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又热了起来。湛蓝的天空悬着烙铁一般的烈日,白云仿佛都被它烤化了,不见踪影。
知府衙门外,建康的大小官员规规矩矩地跪在皇帝面前,大气不敢出。皇帝亲临建康并破获了连环杀人案的消息已在坊间传颂,这让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官老爷门羞得无地自容。
懒得和他们废话,中元只是吩咐建康府好生安葬顾飞,而后便带着荣欣和赵宫赞等人起驾回京。
圣驾回宫,文武大臣在越阳门前跪迎。车入英华宫,有内侍奏报说承乾宫的程娘娘前天产下龙子。中元大喜,连忙下令重赏承乾宫的太监宫女。
东西六宫中,除了永和宫因侯盈仙逝闲置外,只剩下景仁宫还空着。由于皇命在先,内务府已将这里收拾得焕然一新。
拉着荣欣坐到寝宫宽大的床榻上,中元迫不及待地轻吻她的额头。
可荣欣似乎还没有从那恐怖的噩梦和亲人离去的悲痛中解脱出来。本能地躲着中元的亲吻,她眉头紧锁,还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
“中元大哥,我今后就住在这里了吗?”
“对,就住这儿,哪儿也不去。这里有朕保护你,有很多很多的人保护你,再也不会有人来伤害你了。”坚定地把不容置疑的目光投向荣欣受宠若惊的面庞,中元的脸上忽地拂过一丝坏笑,“你不但要住在这里,还要给朕生龙子龙女呐!”
安顿好了荣欣,中元欣然回到英华宫。小楠赶忙命人烧了盆热水,让皇上沐浴更衣。洗去这一年多的疲顿,中元更显得容光焕发。刚换好便服,内臣便递来一道折子,是恭贺皇帝新添子嗣的。承乾宫生了龙子,照理说皇帝是无论如何都要去探望的。想到程锦燕一路上精心照料自己,又给皇室增添血脉,实乃功不可没,中元便传旨摆驾承乾宫。
太监们抬着轿子往承乾宫走,路过景阳宫时却被皇帝叫停了。承乾宫和景阳宫同属东六宫,两宫仅隔着一道墙,景阳宫在北,承乾宫在南。
在沿海这段时间,中元最惦记的就是邵琳。毕竟那是和自己患难与共过的,自然不同于旁人。如今路过景阳宫,他想先进去看看。
皇上的突如其来并未使邵琳慌乱。一年不见,中元发现她双瞳剪水,眉黛青山,比起自己刚认识时又漂亮了许多,举步轻摇间透着一股成熟的美。
来到内室坐好,有宫女过来献茶。
“臣妾给皇上道喜了!恭喜皇上添了龙子!”虽然脸上挂着笑,但邵琳看起来却是很不自然。
觉察出来她神色有异,中元眉梢倏然跃上一抹疑惑:“好长时间不见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么?”
“呃……没……”话虽如此,可邵琳的双眸已是微微湿润。
见她欲言又止,中元不禁有些心疼。将她揽在怀中,他轻声问道:“你有什么话还用得着瞒着朕?是不是太后又难为你了?”
太后对自己的态度确实是邵琳的一块心病。都是在后宫伺候皇上的,只因自己出身青楼,太后便对自己万分厌恶。不但不许自己去请安,就连节日时后宫的宴会都不让参加,仿佛自己根本就不存在一样。入宫四年了,自己还不知道福宁宫的样子呢!
然而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承乾宫的那位生了位皇子,而自己却无法生育。看着别人宫中或有孩子玩耍,或是婴儿啼哭,自己这里一天都是泠泠清清,心中不免悲凉。这天地般的落差造成的伤痛,不知如何才能抚平。如今皇上问起,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皇上知道自己有多少龙子了吗?”
一句话倒把中元问住了。他只是知道哪位后妃生过孩子,要说有多少个却没有算过。
小娱生了家灿、雪娇生了家煌、君雪生了家燃、伊伊生了家燊,侯盈生过一位皇子,不过生下来就夭折,其他妃嫔再无生育,除了程锦燕。如此算来,自己已经有五个儿子了,与皇祖父至武帝一样。
在心中盘算一番,中元忽地有些欣喜。亲了一下邵琳的脸颊,他开心地笑道:“朕有五个儿子了!”
不想邵琳脸上却没有喜色,几滴泪珠反倒从眼中悄然滑落。
“琳,你怎么了?”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中元的心也倏然黯淡下来。
“皇上,俗话说母以子贵。宫中的姐妹生了子嗣,日后也便有了靠山。可是臣妾不能生育,又得不到太后认可,将来必是无依无靠。这与在云江阁时又有什么不同呢?”
微微颔首,中元这才明白邵琳的心思。想来也是,她自幼长在烟花场所,受过幽闭之苦,入宫后又得不到母后的待见,将来自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又会是何种处境呢?其他的妃嫔会不会欺负她?母后又会不会赶她走呢?她说得对,母以子贵,若是有了皇家血脉,也便有了靠山。可是她已不能生育,又可能怎么会有孩子呢?
沉思半晌,一个念头忽在中元脑海中闪过:承乾宫的孩子能不能过继给她呢?
轻轻一笑,他轻吻邵琳的嘴唇,心中已然打定主意。
这几天承乾宫里热闹非凡。小皇子的出生使这儿成了后宫的焦点。李太后天天过来探望刚出生的皇孙,昨儿还赐了名,叫家炷。
今天皇帝刚回宫,太监便来传旨,说是一会皇上要过来看望小皇子。这下子可忙坏了宫里的奴才们。这可是皇上第一次来承乾宫啊!程锦燕的身子还很弱,躺在床上听说皇上要来她便想硬撑着起床。
一个贴身宫女赶忙拦住她:“娘娘快别动了!这会子可不能下床,若是弄坏了身子,太后和皇上还不知要怎么样责罚奴才们呢!”
“我不大放心。”虽经太医悉心调理过,可程锦燕说起话来还是有气无力的,“这可是皇上头一回过来呀!千万别出了差错!”
“娘娘放心吧!”
宫女刚把被子给程锦燕盖好,便看见韩德全走了进来。先给程锦燕请了个安,韩德全的眉头似乎被一根针穿在了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见他神情异样,程锦燕忙问:“韩公公,皇上快过来了吧!”
心中一紧,韩德全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本来皇上是要过来的,可走到景阳宫时却停住了。一会儿又让自己来传旨,说是要把刚生下来的皇子抱到景阳宫去。好好的孩子,刚生下来就要离开母亲,这可是天大的事。皇帝把这个差事派给了自己,这不等于让自己虎口夺食吗?
娘娘问话不能不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韩德全支吾道:“呃……回娘娘,皇上临时有事,先不过来了……”
怔了半晌,程锦燕一脸的失望,自从陪着圣驾巡查完海防,自己已经快大半年没见到皇上了。今儿说得好好的一会过来,怎么又突然有事了呢?
韩德全话到嘴边说不出来,急得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左顾右盼,他真希望能有个人替自己说那句话。然而事到如今,又怎能推脱得了呢?
左右瞧了瞧,他终一横心:“娘娘,皇上还有口谕。”
“啊?皇上有什么旨意?”闪着一双大眼睛,程锦燕愣愣地看着韩德全。
“呃……皇上有旨,皇五子家炷即刻抱入景阳宫教养!”
话音未落,承乾宫便如开了锅一般。宫女太监顿时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皇帝这个荒唐的决定来。
程锦燕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抓住韩德全的袖子:“韩总管,皇上真是这么说的么?”
“是!奴才不敢假传圣旨!”紧闭双目任凭那万般痛苦跃然脸上,韩德全赶忙把头扭向一边。
此刻,他最不想面对的就是程锦燕。虽说这件事并不是他的主意,可他怎么都觉得自己仿佛亏欠程锦燕似的。
“为什么?她自己生不出来就要来抢我的孩子吗?”仅仅愣了片刻,程锦燕便用尽最大力气哭喊起来。
虽然还是有气无力的,可旁边的人还是能听出来她已经发了疯。
睁眼长叹一声,韩德全又道:“皇上还说这孩子必须过继给景阳宫的小主,至于娘娘么,还是有机会再给皇上生育的。”
“本宫不准!”长牙五爪地抓向韩德全,程锦燕似乎想要把他撕碎一般,“本宫不准!谁也不能让我的孩子离开我!”
或许没想到程锦燕会如此撕心裂肺,韩德全惊诧之余连忙后退几步,一时慌乱,竟踩到了自己衣服的后摆。来不及扶助在身旁伺候的小太监,他身子一歪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还没抓住韩德全,程锦燕便被身边的宫女抱住。恶狠狠地瞪着韩德全,她猛然想起什么,便不顾一切起身奔向对面的屋子。当她撞开门时,发现一直放在这里的孩子已然不见,连喂奶的宫人都没了。
原来孩子已被抱走,韩德全在自己面前只是拖延时间。
伤心、委屈、愤怒一齐涌上心头。光着脚站在地上,她恨恨地哭道:“我要见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