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一脸稚气,面如白玉,正闪着明亮的眸子看着突然坐到自己对面的人。
“要下棋么?”忽地出声,少年的声音听起来也倍显细腻稚嫩。
粗略看了一眼对面少年的装束,中元不由暗忖:看来那算命老头不过胡沁,面前明明是位小哥,哪儿有什么芳草?哼!胡言乱语之人,待会出去再与他理论。
心中打定主意,他便开始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来,只见这位少年一身白衣,头发被青巾束起,手中端着两只棋盒,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好秀气的少年!
中元从未见过如此面容清纯的男子,比起女人也不差半分。
“好啊!”迎着少年期待的眼神,中元欣然应允。
淡淡一笑,那少年将装有黑子的棋盒放在中元手边。话不多说,二人便开始对弈。
中元执黑未下几步,便听那少年欢喜起来:“我赢了哦!我赢了哦!”
微微一怔,中元暗忖这棋还没下完他为何就说赢了?
抬眼一望,他见那少年用手一指棋盘:“你看哦,我的五个白子都连在一起了!”
这是什么下法?黑白对弈不是看吃子和点数么?怎么又说连在一起了?
“什么五子连在一起?”愣愣地看着少年满面的欢欣,一丝疑惑跃上中元眉梢。
见中元还是不明就里,少年脸上的笑意更浓:“五子棋啊!五个子连在一起就算赢哦!”
少年的笑容很美,洁白的牙齿在红唇的映衬下格外耀眼。他见中元直直地看着自己,便赶忙用手把嘴捂住。
总算闹明白少年所说的玩法,中元不禁暗叹一声:“你又没说什么玩法,不能算我输。”
“那你也没说哦!不许耍赖!”忽地把手从唇间拿下,少年不依不饶。
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中元笑问道:“你是位姑娘吧?”
忙敛住笑容,少年先是一愣,而后有些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哦?”
“呵呵,因为你说话总是哦哦的。”
“你好聪明哦!”见自己的真身被道破,少年又笑了起来。
痴痴地望着她,中元不禁有些出神:眼前的这位姑娘女扮男装时尚且难掩三分美貌,若是恢复女子装扮还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人呢?
忽又想起门口那算命先生的话——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他的心中又顿然拂过一丝钦佩:如此看来,确实应验了。
倏然叹了口气,对面姑娘露出一副灰心的样子:“在家好一番准备,没想到还是被人看穿了!”
“哪里?姑娘的美貌怎能藏住?”
“噗……你在恭维我哦?”凝视中元那对剑眉片刻,姑娘又是掩口而笑。
吩咐棋社里的伙计上了壶茶,又要了几盘果品,中元想起方才的玩法,不禁有些好奇:“姑娘刚才说的五什么棋?”
“五子棋!”
“哦,对,五子棋,那是什么玩法?”
姑娘一听中元发问,顿时来了兴致。端起茶碗像模像样地喝了一口,她的声音故作低沉:“你要学么?得先拜师哦!”
“拜师?拜什么师?”
“拜——我——为——师!”姑娘放下茶碗,一字一句地说道。
看她那装模作样的神情,中元不由在心中暗笑:能做自己老师的人要么就像周师傅那样的大儒,要么就像袁辰星那样的将军,可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无论如何也比不了这两位啊!若是拜她为师,假以时日被世人知晓,还不得难堪至极?
见中元面露迟疑,姑娘担心生变,便忙催促道:“你学不学嘛?”
“好吧!”想来只是玩玩,并不认真,中元便将自己未沾唇的茶杯假装恭敬地递了上去,“师傅在上!弟子给师傅奉茶了!”
“哈哈哈!”接过茶杯又喝了一口,姑娘笑得异常开心,“既然拜师了就要听我的哦!”
“当然!弟子唯师傅马首是瞻!”
二人正说着,忽见一个小丫头从外面跑了进来。来到那姑娘身旁,她呼哧带喘道:“小姐快回去吧!老爷和夫人又吵了起来!”
抬眼仔细看了看那小丫头,中元见她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袭素雅的罗裙罩身,白璧的脸上也只是略施粉黛,眉目如画,樱唇似丹,不由得心生怜爱。
那姑娘听了小丫头的话,不由眉头紧锁,方才还笑意满面的娇容旋即露出淡淡的哀伤。起身离座,她急匆匆地往外就走。
“师傅你怎么走了?还没教我下棋呢!”想不到自己的语气竟会如此焦急,中元起身叫住了那就要出门的姑娘。
“改日再教吧!”回首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姑娘转身和那小丫头跑了出去。
望着二人娇美的身影,中元愣了半晌才想起外面的算命先生。掏出一串钱放在棋案上,他急忙走出棋社四下张望,可刚才就在棋社对面的卦摊和算命先生已是踪迹皆无。
阳江城北,一条笔直的街路被一座二层小楼赫然挡住。小楼门前来往之人神态迥异,有的跃跃欲试,有的信心满满,然而更多的还是垂头丧气。
此乃是一处赌坊。年关将至,这里不但没有冷清萧条,反而每天都有大批的人来此下注。
赌坊二楼一张赌桌前聚集了十来个人。当中一个胖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桌上的骰子。他五十岁出头,四方大脸,身材魁梧,比起身边的人来要高出一头。
此人姓陈名落字继善,本是阳江府的八品主簿。因苗人常来袭扰,府衙不开,这上上下下的官员全都无所事事起来。他们大多都是科举出身,不懂得生产经营,故府衙一关便整天游手好闲,青楼赌场乃是常来之所。
陈继善这天的手气不错。自从进了赌坊,他已连赢数局,囊中的铜钱都快装不下了。望了望窗外即将暗下的天色,他打算再玩一次,不论输赢开罐就走。
拾起骰子放进罐中,庄家的语气透着万分的急切:“押大押小,快着点!”
一群人嚷嚷着押了小,只有一两个人押了大。
转了转眼珠,陈继善掏出几串钱押了小。
骰子在罐中飞转,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最终的结局。
啪嗒!罐中的骰子落在桌上。所有人都把身子向前凑了凑。三个骰子中,一个两点,两个一点。押小的那几个人赢了。
把赌桌上的钱往袍子里一搂,陈继善笑呵呵地下了楼,任凭身后传来阵阵的懊悔声和叫骂声。
“大爷,要过年了,您发发善心,给俩钱儿花吧!”刚来到楼下,一个小叫花子横身拦住了他。
“滚!”一边骂一边躲着小叫花子,陈继善生怕他弄脏了自己的衣服,“继善!济善!这么多人就朝我一个人要,还真把老子当善人了!”
小叫花子不敢惹陈继善,赶忙灰溜溜地躲在一边。信步来到账房,陈继善将钱囊中连同袍子里的钱一齐堆在柜上,神气十足地说道:“换银子!”
账房先生见是他,便是微微一笑:“平常都是输,怎么今儿赢了这么多?难道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废什么话!”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账房先生扒拉算盘,陈继善沉声问道,“多少钱啊?”
“九两!”
看着要拿银子的账房先生,陈继善眨了眨眼,忙伸手拦住他。今儿手气好,何不再来一局,凑个整儿呢?打定主意,他又把铜钱要了回来,返身上楼。
那赌桌前依旧吵吵闹闹。有眼尖的看见陈继善回来了,便坏坏一笑:“我说您不会就这么走了么,怎么样陈大人,还没玩够?”
飘然坐到桌前,陈继善将铜钱全部放在上面,语调低沉:“这回玩把大的。一两银子,有人敢么?”
桌上的人倏地都不言语了。他们没想到平常手气很坏的陈继善今日竟然敢玩这么大的。知道他今天手气好,众人无人敢应战。
看着一干赌徒面面相觑,陈继善蓦然有些扫兴,本来还想凑个整回家好好过年呢,可眼前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怂包,平时赢自己钱的那股子劲儿此刻全都没了。
叹了口气,他收起银子起身想走,刚一迈步,却见一个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陈大人莫走,我陪你玩!怎么样?”
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到那个人的身上,一旁的赌徒们都不由暗自佩服起来。
微微颔首,陈继善大喜,连忙让庄家摆局。那人将手一摆,眉宇间露出一丝急不可耐:“别麻烦人家了,咱们自己来!”
两人把骰子装到各自的罐中。那人问:“陈大人,您押大还是押小?”
想到今天押小的时候多,赢得也多,陈继善便道:“我还押小!”
“好嘞!”
二人各自晃着自己的罐子,然后轻轻放下。
开局了。
陈继善的罐子里三个骰子全是六点,那人则是两四一五。
“呵呵!陈大人,对不住了!”淡淡一笑,那人伸手将一两银子多的铜钱从陈继善的面前拿走。
看着一两银子瞬间揣进了别人的腰包,陈继善眉头一皱:“再来!”
两人又赌了五局。陈继善两胜三负。摸了摸腰间的钱囊,那人起身道:“陈大人,今儿就到这吧!”
本想赢钱过年的陈继善如今反而输了许多。他心有不甘,暗想怎么着也得把本儿捞回来!
硬生生地把那人又拽到座位上,他喘了喘气:“我这儿还有七两银子,全押上,你敢不敢?”
见此情景,旁边的人全都惊呆了。虽然与陈继善相识很久,可他们从未见过他如此玩命。
那人微微一怔。虽说囊中也有十来两的银子,可如此大的局他不是这么轻易敢做的。
见他面露犹豫,陈继善便步步紧逼:“输赢就在这一锤定音!”
“来吧!来吧!让咱们开开眼!”似乎一起缓过神来,旁边的赌徒们都跟着起哄。
那人无奈,只好点头应允。
两人又开一局。
这次陈继善押大,那人押小。赌罐在二人手上翻江倒海,终落在桌面上。
赌罐刚开,赌徒们全都围了上去。看着罐中的骰子,众人全都呆住了。
六个骰子全部都是一点。
陈继善又输了。
“陈大人,对不住了!”
哈哈大笑,那人伸手将陈继善剩下的银子全都收入囊中。
此刻陈继善已是血灌瞳仁,哪里容得他离开。一把抓住那人的衣服,他恶狠狠地说道:“别走,再来!”
拂袖将陈继善甩开,那人微微一笑:“陈大人,如今你已经没本钱了,拿什么赌啊?”
摸了摸腰间瘪瘪钱袋,陈继善知道今天再难翻本了。然而,内心的不甘教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那人。沉默半晌,他一咬牙:“老夫还有一个女儿尚未出嫁!就拿她当本儿!”
此言一出,赌徒们一阵哄笑。
庄家的一个伙计笑道:“陈大人,别怪小的多嘴。就凭您这肥肥大大的模样,您家的姑娘也漂亮不到哪去。再说,咱这儿也没这规矩啊!您要是还想玩,我看啊,还不如去借点钱来。”
狠狠地瞪了那伙计一眼,陈继善灰溜溜地走出了赌坊。他不是没有想过借钱,只是如今谁还会借钱给他呢?为了赌,他已经欠了别人几百两的银子。债主不登门催债已是烧高香了,自己哪还有脸再去借钱呢?
一阵风忽然吹来,并不冷。
可陈继善心中却凄凉万分。他恨自己,当初为何没有带着钱落袋为安回家呢?
出身于富贵人家的他,祖上虽有些产业,可到了他这一辈家道中落。不过即便如此,他也娶了两房妻妾,又凭着自己举人出身,在府衙谋了个主簿的差事,八品官衣。
按说他的日子过得也算不错。虽比不了达官显贵,但比起一般百姓来不知要强多少。可天公偏不作美,延兴年间闹苗乱,阳江府首当其冲。他不但家产毁于战乱,就连结发的妻子也连病带吓死了。延兴帝驾崩,新君对关外四城鞭长莫及。这里也越来越乱,户部的饷银不能及时发放,连衙门都关门了。然而若能勤俭持家倒也不至于如此落魄,可他偏偏好赌。
久赌必输。
日子本来就艰辛,这么一来便更过不下去了。
陈继善有三女一子。长女乃正妻所生,嫁给了木材商人,整日跟随夫家天南地北的跑商,另外两女一子是如夫人冯氏所生。次女今年已经二十有一,由于管教无方,十八岁那年竟然和一个洋人跑了。如今家中就只剩冯氏、两个孩子并一个小丫鬟。
陈继善的家在阳江城西。他输了钱,身无分文,不能雇车马,只能一步步往家挪。托着身上的赘肉,他直到天黑才回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