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细密如丝,随风纷扬,恰似拂尘。
站在窗前,中元尽情欣赏着这唯美的景色。望着远处若有似无的城垣,他多希望这娟娟细雨能够注入自己的心灵啊!
一支小船在客栈后的小河上艰难地逆风而行。远处,一道贞节牌坊在雨中若隐若现。在烟雨的轻拂下,那原本雪白澄亮的牌坊渐渐变得有些灰旧。
眨了眨眼,中元似乎在牌坊下看见许多恪守妇道的未亡人骄傲地从这里徐徐走过,挥舞着洁白的手绢,受着夫子们赞许的眼神, 又看见许多挣脱礼教的多情女子跪在牌坊下面,任细雨纷乱她们心中的爱恋,千般柔情,万种蜜意,都在这红尘烟雨中渐渐飘逝。怅然一叹,他忽又想到后宫,一旦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给她们立牌坊呢?恐怕她们的余生就会在深宫高墙中虚度吧!
建康的名胜古迹也就那么几处,中元没用多少天便逛完了。余下的时间,他都和荣欣待在一起。中元有时也觉得奇怪,这个女孩外表平平,又无诗情画意般的浪漫,完全不是自己喜欢的那种,可不知为什么,冥冥之中好像有种力量在推动着自己和她相处。
有时候他会和荣欣一起坐在秋千上。也许是那秋千上了年纪,经不住两个人的分量,总是累得吱呀作响。中元不止一次的问她,是不是真的记不起那夜在秋千上唱歌的情景。每到此时,荣欣总是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对那夜的事情一点印象也没有。
荣欣家有五口人,她跟着外公、外婆和父母一起住。外婆姓萧,自称是梁武帝的后人,祖先在故宋祥兴二年跟随太祖皇帝来到这里,定居建康。外公姓吴,河北人,先前住在邯城,延兴四年河北诸地被苗兵攻占后便随妻搬回老家。荣欣的父亲是个高大的汉子,三十多岁,说起话来瓮声瓮气。母亲则很温柔,日夜操持家务,毫无怨言。
这家人看起来十分的本分。
吴阿公五十出头,却一点也不显老,举手投足间能看出以前是个练家子。听说中元这几个人是京里来的,老头子在热情之余又多了几分谨慎。
“元公子是做什么的?怎么在建康待这么久?”倚在一颗大榕树下,吴阿公半眯着眼,两颗核桃在他手里被搓的啪啪直响。
“哦,在下来此游历,顺便买些土特产回京里去卖。初来此地,觉得这里好玩,便不忍离去,故此久居客栈。”
听中元回答得滴水不漏,吴阿公淡淡一笑:“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是反把他乡当故乡,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就觉得老家好喽!人离乡贱!”
见他提到故乡,中元耐不住好奇便反问道:“既如此,阿公为何从不回邯城呢?”
“唉!”长叹一声,吴阿公那看似饱经沧桑的脸上蓦地写满了无奈,“先是罗玉章,后是曼云陀,数年之内,邯城两度遭袭,已然破败不堪了。”
“阿公之前是做什么的?”
“打铁的!”
“也练些兵刃么?”
“胡乱耍些,耍得不好!”
微微颔首,中元正待详细发问,忽听萧阿婆在门口喊吴阿公吃饭。
“公子吃了么?要不到寒舍一起喝点?”回首冲着萧阿婆一眨眼,吴阿公笑问。
“哦,不用,客栈有酒菜。”
望着吴阿公的背影,中元总觉得他神秘兮兮的。他的话也经不起推敲。邯城是破败,可所有邯城的人都要外迁吗?越人历来是轻家国而重乡土,没有特别的缘故人是不会搬到千里之外的。
就要入冬了。
中元一点回京的打算都没有。他喜欢建康的冬天,不冷不热的,很舒服。
怕太后和朝臣们多事,赵宫赞一个劲地催促他早日回去。被赵宫赞磨得不耐烦,中元便板起面孔,沉声道:“催什么催!想你家里那些小媳妇了?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就在这过年了!”
中元真的就在建康过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南方过年。与北方不同,建康的百姓在除夕之夜是要上街守岁的。
吃罢了年夜饭,赵宫赞又磨着中元上街。这次中元欣然允诺。即便没有赵宫赞的请求,他也会上街走走的,毕竟自己还从未在大街上辞旧迎新过。
临近子时,街上的人越来越多。绚烂的烟花在深沉的夜色中炸开,绽放出夺目的绚丽,让人无视了它在爆炸时发出的雷鸣巨响,忘记心中隐忍的寂寥。
深沉的钟声从远处的钟楼传来。它穿过繁密的民房,穿过路旁的商铺,穿过喧闹的人群,穿过大街小巷,穿过树林花丛,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渐次响亮。
偶然间路过一个花圃,中元闻到腊梅的清香,那是辞旧迎新的气息。
正陶醉时,他忽见远处突然闪来一队人马。为首的马匹上,一人敲着铜锣开道,身后大概跟着十来个人。他们边跑边喊,弄得街上的人群慌忙躲避,甚是煞景。
从这群人的服饰上看,他们是衙门的官差。这么幸福祥和的时刻,官差出来干什么?莫非是哪里又发生了什么案件?
被这突发的一幕弄得兴致全无,中元匆匆带着赵宫赞等人回客栈安歇。
躺下没多久,恍惚中他听见楼下一阵骚乱,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
“当家的,是我!”隔着门板,赵宫赞的声音甚是急切,“街上出了命案,官府正在楼下盘查呢!”
听了赵宫赞的话,中元心里一急:大年初一就出了人命,太不吉利了!
起身披上衣服,他忙打开房门,见赵宫赞也是一身睡衣。
“当家的,官兵就在楼下!你看……”
轻轻摆摆手,中元示意他冷静下来。
“见机行事,切莫暴露身份!”
“诺!”
不多时,一差人走上二楼。
“听店家说,这楼上被你们包下了?”
“是。”盯着官差腰间的刀柄,中元不紧不慢地答道。
“你们是哪儿的?”
“我们是京里来的。”
“来这儿做什么?”
“游历。”
“游历?”转了转眼珠,官差的神情似乎比方才更加地紧张,“掌柜的说你们都来了好几个月了!建康城才多大?这么长时间都转不完?”
觉得让一个小小官差盘问皇上实在不成体统,赵宫赞忙递上一锭银子:“大人,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接过银子在手中颠了颠,官差又把它揣进怀里,不禁叹道:“大过年的,谁也不愿碰上这等倒霉的事。这客栈的隔壁出了人命,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冻死在了自己的冰窖中。”
冰窖?看着官差那与冰窖一般冰冷的面孔,中元万分不解,忙向他询问。
“你们不是本地人,当然不太明白。建康天气炎热,特别是夏季,食物容易变质。为了保鲜,这里家家户户都在自家的地下挖一个坑,放入北方三九天时的冰来降温。”
听了官差的解释,中元这才恍然大悟。
看着中元那读书人一般的模样,官差实在想不出此事与他有和关联,便沉声催促道:“你们是外乡人,此地不可久留,还是赶快回家为好。”
“是是是!”赶忙应承着,赵宫赞伸手做个一个“请”的手势,算是送走官差。
官府的人又盘问了客栈其他留宿的客官,见没什么异常便走了。客栈又恢复了宁静,可中元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在床上辗转反复,他忽地想起那官差的话,不由心头一沉。
隔壁死了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客栈的隔壁是荣欣家啊!她外公也是五十岁上下。死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