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叶凋敝,树枝枯絮,当一阵秋风吹走了最后一片叶子时,汴临迎来了深秋时节。
怀中抱着暖炉,中元看着窗外的冷清,顿觉在宫里待得发闷。几年都在南方,他似乎无法适应京城旋即而来的寒冷天气。还是江南好,纵然寒冬腊月,那里也是温暖如春。想起南方的温润,他便召来赵宫赞商议南下的事。
“皇兄!咱端午前刚回来,这中秋刚过,怎么又要出去?”晃着脑袋,赵宫赞边说边吃着中元身前桌案上的葡萄。
对他这大大咧咧、没有规矩的样子,中元倒也习以为常。淡淡一笑,他并未怪罪。
“天儿太冷,还是南方暖和!”
“那咱这回去哪儿呢?”
思虑半天,中元蓦然蹦出一句:“朕想去岭南关。”
海岸防御是中元亲自建立起来的,故此他对沿海并不担心。而岭南关要塞的防守却全都仰仗着袁辰星。此番他要亲眼看看,袁师傅组建的队伍到底是个什么成色。若真是百战百胜,那么大越便从此无忧矣。
虽然关城之外是苗人的天下,但胆大包天的赵宫赞在心中十分赞成皇兄的想法。想当初自己在江南各地哪儿都“巡阅”过了,唯独没去过岭南关。此番随御驾看看大越南垂的景色,想来也是难得之事。
暗暗在心中窃喜,他眼珠一转,低声问道:“皇兄,这次咱明着去还是暗着去?”
“择日不如撞日。与其让大张旗鼓地出巡还不如悄无声息地走。一来可以少些铺张,再则对方没有刻意准备,咱们也能见到真实的情况。”
觉着皇兄说得有理,赵宫赞忙下去准备。几天后,一支十几人的队伍悄然走出京城。
时已近初冬,江北一派萧条景象。待过了扬子江,随着天气逐渐变暖,中元的心情也变得畅快起来。
上次走这条路,还是被苗兵追击,那时心中整日忐忑不安,生怕江山毁在自己手中。如今虽说曼云陀两次兵临城下,窝囊也好,屈辱也罢,宗庙总算得以保全。眼前国家既无战事,也无大的灾害,财政虽然拮据,但日子还算过得去,如此休养生息,不用多长时间,朝廷就会恢复元气,那时再富国强兵,就可报国恨家仇,一雪前耻。
踏进南岭,在群山之中蜿蜒数日,一行人来到岭南关北门。中元见这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与八年前自己率残部北返之时已大不相同。
这淡淡的繁华显然是安居乐业的结果。如此看来袁师傅在关城确实下了不少功夫。
暗自赞许袁辰星的功绩,中元随车马入城。众人安顿下来后,赵宫赞便带着几个护卫陪着中元悄悄来到校军场外。
场内战马嘶鸣,兵士士气高涨。隔着栅栏,中元看得清楚,袁师傅手下的这支人马训练有素,大越各军恐怕无人能出其右,顿时心中安然。
岭南关只是个扼守要冲的小城,并无可玩之处。中元待了几天便厌烦了。赵宫赞看出端倪,便请皇上回京。不想中元竟有更大的计划。
“咱们再往前走走!”
赵宫赞一时没闹明白,赶忙问:“当家的,我没明白。往前走?去哪儿?”
端起身旁的茶碗喝了一口,中元面无表情地说道:“出关。”
虽自认为胆大如斗,可中元脱口而出的这两个字还是险些吓得赵宫赞瘫坐在地。
他是喜欢玩儿,皇上每次出巡他都乐呵地陪着,然而这次却不同。
待在岭南关尚且好说。即便苗人扣关还有袁辰星能抵挡一阵。可一旦出关,关外并无大越的一兵一卒,万一行踪暴露,身边的这些护卫如何抵挡苗人?到那时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顾不得擦拭额头上的冷汗,他赶忙跪倒劝阻:“皇上!万不可出关啊!关外就是曼云陀的地界了,咱们只有十名侍卫和三个太监,万一出了事情,可怎么得了!”
“若不是他的地盘,朕还不去呢!”放下茶碗,中元微微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咱们只知道自己的实力,曼云陀的虚实还不清楚。因此有必要出去看看,赞弟莫怕。”
拗不过皇上,赵宫赞只得陪着出关。这次他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但要求护卫提高警惕,自己也紧握佩刀严密注视着沿途来来往往的人。
偷眼观瞧他一丝不苟的样子,端坐马上的中元暗自好笑,心想原来赞弟端正起来也与赵墨颇有几分神似。
由于朝廷不能有效治理关外四城,当地衙门害怕苗人袭扰,不敢升堂做事,常常是大门紧闭,致使这里已有苗化的倾向。有些成年男子竟披发左衽,重环垂耳,女子也大多穿上怪异的服饰,散发跣足。
在四城转了几天,中元心情愈加烦闷。本是大越领土,如今竟然沦落成这般模样,华夷杂居,礼崩乐坏。
人马又往前走了一日,便来到了一处谷口。望着头上的青天,中元对这里是再熟悉不过了。
八年前,先帝意气风发,就在谷口背对夕阳下达了进军的旨意,谁知这一去便没能活着出来。大越的梦魇也从此开始。
这里,就是大越的落凤坡。
策马前行,中元欲进山谷,却被赵宫赞横马拦住去路。
“皇兄,山那边就是苗境了,不可进去!到此为止吧!”
本想就此回头,可那谷中竟像有着一股难以抗拒的魔力一般吸引着中元进去。不顾赵宫赞苦劝,他举鞭打马,拂袖前行。赵宫赞见劝阻不住,也只好紧咬牙关跟在后面。
过了山谷,前方豁然开朗。举目而望,数不过来的梯田山呼海啸般层叠着,好似天梯从天而降,落在眼前。
原来苗部竟是如此景象。
向前深入几里,中元已能看见三三两两的苗人来来往往。虽是让出道路教马匹同行,可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环视周围的异族,赵宫赞有点慌张地来到中元身边:“当家的,咱们这华夏衣冠太扎眼,切莫再往前走了。若是碰上苗兵那就麻烦了!”
听他说得有理,中元便伸手摘下头冠。头上青丝旋即簌簌落在腰间,远远望去竟与披发苗人无异。
见皇上铁了心的要进苗境,赵宫赞也一狠心将头冠摘下。皇帝和王爷都已披发,身后的护卫和太监也纷纷效仿。一群披头散发的人骑着马在夕阳的映衬下缓缓而行。
又走了半个时辰,忽见路边有几间房屋,样子奇特,不像是普通的民宅,好似庙宇,又与大越的不同。中元催马欲上近前细看,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循声而望,他见几个苗兵打扮的人正驱赶附近的苗民。
看见苗兵现身,赵宫赞心头一沉,赶忙拉马跟着中元混进道旁的人群。苗兵古怪的叫声让他愈发地心惊。紧握刀柄,他紧张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待那些苗兵清开道路,又一队人马来到庙门前。当中一辆宽敞豪华的马车上走下一人,身高过丈,面色黝黑。见此人下车,两旁的苗兵赶紧过去护卫。
那人一转身,又从车上拉下一女子。这女子身穿苗族华服,体态娇美,被那大个子拉向庙里,无意间瞥了道旁的人群,看见一人身着华服,头发散开,正端坐于马上,不由心头一抖,随之泪往上涌。
赶忙扭过头,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任由大个子把自己拉进庙中。
虽然那女子穿着苗服,可中元还是一眼认出来她便是舞阳。鼻子一酸,两行清泪从他眼角悄然滑落。
两三年没见,他无时无刻不惦念着这个妹妹。六扇门的密探无法接近曼云陀,只是回报说舞阳公主被曼云陀娶回苗部安顿,详情不得而知,气得他龙颜大怒,大骂于铁无能。如今在这儿见到了舞阳,欣喜、激动、伤感一拥而上,教他难以自已。
此时的他真想过去和舞阳说说话,告诉她清寒很好,又长大了许多。又想那和舞阳携手揽腕的黑大个必是曼云陀,他又不禁怒火中烧。
先帝战死、大越的屈辱、舞阳的不幸全是因他而起。现在仇人就在眼前,他恨不得立刻催马拔剑将其手刃。
可他不能。
此处是苗地,自己身边人手又不多,一旦暴露出蛛丝马迹,后果不敢设想。望着被苗兵紧闭的庙门,他只得强忍泪水,傻愣愣地坐在马上。
赵宫赞也瞧见了舞阳。他虽未见过曼云陀,但曼云陀的相貌身材早已为大越百官熟知,加之又有舞阳陪在身边,便料想那人必是曼云陀无疑。
偷瞧一眼,见皇兄唏嘘不止,更怕他做出出格举动,赵宫赞赶紧低声劝道:“当家的,咱们还是快走吧!”
几个眼尖的苗兵看见人群中有十几人服侍异样,便交头接耳起来。见一行人已引起苗兵的注意,赵宫赞忙护着中元催马离开庙门。
路上,中元一言不发,只是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行人都没带雨具。雨水打在中元的身上,凉凉的。
雨越下越大,舞阳的身影似乎在这瓢泼之中若隐若现。虽然自己知道她还活着,可毕竟不知道她过得怎样。曼云陀会对她好吗?会不会打她,骂她或是凌辱她?
雨水淋湿了中元的衣服。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教他感到刺骨的凉。一阵风吹来,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头一晕,身子一下从马上栽了下来。
见皇上落马,赵宫赞和几个护卫慌忙下马将他抱起。抹去脸上的雨水,众人只见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
伸手一摸中元那烫得吓人的额头,赵宫赞知道皇上着凉了,赶紧将他担在马背上,命太监们过来照看。
一个年岁稍大的太监道:“王爷,皇上病了,得赶紧找个地方安顿啊!不然出了事,奴才们可担当不起!”
赵宫赞不愧在江南巡阅几年,知道关外四城中阳江府离苗境最近,便让护卫们围着中元,快马加鞭地赶奔阳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