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荆枝
何耿耿
今生
三十二•遏云
简朴的营帐,在黑夜中,像一个静默的老人,忠诚的守候在夜空下,矗立在这偌大的军营中,不起眼,却很坚固。
荆歌的腿已经恢复,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了门口。
“秦大哥,进来一下。”荆歌回头说道,掀开帘子,先进去了,秦季永随后跟进去。
朴素的帐内,迎面便是一个小床,黑灰的被子整整齐齐的码着,床边一个长长的案几,堆满了公文,两个木凳,散落在门旁边。
荆歌进去,掀开床单,将床下的一个大箱子拉出来,里面放着荆歌的一些换洗衣物和一些杂物。
秦季永一看荆歌掀开床单,就偏了视线,将手上的刚刚拉着的木箱子,递给了荆歌。
荆歌接过,随手放进床下,却又拿了个灰布包裹出来。
“秦大哥,这个你拿给魏延,叫他给袁毅的父母寄回去。”荆歌将包裹递给秦季永。
秦季永接过,手上的分量不轻,一掂,金属坚硬的触感传来,竟是一包银子。
他眼神不禁暗下来,“校尉,要是给袁毅父母,我们几个一起凑钱给他寄回去就是,这是你全部的积蓄,何苦将它全部送走,你自己怎么办。”
“我没什么用钱的地方,再说,我的月银也够多的,齐蛮子和魏延得给家里寄回去,你们兄弟虽然没有父母亲族,但是平常开销也大,这就不必了。”荆歌仍然坚持。
“可是,你总得为自己今后打算啊,总有一天,你会从这军营中走出去的,那时,总得给自己一条退路的好。”秦季永好看的眉毛皱起来,眼眸似海。
“秦大哥,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这样的话,以后就不必多说了。”荆歌眼神明亮,“你知道,我来军中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前路还很长,若是时时刻刻想着退路,那我永远不会有功成的一日。”
秦季永心头难受,他发现自己也许永远不能说服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女,她站在面前,宽大的甲胄重重的压着她,她看起来是那样弱小,却又如此的坚不可摧。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半晌,他才开口,“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哥几个一起出钱吧,多少都是我们的心意,您,早些歇息吧。”
“好,秦大哥。”荆歌柔柔的笑了,眼神如三春水,揉碎了春波。
一夜无话。
寒风呼啸而过,刮过长乐宫的烛火,一个小太监打着哈切,赶紧将熄掉的烛火点燃。
长乐宫,处于北召京城中,紫禁城内,是这国中最奢华最尊贵的宫殿群中,独具一格的存在。
它紧靠着这个国家的主人的希贤宫,紧紧的靠近紫禁城的中轴线,连先皇后所居的景仁宫都没有这所宫殿来的近。
长乐宫,若摛朱霞而耀天文,若仰崇山而戴垂云,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远方似有袅袅雾气笼罩着不真切的宫殿,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展翅欲飞,青瓦雕刻而成的浮窗玉石堆砌的墙板,尽雕刻着云舒云卷的天宫行乐图。
云,世人皆仰望的所在,在晴空下自由的舒展,在雨夜中压人欲摧,恰似这座宫殿的主人,沈遏云。
先皇后去世多年,皇帝却不知为何迟迟都不再立后,因此在紫禁城中,除了皇帝以外,最尊贵的主子,就是这位贵妃,沈遏云。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沈遏云当得起这一句。
她出生与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世家,入宫多年,宠冠六宫,膝下有成年皇子,已经封为亲王,更有一位明月公主尚幼,颇得皇帝喜爱,她这一身,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皇帝终究不肯封他为皇后。
此刻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黛眉浅淡如远山,飞霞妆华美,泼墨似的青丝高绾望仙九鬟髻,斜插镂金血玉凤尾蝶银簪,右以金累丝红宝石步瑶,金镶玉扇形簪作衬,嫣然无方,虽是育有皇子成年,但她入宫很早,此刻仍不到四十。
岁月似乎特别眷顾她,肌若流霞,目如春水。
此刻的沈贵妃,莲足轻翘,半倚在贵妃塌上,半眯着眼。
脚边跪着一个粉衣女子,低着头,低低的说着什么,上好的檀香幽幽的飘出,这是沈遏云晚间爱焚的香。
“娘娘,沈大人今日传话,七皇子已经大破南成军,消息很快就会传回京城,应该不日就会班师。”侍女低声道,气息沉稳。
“哥哥怎么安排的”沈贵妃漫不经心道,一双柔荑不紧不慢的抚着白如意。
“沈大人打算明日上书皇上,自然会让七皇子在外多盘桓些时候。希望娘娘到时候提点。”
“哥哥说好怎么动手了吗?”沈遏云懒洋洋的说道,看了看旁边侍立的侍女一眼,那侍女赶紧跪下来,为沈遏云仔细地捶着腿。
“沈大人说,请娘娘和三皇子殿下切勿出面,此事有他。”
“有他,哼。”沈贵妃冷哼,“自从以前的歃血去了之后,哥哥的暗卫做事越来越不行了,之前几次失手,折损了好几名暗卫,新的一批却老是没有练出来。我以前总是劝他先留着歃血,哥哥却急躁的赶紧将她们除掉,如今做起事情来,才总是捉襟见肘。如今这样大的行动,他还想自己去。”
“娘娘明鉴,沈大人也是为了大局。”侍女也不畏惧,声音沉稳。
“本宫自然知道。”沈贵妃不耐烦的挥挥手,“青音,回去告诉哥哥,不要逞能,此事要么成功,要不就要撤的干干净净,七皇子已成大患,行事要小心,切不可急躁,本宫这边无需她操心。”
青音不再说话,向沈贵妃磕了个头,便悄悄的退出去了,长乐宫恢复了之前的静寂,沈遏云舒了舒身子,旁边侍立的两个侍女赶紧上前,服侍她宽衣。
长乐宫的宫灯渐渐灭了,而在数百公里以外的依蒙道,军营中,仍然灯火点点。
一日无事,华连远刚刚打了胜仗,想着回京之日不日将至,更是得意。大开筵席,宴请军中诸将。
荆歌也去赴宴,着了常服,一身灰青色的劲装,更衬得荆歌眼波涟涟,今日依蒙道暖阳高照,将这冬日的严寒去了不少,初长成的“少年”长身玉立,在一片熙熙攘攘中,如遗世独立的蒹葭,令人眼前一亮。
荆歌独身前来,他在军营中本来朋友就少,又不爱喝酒,对所有人都一副温言随和,但又让人觉得冷冷淡淡的不近不远的态度,唯有与他稍微交好的韩将军过来跟他谈笑了两句,其他人见到打了个招呼,在一片乱糟糟喝酒宴饮的欢笑热闹声中,唯有荆歌这,无人吵闹,清清静静,看着,倒有几分寥落的感觉了。
宴会已经进入高潮,华连远已经行完了祝酒词,众将开始畅饮。他远远的看到了荆歌,只是向荆歌微笑的遥敬了一杯,荆歌也不在意,坦然喝下。
暖阳彤彤,照在荆歌脸上连平日特意染得蜡黄的小脸上,也映的出片片红霞,小小的耳朵,在阳光下像一个小兔子的耳朵,粉红粉红的。
荆歌喝了两杯酒,看眼前的众人都已经开始狂欢,吵吵嚷嚷的,几人吵嚷着行酒令,差点将酒洒在荆歌身上,不禁有些厌烦,便悄悄离席,独自一人,慢悠悠逛进了将军府的后花园。
将军府的红梅,已经全部开了,一朵一朵,次的绽放,在暖阳中扬着花蕊,柔柔的在微风中飘动,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看着眼前繁华热闹,红梅妖娆,转过两个山脚,一处白梅,静悄悄开着,瘦瘦的细枝上,四五个花骨朵儿,三朵小小的白梅绽开了一半,在墙角,羞涩的摇摆着。
荆歌停下了脚步,随意坐在了旁边的石头上,看着眼前的白梅,托着腮,静静的瞧着,想起了那夜的男子。
一样的白色,于这白梅,是冰姿仙风,清孤不凡,于他,却是狂放不羁,傲然独立。
他会是谁?
荆歌默默的想着。
总是出现在荆歌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总是不可一世仿佛世界尽在他的掌握中,身份莫名,深不可测,对自己的身份了如指掌,却不清楚他的意图。
荆歌有些挫败,重生之后,第一次出现这样不可掌控的局面,一个全然未知的局面,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有气息靠近,荆歌眼皮微动,天生的警惕感令她瞬间清醒。
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映入眼前。
华连远端着酒杯,含着笑,站在几尺外,看着荆歌。
“荆校尉,多日不见。”
温文尔雅,尽显尊贵教养。
荆歌也站起来,“大将军记性不太好,我们方才在席间,已经见过了。”
“刚刚在席间,不算是真正的相见,此刻,才算是我与荆校尉的这几日来的真正的见面啊。”华连远语气轻佻着,眼神却深不可测,边说着,便向荆歌走来。
荆歌看他过来,也懒得拘礼,重新坐在了大石上。
“校尉刚刚在这想什么呢,如此出神。”华连远走进,本想跟荆歌坐在一起,但那大石本来很大,又平坦,其他的石头都太过凹凸,不适合坐,但荆歌偏偏坐在中间,也没有起身相让的意思,他也不好跟荆歌挤着,只好略停了一下,尴尬的在荆歌面前站着。
荆歌恍若不绝,“我在想,大将军什么时候可以回京城。”
华连远眼神幽微,“本宫已经大破南成军,当然不日即将班师,”停顿了一下,他盯着荆歌,“难道校尉心中尚有疑虑吗?”
“大将军,三皇子废了这么大的劲将你驱逐至此,怎会轻易的让你回去,此时,不知道又想了什么计划出来阻止大将军回京,而大将军,恍若未查吗?”
华连远眼神冷缩,“驱逐”二字实是刺到了他的心,虽事实如此,但华连远向来爱面子,此时突然被荆歌大喇喇说出来,不禁气恨,憋着气,说道:“本宫此次全胜,父皇定会亲自下旨令我回京,再者,本宫在朝中也不是没有布置。”
“将军在外,他们在朝,将军可有信心胜过他们在朝的布置?”荆歌微嘲。
华连远更是暗恨荆歌太过不知礼,但碍着眼前人,又不好跟他闹翻,再加上荆歌向来如此,他只得咽下这口气,道,“本宫回京之势已成,谅他们再折腾,不过是迁延数日罢了,能作出多大的文章。”
“迁延数日,已经能作出很大的文章了。”荆歌轻笑,“大将军,好自为之。”说完,边起身,施施然走了。
望着眼前渐行渐远的那一抹青色,华连远心下暗恨,一脚将脚边的白梅踹开,摔了酒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