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荣出国考察圆满结束,回到了局里,单位又显得异常忙碌。
局里召开干部大会,局长李世荣通报赴美学习考察情况。
清河县地处边远,干部外出交流机会不多,能出国考察的更是寥寥无几。
大家对李世荣在考察报告中提到的工作方面的先进经验听进去的不多,但对他在美国的各种见闻甚感兴趣。
李世荣见大家专注地听他讲美国见闻,心下高兴,干脆撇开稿子说:“美国人不仅工作理念上与我们有着很大差别,在生活理念上也有很多不同。比如吃苹果,美国人讲究早上吃,说苹果早是金,午是银,晚是铜,而我们这里正好相反。他们饮食讲究营养搭配,而我们燕西人天天大鱼大肉的,好多人得了‘三高’症,北京那些心脑血管方面著名医院里收治的病人中,来自燕西甚至太行地区的很多。老人家讲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们的生活观念也应该跟上时代发展的形势,迅速转变啊。”
常乐一脸认真地听着,心想:“这就是见识,人还是要往出走啊。”又想想自己长这么大,脚步竟然还迈没出过燕西省,活得真是有点冤。他不由想起齐秦的歌《我们的世界》里的一句歌词“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他心里默念着:“将来,我一定要走出清河,走出太行,走出燕西去。”
此后,常乐的人生轨迹正是朝着他梦想中的精彩世界发展。
可是,他忽略了后面还有一句歌词,叫“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以后发生的事情,还真应了这两句歌词所说的。
此刻会场上,常乐还注意到,武巧飞穿得更时髦了。她穿的是那种在太行地区也买不到款式,引起了局里爱美的那些阔太小姐们的热议。
散会后,几个女同志赶紧围住武巧飞,叽叽喳喳地问衣服从哪儿买的,价钱多少。
常乐整理完资料,正好经过这堆女人群。
这时,他听武巧飞口无遮拦地说道:“前几天我坐飞机去上海买的,花了一千二,售货员死活不讲价,听我是燕西口音,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子。我当时心想,敢小瞧老娘,去你妈的,我一下就买了两件。”
常乐听了武巧飞这番话,眉头一皱,心里感到不舒服:“这个武巧飞,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长得挺好看,怎么说出来的话那么难听。”
常乐又想起时大伟和他说过的武巧飞在银行和别的男的搂抱打闹的事,心里不由得有所怀疑。
常乐下到一楼,刚过拐角处,又在统计室看到那个已经很熟悉的身影。
方妍依旧一丝不苟地在那儿整理报表,旁边一排长长的档案柜里,上上下下、齐齐整整地摆放着各种资料、报表。
常乐暗自佩服方妍办事的认真严谨。
以前他每次来档案室要资料的时候,管理员小黄总是在密密麻麻的一堆资料里像小狗抓兔一样刨上半天,让人很不耐烦。
同样一件事情,交给不同的人做,效果就不一样了。原因是什么,应该就是工作的态度,而生活上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方妍这才注意到常正看着她,心想:“这个常乐,什么都好,就是性格过于内敛,总是悄悄迷迷地看人家,还故意装沉稳,就是不敢明说。”她虽然这样想,可心里却感到很甜蜜。
于是,她大方地笑了,柔声问常乐:“散会了?”
常乐见方妍主动问他,心里一高兴,连忙面带微笑说:“散了。”
常乐随即走进来,指着那一排档案柜问:“都是你整理的?”
方妍说:“我和小黄一起整理的。这周就全部弄完了,我也要回所里了。”
常乐刚才还心情愉悦,可听方妍这么一说,心里猛然感到有些失落,神情难免流露出一丝黯然。
方妍看在眼里,虽有同感,可毕竟她矜持有度,所以不似常乐那般明显。
晚上,常乐不知怎的,老是静不下心来看书,干脆挌下书,走出办公室,到门卫室找老牛聊天。
知常乐者老牛也。两人几乎天天在一起,老牛自然已经把常乐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老牛见常乐面带忧思,便故意笑着问常乐:“平时来我这儿的都是中老年人,你个年轻人不思谋着做点浪漫的事,瞎跑过来干甚了?”
常乐的回答有些漫不经心:“没做的,找你随便说说话。”
老牛一脸坏笑,指了指常乐:“你小子,是不是盘床(有心事躺在床上睡不着)了,嘿嘿。”
常乐假装生气,对老牛说:“去,人老了还这么不正经。”
这时,老牛把头抬起来,看着顶棚,自言自语地说:“心病还得心药医呀。”说完,斜眯着眼睛看着常乐。
老牛见常乐不说话,便起身走出门卫室。常乐以为他要去小便。
常乐正想着这几天的事情,老牛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有一个肉菜,一个素菜,还有一瓶酒。
常乐惊讶地问:“你要做什么,半夜想起朝南睡,咋又喝开了?”
老牛笑着说:“不是我叫你喝,而是请你陪我喝。这是李局长今天请人吃饭,点得菜多了,打包给我带回来的,没动过筷子。”
常乐白了老牛一眼:“反正都是咱俩喝嘛?不过,李局长对你真是不错。”
老牛感慨地说:“李局长,好人哪。”
常乐说:“老牛,把灯关了吧,蚊子、虫子都飞进来了。外面院子里的灯那么亮,光线管够了。”
老牛顺势就把灯关了。
一会儿,常乐和老牛把一瓶酒喝完了。
常乐刚想和老牛说喝得差不多了,突然听见院子里有人走路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个人正朝着大门走来。
那人走到大门口,院子里的灯光很亮,把他的脸面照得很清楚。
那人身材高大,面貌英俊。奇怪的是,他没有过来找老牛开门,而是蹭蹭两下,麻利地翻上铁大门,然后在空中一跃,就势弯腰下蹲,双脚轻轻落地,几乎听不见声响。一看就知道是个经常翻墙头的。
那人走后,常乐惊讶地问老牛:“这是谁,我怎么不认识,黑天半夜的他到咱们局里干什么?”
“哼,”老牛嘴角一撇,面带轻蔑说道:“这是武巧飞的朋友,这是他第二次来了。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晚上,是和武巧飞一起进来的。这个男人给了我一条烟。他们两个在楼里呆了一个小时。今天晚上是第二次,呆了有二三个小时了。”
常乐心里更疑惑了,便问老牛:“你确定这个不是她男人?”
老牛眼睛往大一睁,抬高语调说:“她亲口和我说的,这是她朋友。”
常乐心想:“看来时大伟说得没错,武巧飞是和别人好上了。哎呀,这个男的可真够胆大的,他是什么来头,竟然敢给副市长的弟弟戴绿帽子。”
常乐顺势抬头望着在黑夜中矗立着的办公楼,心想:“这座楼真像一个大魔方,一个个人模人样的干部走进去,等出来的时候,有的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有的变成了看人下菜的势利鬼,有的变成了徇私舞弊的贪污犯,有的变成了荒淫无耻的狐狸精。哎,这真是一座神奇的大楼啊!”
几天后,李胜利一大早来到办公室,眼睛紧盯着正在读报纸的常乐。
常乐注意到李胜利盯着他看,便感到他又有新鲜事要说,便放下报纸,问道:“李哥,有什么事吗?”
李胜利突然放低声音,很神秘地说:“常乐,又出大事了!”
常乐一听,感到很好奇,赶紧问道:“什么大事?”
李胜利说:“昨天下午,田茂云的弟弟,也就是咱们局武巧飞的男人,借了我朋友一辆大屁股212去打猎,打到半夜的时候,不小心猎枪走火,自己把自己打死了。”
常乐大吃一惊,嘴里“啊”地叫了一声,对李胜利说:“怎么又是打猎死了人啊。”
两人正低声议论着,平时爱谈论闲事的刘大力走了进来。
刘大力顺势关上门,回头张口便问李胜利:“胜利哥,你听说没有,武巧飞的男人昨天晚上打猎,自己把自己给打死了。”
李胜利看了一眼常乐:“我和常乐也正在说这件事呢。”
刘大力坐下来说:“一起打猎的人里面,有一个叫郑文山的,是我在铁矿时候认识的朋友,昨天是他负责开车,车是和你一个朋友借的。我也是听他说的这件事情。”
李胜利看着刘大力说:“我也听说了,我朋友还被公安叫去问话了呢。”
刘大力身子前倾,两手支在沙发上说:“我朋友也是,从半夜问到凌晨,今天一早才让走的。”
李胜利把一只胳膊搭到椅背上,一脸严肃地问刘大力:“那事情的经过到底是咋样的?”
刘大力低头理了理思绪,诉说了这件可怕事情发生的过程。
武巧飞的男人田茂兴最大爱好就是打猎,每周必打一次。
昨天下午,田茂兴让朋友郑文山借了一辆吉普车,又约了两个人晚上一起去打野兔。
四个人开着车,从晚上八点打到十一点多,没有打到一只兔子,全部放了空枪。
田茂兴很沮丧。几个人正准备回城吃夜宵,这时,车灯在小土路上一晃,照见一只大野兔站正蹲在路中间,望着车灯,呆呆地看着。
田茂兴顿时眼睛一亮,他很有经验,立刻探出身子,左手托枪,瞄准野兔,“呯”地迅速开了一枪。
只见那只兔子就地倒下,突然又窜起,沿着小路跑了。
郑文山开着车猛追,田茂兴借机赶快补充了弹药。
追了一里地左右,那兔子终于倒在了地上。
车子眨眼间开到了野兔跟前。车灯照射下,那只兔子两腿仍在抽动着。
田茂兴先下了车,嘴里骂着:“妈的,还想跑。”
他走到那只兔子跟前,见它还在动弹,便把猎枪反拿过来,枪把子朝下,然后使劲抡向野兔的头。
其余三人眼看着田茂兴把枪抡了下去,却听得“呯”地一声爆响,田茂兴倒了下去。
三个人立刻被吓傻了,反应过来后,赶快下车跑上前看田茂兴。
只见田茂兴双手紧紧压住左大腿,腿上血流如注,脸色已经煞白。
郑文山急忙回车上拿了一块毛巾过来,绑在田茂兴的大腿上,三人一起把他抬上车。
吉普车一路向城区狂奔,三个人顾不上路途颠簸,只想着能快些赶到医院。
他们把田茂兴送进县人民医院急救室,二十分钟后,医生走了出来,和他们摇了摇头,面带遗憾地说:“你们送得晚了,他失血过多,我们没能抢救过来。”
“啊,没了……”三个人呆住了。
太行市政府内,田茂云开完会,刚走出会议室,秘书走了过来:“田市长,刚才清河县委副书记马青山找来电话,说有急事找您。”
田茂云“嗯”了一声,回到办公室,给马青山回拨了电话。
“青山啊,你找我吗?”
马青山在电话里,声音哽咽、带着哭腔和田茂云说:“田市长,茂兴他……”
田茂云听得马青山声音不对劲,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问道:“快说,茂兴怎么了?”
电话那头,马青山控制了一下情绪,慢吞吞地对田茂云说:“茂兴他,死了。”
“啊……”
得知堂弟打猎身亡的消息后,田茂云起身,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办公室门前,把门轻轻反锁上。然后回到办公桌前,缓缓坐到椅子上,胳膊肘撑着桌面,双手抱头,十根手指插到头发里,表情悲痛,欲哭无泪。
司机自杀,兄弟自毙。
田茂云感到,冥冥之中似有劫数,警告他顺从天意,切勿倒行逆施。
他不禁想起父亲临死前曾对他说的话“过去终已过去,切勿冤冤相报”。
他又想起省委副书记禇德民也曾经提醒他注意维护稳定,凡事要顾全大局。
可这些,他都没好好听进去,一味任着自己的性子胡来,终究酿成了大祸。
此后若干年,田茂云脾性大变,在任时办了不少可圈可点的大事,先后在燕西省两个重要城市担任市长、书记,官至正厅。
至于他的过去,随着时间的流逝,就像郭玉智和田茂兴都已化为尘土一样,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