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将至,汴临的天气也热了起来。
自上次在福宁宫与母后争吵,中元便一直没再给她请过安,再加上巡阅海防,母子二人已有很长时间没见面了。最近家炷又被抱到了景阳宫,母后对自己的愤怒他不用想都知道。
然而虽不见皇帝身影,可毕竟母子连心,李太后倒是时常派人去英华宫给皇帝送些吃的。
这天日落西山时,中元正在批阅奏折。还未传膳,他便听见门口处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中元抬眼一看,但见一队妙龄宫女从门外鱼贯而入。为首那人一身简朴淡紫色的宫装,腰不盈一握,面容尽显妩媚。
原来又是福宁宫的那些宫女。最近一段时间,母后总是派她们过来给自己送些点心汤果。
“奴才奉太后懿旨前来给万岁爷送膳!”
微微一笑看着那宫女款款来至近前深施一礼,中元忽觉自己正好也饿了,便命她将东西呈上来。俯身领命,那宫女只是回头一望,其余的宫女便将几个食篮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摆到龙书案上。
“退下吧!”摆手屏退众人,中元只留那为首的宫女一人服侍。
尝了一口她小心翼翼递来的一勺参汤,中元忽对面前的佳人心猿意马起来:“你叫什么?”
“回皇上,奴才姓李,家里给起了个小名唤作彩彤!”
“彩彤……彩彤……”反复念了几遍这名字,他又轻声问道,“哪里人?”
“桃城!”
桃城是李太后的祖籍。见这宫人也姓李,中元不由在心底升起一丝玩笑。
“哦?我道母后为何总是差你过来,原来你是她娘家人!”
一句话说得李彩彤心中一紧。不知哪来的胆子,她竟然嗔怪起中元来:“皇上莫要这么说!若是让太后听见了,奴才就得挨板子!”
“呵呵呵!朕也是玩笑罢了,你别当真。”
又吃了一会儿,中元下令将饭菜撤下。慌忙中,李彩彤不小心将一只茶杯碰倒。她吓得脸色大变,眼睛直直地盯着中元,牙齿也不由得紧紧咬住下唇。
好在杯中无水,中元也并未怪罪。和宫女们收拾完东西,李彩彤赶忙转身辞别中元,欲返回福宁宫,谁知刚走到门口,却被中元叫住。
“就这么走了?回来!”
皇上的语气冷冷的。李彩彤心一沉,知道那是为刚才的事情生气了。也都怪自己不小心,怎么那么冒失呢?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此也只能硬着头皮来对付了。
暗自嗔怪着自己,她心一横,转过身来准备迎接随时可能爆发的雷霆之怒。
“太后近来饮食起居如何?”
皇上竟然没提刚才的事,李彩彤暗中庆幸,心里也稍稍安稳了许多。
“回皇上,太后睡得好吃得香,只是时常挂念皇上。”
李彩彤的莺莺细语让中元心生惭愧。自因琳姑娘和母后大吵后,自己便一赌气便不再去福宁宫。如今听说母后经常挂念自己,他蓦地觉得自己太浑了。
见皇上沉默无语,李彩彤道了个万福转身要走。
“待会朕让韩总管回过母后,你今晚就留在这里吧!”
突如其来的幸福让李彩彤又惊又喜。她万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
虽说同在后宫当差,但能够陪王伴驾的机会实在不等。英华宫的宫女自不用说,东西六宫的人也是经常能见到皇帝的。只有福宁宫是个例外,说白了那只是一群寡妇待的地方,除去请安,皇帝不会在那里待上半刻。故此那儿的宫女只有整天哀叹的份儿,终老深宫是她们唯一的结局。今天皇上让自己留下,也就意味着自己有了出头之日。这比科举中状元还难遇的机缘竟被自己轻而易举地遇上了。
蓦地转过身,李彩彤跪倒在地。她极力压制着激动的心情,以免君前失仪,可是泪水却很不听话,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
端午之夜,皇宫一派热闹景象。一来庆祝佳节来临,二来祝贺皇帝又纳新人。后宫的每一间屋子的门前都挂上了艾蒿,每名妃嫔宫女也都戴上了香囊。皕纤被封在承恩宫后,中元身边只有小楠一人贴身伺候,虽说小展也经常过来,可毕竟当了娘娘,身份变了,礼节也就繁缛,有时很不方便。担心小楠忙不过来,小娱特地选了一个名叫惠莲的宫女派到皇帝身边听用。
晚膳过后,英华宫闭门下钥。按照宫规,惠莲点亮了皇帝寝宫里的灯。知道皇上在正殿和新封的李娘娘腻着,就寝尚需时辰,她便返身出去回到自己房中。
悄悄带上门,她从一只箱子里取出一把胡琴。这是她入宫前从家里带来的。虽是朝廷有旨民间不得私自制贩演奏这种胡琴,可宫里却对它网开一面,不但宫女们可以拿它消遣,就连在重要的宴会上也有专门的乐师来拉奏。
此时寝宫周围并无太多的人,除了把门的几个昏昏欲睡的老太监,其余的宫人都在正殿伺候皇上。手握琴柄,惠莲酝酿了一下感情,便开始演奏了起来。
悠扬的琴声如涓涓细水般潺潺而出。似乎勾起了心酸回忆,惠莲方才还舒展的眉头忽然跃上一抹惆怅。想起自己五岁进宫,是宫里年纪最小的宫女。承蒙大一点的宫女和太监照顾,自己方才能长大成人。别人时不时还有家里人来探望,可自己却连父母的模样的都模糊了。进宫十二年,陪伴自己的只有这把琴。那是自己对童年的唯一记忆。
每每想到此处,她都不禁双眸垂泪。
心中感伤,琴声也便随之悲凉。莫大的伤怀似乎要把她带回儿时的梦中。忽然门声响动,余光中她见一人迈步进来。
吓得身子一抖,惠莲忙止乐观看,但见中元一身轻装站在自己面前。
赶忙放下胡琴,她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奴才无状,不知皇上回来,死罪死罪!”
淡然一笑,中元示意她起来:“朕从前面回来,路过你这里,听见有人在拉琴便冒然闯了进来,没打扰你的雅兴吧?”
见皇上如此客气,惠莲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没……没……”慌忙站起无力的身子,她想把那胡琴收起来。
“别啊!”伸手拦住她,中元饶有兴致地说道,“你拉得真好。朕没听够,能否再让朕一饱耳福呢?”
既然皇上发话了,那就是圣旨,哪有不遵之理?慢慢吸了口气,惠莲稳定了一下心神,又拿起胡琴操演起来。
初始,琴声很细,犹如远在天边般,之后慢慢又洪亮,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好似潺潺溪水,若隐若现,正当令人陶醉之中,它忽又变作奔腾大河,一泻千里。
深入曲中,中元的心境也随着琴音忽高忽低。当最后一个音律隐隐消失的时候,他才从乐曲中清醒过来。
“好听!真好听!”拍了几下巴掌,中元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这一曲汉宫秋月让你演奏得出神入化,就连那些宫廷乐师也不及你!”
得到皇上如此赞誉,惠莲受宠若惊。脸一红,她显得有些不自在。
“哪有那么好!皇上谬赞了!”
笑而不语,中元的目光被她手中的那把胡琴所吸引。这琴的琴身乃是枫木所制,琴弦用的是鱼鳞云杉。忽地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
目光一转,中元又细细打量起惠莲来。夏夜的微风,仿佛携来了天上一抹红霞,拂过她的眉宇,掠过她的双眸, 在如玉似的脸颊上留下一缕炫美的色彩。
眼前的美艳已让中元意乱情迷。突然靠近惠莲,他一把将她抱揽入怀中。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惠莲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已成年,当然知道皇上要干什么,正思虑是否要拒绝时,身子已被抱到床上。不一会儿,身上的衣物尽除……
中元的感觉怪怪的。处在深宫的女人们哪个不是每天都做着被皇帝临幸的美梦?如今梦想成真,可身下的这个宫女为何非但没有一丁点的高兴,反而还带着些许的痛苦呢?
“你怎么了?”
面对皇帝的疑惑,惠莲没有说话。整理好了衣服,她带着云雨后的娇喘,转身去拿胡琴。
原来是生气了。
猜出她心中所想,中元会心一笑:“从今往后你就和彩彤住在后院吧!”
这句话等同于给了惠莲名分,和新纳的娘娘齐肩。
然而惠莲还是不出声。中元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已然封了嫔,她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你太放肆了!”蓦地脸一沉,中元露出不悦之色。
缓缓将琴抱在怀里,惠莲一转身,眼中的泪水已顺着脸颊滚滚而落:“十二年前,因为几把胡琴,一群人闯进了我的家,杀死了我的父母。那时我才五岁。”
盯着惠莲怀中的琴,中元的瞳孔渐渐放大。他猛然想起十二年前的一天,自己和中秋带着刑部与汴临府的人抄了一家胡琴作坊。在琴坊的一间屋子里,自己还拿过一把琴。那琴做工精良,与众不同,似乎……正是眼前这把!一场恶战,老板夫妇双双被击毙,只剩下一个小女孩,好像叫什么小惠……
小惠……惠莲……难道……
“你就是那个叫小惠的女孩儿?”虽是心存侥幸,可中元的脸色已然写尽惊慌。
微微颔首,惠莲泪眼迷离,喃喃地道:“家被抄的那天,我看见了你,看见你亲手和我爹厮打。害我家破人亡的是你,把我送进宫里的也是你。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从入宫后我就想忘记那件事。可当我被派来伺候你时,我发现我忘不了。你的脸是那么的清楚。我甚至能记起头发被你揽过时的感觉。这么些年,我不知道该感激你还是该恨你……”
十二年的渊源如今已至眼前。这弄人的造化又让自己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相遇。怪不得惠莲方才有些反常,跟自己的仇人云雨,能痛快得了么?
愣愣地坐在床上,中元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皇上,请您告诉小惠,能在皇宫大内演奏的胡琴为何却要了我一家人的性命呢?”
小惠的质问让中元无言以对。他很想走过去安慰一下惠莲,可刚起身便站住了。
中元明白,此时任何的话语都无法弥补她心灵上的创伤。这十二年来,她和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起生活在宫里,每天都要把那段记忆隐藏起来。她既不能爱,也不能恨。此中滋味,更与谁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