,连过年都不例外!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步二姐的后尘,也离家出走了。
带着满心的烦闷不经意间来到了来雨轩的门口,晓遥倏然驻足。闲来无事时她经常来这里找人下棋,只不过没什么人愿意和她下。
因为她只会五子棋。
或许是快过年的缘故,来雨轩并没有太多的人,只是在最里面靠窗的棋案边坐着一位长者。晓遥知道那是来雨轩的老板,人们都叫他光叔。
光叔身体魁梧,可是几年前得了一场病,右臂便抬不起来了,因此吃饭、干活、下棋只好全都靠左手。
抬头看见晓遥站在门口,光叔轻挥左臂算是和她打了招呼。对着光叔浅浅一笑,晓遥不请自入地进了来雨轩。
虽然总来这里,但也只是在大厅的棋案上玩耍,她对棋社的其他地方并不熟悉。等了半晌未见他人进来,晓遥倍感百无聊赖,起身三转两转来到了棋社后院。
只是抬眼一望,晓遥脸上便难以抑制般地写满了吃惊。这里与别的院子大有不同。地面铺的不是硬邦邦的青石,而是绿茵茵的小草。
真没想到,棋社竟还有如此“宝地”!
按捺住内心忽起的激动,晓遥脱下鞋子,轻轻地走了上去。
小草很嫩,踩上去感觉软绵绵的。一阵风吹来,面前的草地绿浪滚滚,一片片地汤漾开来,绵延看去,竟是一片绿海。
慢慢地闭上眼睛,她任由青草的芬芳沁入心肺。
四周静悄悄的,静得让人忘记一切烦恼。嗅着鼻间的清香,晓遥顿觉自己此时就是一只小鸟,正在蔚蓝的天空中自由翱翔。
耳边忽地传来一阵声响,吓得晓遥睁开了眼睛。毕竟是在人家的草地上,未经主人的准许,擅自进来是很不礼貌的。
怀揣忐忑之心,她顺着声音悄悄地向前走。在草地一侧的甬路上,她看见一位俊秀的青年正在院中的一颗槐树下舞剑。
那青年的年纪与自己相仿,模样很俊俏,两只眼睛黑白分明,鼻子挺挺翘翘,一缕头发顺在额头前,随着身体来回摆动,身材亦是高大,和父亲不相上下。他手中灵动的宝剑上下飞舞,身影起伏飘逸,和着微风拂动的槐树叶所发出的“沙沙”声,仿佛犹如高山流水般的琴声让人陶醉。
青年练得是八仙剑。晓遥并不懂,只是觉得好看。悄悄站在一旁,她不禁有些入迷。
青年练完了,将剑插回剑鞘。晓遥害怕他发现自己,想悄悄地退回去,不料返身时脚竟踢到了一颗石子。那石子蹦蹦跳跳地撞在了棋社的后门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青年发现有人,忙走过来查看,见面前站着的是一位身穿淡绿色衣服,梳着齐眉的刘海,脸上尽是稚气未褪的姑娘,便咧嘴冲她笑了笑。
与他四目相对,晓遥的心狠狠地抖了一下。她慌慌张张地也想回敬一个笑容,但嘴还没有咧开,头却兀自低了,脚下也拌蒜似的,稀里糊涂地走出草地,慌忙拿起鞋子,急匆匆地离开了棋社。
这个甜美的梦境在晓遥听见街上的第一声喧嚣后暮然结束。不过青年黑白分明的眼睛,挺拔的鼻子和笑时露出的雪白牙齿,却顽固地留在她的心中。神魂颠倒般地往家走,她并没有按照最近的路线行进,待到了家门口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绕了很大一个圈子。
回到家中,父母的吵闹仿佛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她的心中只有那片散发着清香的草地,还有那个俊朗的青年。
入夜,辗转反侧的晓遥悄悄起身。点燃昏暗的油灯,她在一张纸上工整地写道:乙巳甲寅丙戊,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