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整个世界倏然变得静悄悄的。除了自己的呼吸和荣欣微微的鼾声外,中元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突然,房门发出轻微的声响,好像有人进来了。那脚步很轻、很急,似乎也在犹豫着。
尽管隔着黑暗,可中元也能感觉到来人那咄咄逼人的气势。他的心蓦然提到了嗓子眼,用力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不是让你离开这里吗?你怎么不听?”那人说话了,低沉的声音中隐藏着深深不满。
中元努力辨别着,从说话的声音来看,来人是个男子,年纪和自己差不多。
又近了,中元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一股土腥味,显然是在风里待了很久。
那人又往前走了一步,中元感到他就在自己的对面坐了下来。两人只隔着一张桌子了。
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唯一闪光的就只有人的眼睛了。可纵使中元如何仔细地辨认,却都看不见对面有什么光亮。
难道他蒙着面?
中元知道,此时只要自己一声呼喊,赵宫赞必然带着护卫冲进来,如此凶手必然被捉,可自己也会先死于对方之手。
既然事到如今,不如将计就计。
想到这儿,中元反倒踏实下来。他低声问道:“你是谁?为何要杀人?”
对面之人忽然沉寂了下来,连呼吸都变得微小,显然是没想到有人会这么问自己。
良久,那人才开口:“这与你无关!”
轻轻哼了一声,中元将他的坚定置之不顾:“天下人管天下事,你如此伤天害理,残杀人命,我不能不管!”
“我伤天害理?呵呵!”那人冷笑一声,语气忽地变得凶恶,“恐怕死得那些人才猪狗不如!”
“即便他们犯了天大的罪过,也有王法处置!无论如何都不准你枉杀人命!”
“王法!呵呵!他们临阵脱逃,也未见朝廷追究,你说这王法还有用么?”
临阵脱逃?
听出来人话中的玄机,中元不禁一愣:莫非此事真的和苗人犯境有关?
“朝廷自有朝廷的道理,与你何干?”
“因为他们坑了我!”
“坑了你?难道你也是邯城的厢军?”
“这与你无关!”
来人冰冷的话语让中元有些急了。在他的印象里,杀人越货的强盗在现身之后本该是胆颤心惊惶惶不可终日的,哪里会像对面之人这般理直气壮,毫无畏惧。
“你杀了那么多人,官府是不会放过你的!今天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得逞!”
话落多时,那人一直没有搭话。屋子里又静了下来。蓦地,中元听见了利器出鞘的声音。
那人在拔刀!
忍住心中的慌乱,中元也将匕首拽了出来,紧紧地握在手里。一寸长一寸强。凶手能来无影去无踪,武艺必在自己之上,可自己手里也有家伙,不至于一招毙命。若是能对个三招两式,那么赵宫赞他们必会有所觉察,等援兵一到自己就胜券在握了。
奇怪的是,等了半天他也未见对面有所动作。正纳闷之际,一个念头突然在他心中闪过:对方要是用暗器怎么办?自己离他只有二尺来远,只要他使用暗器,自己必死无疑!
“你究竟是谁?”沉默许久的那人突然发问。
中元不敢答应。他怕一出声,对方就会确定自己的方位,从而发出暗器。
与其如此被动,不如自己先下手。
迅速打定主意,他轻轻颠了颠匕首,屏气凝神按照来人出声的方位猛地掷了出去。
没有惨叫,也没有匕首落地的声音。只有一种可能——匕首被对面接住了。
心头一沉,中元知道奇袭落空,等待自己的将会是难以逃脱的厄运。
当啷一声,匕首被丢在桌子上。中元刚想去摸,忽觉一把钢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你找死!”对面发出了恶狠狠的声音。
屋子里漆黑一片,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中元也能猜出他已是面露凶相了。
对面只要手腕一翻,自己就得命丧黄泉,身后的那个女孩也活不成了。
命悬一线之际,他心中倏地灵光一现:如若亮出真实身份,自己会有可能逃过此劫吗?
就算有,那也仅仅是可能,毕竟从刚才的话语中自己已经知晓对面流露出对朝廷不满的意思。
怎么办?说还是不说?
说出来,或许有一半生还的机会,也许死得更快;不说,必死无疑!
“我乃大越天子!你若是杀了朕,全天下都会张开大网,无数人会找你寻仇,到时候还有你的活路么?”眼前的情势让他来不及权衡再三。鼓起一口气,他将自己的身份全盘托出。
然而话说完了,对面却没有一点声响。眉头紧锁,他又陷入了漫长的等待。
无边的黑暗,死一般的沉寂。
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中元心中狐疑万分:他是不信还是不在乎?亦或是被自己的话吓傻了?可事到如今,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也用完了,无论怎样自己都只能听天由命了。
紧咬牙关,中元缓缓从怀中掏出御用印绶,丢在了桌子上。
问声而动,对面之人迅速拿起印绶,在手里摸了起来。此刻,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屋子里又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中元甚至能听见那人的手指与印绶摩擦所发出的声响。
良久,那人将印绶轻轻地放在桌子上。随即架在中元脖子上的刀也拿开了。
看来是管用了。
稳住心神又沉默了一会儿,中元率先发问:“你是谁?”
“臣邯城厢军保义郎顾飞!”
听对面报了名号,中元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顾飞,朕且问你,你为何要杀吴阿公一家?”
“这……唉……”轻叹一声,顾飞旋即沉默无语,眼前恍惚浮现出了八年前的那一幕。
延兴四年,朝廷十万大军在关外被苗人打得丢盔弃甲。时任太子的中元一路向北狂奔,命简王先行回京并传谕沿途各州府县衙组织青壮阻击曼云陀。可简王贪生怕死,只在几个州县草草传旨后便奔回京师。
邯城是他最后停留的地方。
知府尹允泰接到圣谕后急得团团转。几个月前,邯城府已按兵部指示将辖下能战的一千厢军派往前线,只留下三名军官领着不足百人老弱病残维持治安。
大敌当前,邯城府既无可御敌之兵又无可充饷之银,如何能抵挡得住势如破竹的苗兵?四年前总兵卢志龙战死城头的一幕又浮现在尹允泰的眼前。难道邯城的悲惨命运还要重演吗?他没办法,只好召来三名留守军官来商议对策。
三人中,吴正军阶最高,是七品翊卫郎,剩下的两人荣顺和顾飞都是九品保义郎。
顾飞的主战情绪最高,他主张与城池共存亡。可吴正和荣顺则面露难色。
尹允泰设下疑兵之计:自己和顾飞率领不足百人的老弱出城引诱苗兵,吴正和荣顺带着城中青壮半路伏击。此计若成,苗兵必不敢大摇大摆地攻打邯城,如此便能为大军还朝赢得时间。
中元一行匆匆穿过邯城后,曼云陀便尾随而来。时不我待,尹允泰立即和顾飞率兵出城,临行前交代吴、荣二人依计而行。
堂堂神武大军和御林军都不是对手,百十个老弱病残怎么可能打得过来势汹汹的苗兵?尹允泰和顾飞一触即溃。苗兵随后掩杀过来。
二人依计退至伏击之处,发现四野空荡,并无一人。尹允泰大惊,知道吴正和荣顺临阵脱逃,再看身边只剩十余人,万念俱灰,趁人不备,拔剑自刎。
顾飞凭借自身武艺高强,杀出重围,遁入城中。眼见苗人屠城,他心中更恨吴正和荣顺,发誓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们一家老小斩尽诛绝,而且要用最残忍的手段。此后他走遍大江南北,终在八年之后于建康城找到了仇人。
吴正就是吴阿公,荣顺便是荣父。
讲到这里,真相已大白。中元听罢百感交集。红着眼圈,他不由叹道:“那时兵败如山,各地军马钱粮已被朝廷征收,朕体谅他们再无抵御之力,因此未做惩处。不想冥冥之中自有天数,善恶到头终有报。吴、荣不忠不义,其罪当诛。可你又何必再牵连无辜呢?”
黑暗中,中元听到了顾飞的呜咽之声。
“无辜?知府尹大人难道就不是无辜吗?那百十来名老弱的厢军就不是无辜吗?还有,邯城的万余百姓就不是无辜吗?用他们一家五口的命来换我邯城无数阴魂,太便宜了!”
一滴泪忽从中元的眼角落下。他知道,无论是尹允泰还是顾飞,乃至荣欣一家和上万邯城军民,他们的悲剧都是大越造成的。自己这个无能的皇帝才是罪魁祸首!
再也不能让悲剧上演了,一切就此结束吧!
“顾飞,你忠义无双,实乃大越楷模。虽犯王法,朕不怪你,可朕身后的那个女孩是无辜的,无论他父祖犯了什么罪,朕都赦免她。你看,行吗?”声音低沉,中元的语气略带恳求。
言罢,两人又沉默了。
许久,顾飞才声音颤抖地说道:“臣遵旨!”
虽是仅仅三个字,可中元却能感觉到他那万分的痛苦。
噩梦就此终结。
长出一口气,中元掏出火柴点燃桌上的蜡烛。
“就到此为止吧!”
烛光虽然微弱,但对于长时间身处黑暗的中元来说甚至有些刺眼。眨了眨眼睛,他好半天才适应了屋子里的亮度。可当目光扫过对面时,他竟发现空无一人。
能悄悄的来也能悄悄的走,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是该让赵宫赞他们进来了。慢慢站起身站起身,中元忽然发现桌子底下躺着一个人。
竟是顾飞。
“顾飞!”任凭中元如何低身摇晃,顾飞依然躺在地上纹丝不动,“顾飞!顾飞!你怎么了!”
脸色惨白的顾飞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
是中元的那把。
他自杀了。
在知道大仇难报后,在尽了最大的努力后,他无声地走了。
“顾飞……”
泪水倏然模糊了中元的视线。猛地推开门,他高声喝道:“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