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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化为尘土(二)

2017-02-14发布 3069字

田茂云终于离开清河县了。当天,城郊甚至响起了庆祝的鞭炮声,人们把他戏称为“田老爷”、“土皇上”。

到后来,人民剧院落成,没有举行典礼仪式,新任县委书记胡子彬说什么也不去。他不去,其他县里的领导们也就没有一个愿意参加。

县委统战部长刘长乐的父亲当年曾经参与过批斗田茂云的父亲田守义,但没上去打过,更没有折磨过,只是出于阶级立场骂过。田茂云对此也不放过,不仅不待见刘长乐,而且还把他弟弟原本十拿九稳的副镇长也拿掉了。

刘长乐心里很恨田茂云。郭玉智来到统战部,他明着不好整他,便暗着整。先是不给郭玉智分工,让他坐了一段时间冷板凳。后又安排郭玉智下乡,却以车辆不够为由,让他坐班车一个人去。

郭玉智内心并非歹毒之人,也没有常乐那样的超强忍耐力,哪能受得了这般刁难,几个回合下来,便病倒了。

常乐听说,便去医院看望郭玉智。

病床上的郭玉智,面容消瘦,两眼无神,和前段时间见面时判若两人。

常乐安慰道:“玉智哥,你可不能这样,正中了他们的奸计。你要快些好起来,养足精神,耐心等待。等田书记那边稳定了,自然会把你调到市里的。他有这个能力,你要相信他。”

“我相信他,但我怕等不到他。这帮孙子,一个个二鬼似的轮着来整我,我是每天提心吊胆,防不胜防呀。”

常乐说:“没那么严重,你要摆好自己的心态。毛主席不是说过吗,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咱们不和他们斗,但也不怕他们斗。现在你的心态是最重要的。”

郭玉智苦笑着说:“我的好兄弟呀,有些事情没你说得那样简单。我做过什么,心里最清楚。”

郭玉智这话说得常乐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再去安慰他。

常乐很清楚郭玉智所说不假。这两年,郭玉智替田茂云保管钱物,而暗地里,他也借机为别人办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情,至于私下里收钱拿物,那也是自然的了。

现在田茂云一走,郭玉智立刻便感到暴风骤雨将至,逼迫得他喘不过气来。

以往在县委大院碰到熟人,几乎都是人家笑嘻嘻地主动和他打招呼,而他也习以为常。

现在呢,好多人见了他像躲避瘟神一样,有的态度明显不待见,有的干脆装作没看见似的,这种巨大的反差令自尊心本来很强的他难以接受。

一个星期后,郭玉智出院了。

常乐和李胜利张口借了一辆车,把郭玉智送回家。

常乐对郭玉智说:“玉智哥,你安心养病为上,其他的不用多想,好人自有好报的。”

郭玉智轻点一下头,上前和常乐握了握手,算是感谢。只是,他握手的时候,是那样地绵软无力。

常乐又不放心地仔细嘱咐一番,才起身回到单位。

郭玉智调养了几天之后,觉得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在这天早上穿好衣服,准备去上班。

可他刚打开门,赫然看见门口地上放了一封信。

郭玉智拆开信件看着,神情逐渐由诧异变得凝重,进而脸色煞白,手也开始颤抖。

信里写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跟着田茂云办的那些好事,现在已是人尽皆知。这封信附着的内容,已经同时寄往中央纪委、省纪委、市纪委,县四大领导班子成员、各大科局长、乡镇长书记。你就等着进班房吧,哈哈哈……”

信件最后列了郭玉智为某某人办过事,收过多少钱;房子多少钱,汽车多少钱,虚报冒领了哪些维修费、招待费、住宿费,等等。

郭玉智很清楚自己办过的事。信里列的,个别不是真的,但多数有据可查。真要是纪委来查,他自己很清楚会有什么后果。

郭玉智呆立在那里,手中的信件飘动着落在地上。他突然感到眼前一黑,无力地倒了下去。

郭玉智的妻子从洗漱间出来,看见他倒在地上,大吃一惊,赶忙过去,把他的头扶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声音哀婉地大声叫着:“玉智,玉智……”

过了一会儿,郭玉智才逐渐清醒过来。他在妻子的搀扶下,缓缓站起来,手拖在膝盖上,走到沙发跟前坐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感觉气力恢复了些,便和妻子说:“你去上班吧,我今天不想去单位了,想休息一下。”

郭玉智的妻子担心他的身体,坐在他跟前,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说:“我还是陪你去医院吧。”

郭玉智不敢正视妻子温柔关切的目光,低着头说:“我没事,就是累了。我想请个假,在家休息几天。你先去吧。”

郭玉智的妻子还是不放心。郭玉智就说:“我去单位请个长假,办个手续。”

郭玉智妻子说:“我送你过去吧。”

郭玉智说:“你不会开车,我自己去吧,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他起身取了车钥匙,又把自己的一串家门钥匙装好,不顾妻子的再三劝阻,硬是下楼走了。

郭玉智开着车,并没有去统战部,而是去了他过去住的平房那里。

他取出钥匙打开大门,直接走进凉房。

他从怀里拿出手机,关掉,又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烟,取出一支点着,走到里边一张小床上坐下来,慢慢地抽,静静地想。

他的嘴里喃喃念着:“错,都是我太贪了,手伸得太长,被人家抓住把柄,这下我怎么有脸见人呀。万一被抓进大牢,那将来孩子知道自己有个贪赃枉法的父亲,又该如何面对世人啊。”

他想着,眼前仿佛出现了坐牢之后,孩子在学校里被人欺负,妻子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场景。

他双手抱头,内心痛苦地挣扎着。

突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现:“与其让家人背上不永远除不去的骂名,还不如我一死了之,也许死了,人们就会忘了,我的妻子和孩子也就清静安心少受罪了。”

那么,就让我把这些秘密永远带走吧。

过了一支烟功夫,他扔掉烟蒂,弯腰从床底下抽出一个大铁盒子,打开后,里面赫然有一把军用手枪,还有几发子弹。

郭玉智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私藏了一支枪!

他把枪用上衣擦了擦,然后把子弹上好,出门放进车的副驾驶座位上,然后锁好大门,便开车走了。

二十分钟后,郭玉智开车来到了清河边上一处防洪堤跟前。

他提着手枪,走到防洪堤边缘一个约三层楼高的瞭望塔边。

郭玉智向大河看去,滔滔河水携沙带泥,异常混浊,无情地向前翻涌着,似要把人间所有的不平事统统洗去。

郭玉智缓缓抬手,把枪口指向自己的太阳穴附近,闭上眼睛,两行热泪顺势流出。

他心里默念了几遍妻儿,扣动了扳机……

郭玉智倒在了长长的堤岸边,那里没有任何人来车往,只有流不尽的河水,见证了人间一个原本鲜活的生命融进了尘土。

一天后,田茂云在电话里知道了郭玉智的死讯。

他无力地瘫坐在真皮豪华办公椅上,内心既悲愤无比,又愧疚不已,猛地站起,使劲用拳头把办公桌上面的玻璃砸出一道裂子,神情悲愤:“玉智啊,我对不住你啊,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郭玉智再也无法回答他了。

他对郭玉智许下的承诺,随着郭玉智的死,变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兑现,也不用再兑现的承诺了。

对于郭玉智的死,常乐在悲痛之余,也陷入深深地思索。

以往,他认为“人为什么活着”是一个大而远的命题,至少自己目前难以明确回答。是为了理想而活,为了生存而活,为了面子而活,抑或是为了他人而活,有些人并不真正清楚。

马玉明专心研究观人,不循正道,心存投机,如今反倒越混越惨。

李胜利无心工作,热衷经商,工作和生活反而顺风顺水。

边少青为了敛取钱财,不惜暗中布局、取人性命,到头来以身试法、身陷牢狱。

郭玉智鞍前马后,唯田茂云是从,最终兔死狗烹,做人嫁衣,反丢了卿卿性命。

生活是一部百科书,阅尽人间百态,看过一世浮华。

生活是一面照人镜,映出真善美,照出假丑恶。

生活还是一条起跑线,开始不是关键,最终到达才是赢家。

按照清河当地习俗,郭玉智的追悼会在七天后举行,入葬地是清河县公墓。

县委办电话通知县直每个单位必须出车两台,参加郭玉智同志遗体送别仪式。

开追悼会那天,常乐站在机关大院里,看着各色公车绵延不绝、浩浩荡荡地经过,心想:“清河县给予了郭玉智作为逝者的足够尊重。可人死不能复生,好死不如歹活着啊。”

听人说,田茂云回来参加了郭玉智的追悼会。结束后,他又到郭玉智家里,见了郭玉智的妻子。

据知情人讲,田茂云是拎着一个黑色手提箱到郭玉智家里的,至于里面装的什么,地球人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