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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踏虎牢

2017-01-25发布 10332字

第二十四章 踏虎牢

(1)

郑元寿及时送来了情报,确定金山大牙两汗相斗,不会出兵援助王世充。而对夏国窦建德何时出兵,却无人敢下判断。窦建德不会等王世充亡了再出兵,这是常识。据说窦建德与长安通过几次书信,与皇上谈判,但到最后也没有一个结果。秦王却不紧张,每日巡视军营,约束部队,对于部队里时常出现的流言蜚语予以驳斥,颁布了军规对厌战的逃兵进行严惩。但是,连续攻击未果,士兵们心理上有了阴影,军营里对秦王的围而不战议论纷纷。

人们情绪不稳的时候往往就是出事的时候。

寻相跑了!而且带上一帮刘武周的旧将跑了。

尉迟敬德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军营里巡视。对于部下高昂的士气,他很满意。“对,二狗,就是这么个刺法,第一下,就把敌人冲倒了。”他纠正着士兵们训练的动作。“你的动作不行,出抢的同时闪开上身,敌人就刺不到你了。”他坚决执行大帅的命令,对所部一日三巡,一点不含糊。

李世民很是满意。“敬德当信也。”这是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怎么就跑了呢?”尉迟敬德对寻相的逃跑百思不得其解,“秦王对他不薄呀。”

要说起来,寻相使一杆长槊,杀人无数,也不是一般的人物。两人在介休之战归顺唐军是他先提出来的,这会子功夫他却跑了。尉迟敬德细细回想这一段时间以来寻相的种种动作,没想出有什么特出之处。再向前想,青城宫大战王世充的时候,回到营内,别人身上血迹斑斑,唯独寻相干干净净,不像刚从战场上厮杀归来的样子。当时尉迟敬德还问他,他回答说自己打得干脆利索,没让人近身。现在看,他那时就做好准备要跑了。

这家伙,朝三暮四,下场不会好。尉迟敬德心想。

屈突通拎着他的马鞭走了过来,或者说是闲逛而来。他东张西望,似乎对尉迟敬德训练士兵的方法很感兴趣。潼关之战之后他归顺唐军,深得李渊和李世民信任。他像效忠杨坚一样效忠大唐,从不说谎话,也不提过分的要求,恪尽职守。他看不惯的事一定要管,哪怕是程咬金,也怕这个老硬骨头三分。这次出征洛阳,屈突通有两个儿子在城内,被王世充看得死死的。李渊问屈突通,“爱卿最好还是别去了,你去,王世充会杀死你的儿子的。”屈突通毫不犹豫,“老臣公私分明,为国尽忠乃是本分。我不怕王世充赶尽杀绝,请陛下恩准,老臣此去,更能激发我军的斗志。”李渊大为感动,当众把自己的玉带解下挂到屈突通身上。

“尉迟将军,这么冷的天不在屋里歇着,还忙于军务,令人佩服。”屈突通说。

“秦王有令,各营各负其责,看好自己的人。”尉迟敬德和屈突通两个人凑到一起说话最是没趣,一个耿直,另一个更耿直。

尉迟敬德对屈突通的到访没什么特别想法,这老头就是来看我训练,他想。“老将军打听到城内儿子们的消息了吗?”

“嘿,打听了也没用,那王世充敢杀我的儿子,我就敢杀他一族!”

尉迟敬德喜欢屈突通的回答,他冲着屈突通笑了一下,这就是钦佩的表示了。

“大帅叫咱们去大帐议事。”屈突通突然说,他的神情有点不自然。

“那就去。”尉迟敬德也不是察言观色的人。

两人上马,走着走着,尉迟敬德发现去的地方不是李世民的大帐,“我们不是去大帅那吗?”

“哦,大帅现在副帅帐内。”屈突通不敢回头,他红着脸说。

尉迟敬德想也没想,就跟着到了齐王大帐。进得大帐,里面却没有别人,只有齐王、殷开山在里面。

尉迟敬德愣了一下,“大帅呢?”

李元吉冷笑一声,“尉迟恭,你想叛逃。大帅有令,将你拿下!”李元吉无法解开尉迟敬德三夺其剑的疙瘩,他从不正眼瞧尉迟敬德。屈突通、殷开山前来禀报,寻相和刘武周旧将临阵脱逃,三人随即把目光锁定了尉迟敬德。尉迟敬德与寻相一块归顺,寻相反了,尉迟敬德也必反。李世民那么信任他,凭他的武艺,假如对着大帅下手,那还了得,须尽快将其拿住。这才有屈突通前面演的那一出。屈突通头上都冒汗了,耿直之人撒个谎不易啊。

“副帅,你这么做,是冤枉了我,我从未有过要走的想法!”尉迟敬德瞪大了眼睛。李元吉他们这么想他,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我知道你武艺高强,但是帐外已有无数箭头对准了你。尉迟恭,你再会躲闪,也躲不过几十只弓箭,只要你一动,就会被射成刺猬。”李元吉说。屈突通和殷开山在边上频频点头,他们紧紧握住剑柄,盯住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不喜欢废话,包括替自己辩解。“这事大帅知道吗?”他问。

“当然知道,就是我去禀报的。”殷开山开口说道。他是去禀报了,但是李世民不相信,他还是那一句“敬德当信也。”不让殷开山把事情闹大,伤了尉迟敬德。

“那好吧。你们说,要把我怎么办?”

“你听话,如此甚好。解下你的剑,暂时委屈你到一间小房子里住几天吧。”李元吉说。

尉迟敬德解下腰间宝剑,重重压在桌子上。他狠狠盯着屈突通,心里骂道:“真是一个糊涂透顶的老骨头!”

(2)

“啪!”李世民把手中的书扔在了地上,脸色通紫,他勃然大怒。

“是谁自做主张,把尉迟关了起来!”底下的人没一个说话的,他们心里说,大帅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是你的弟弟把人家关起来的啊。

“咬金、叔宝,你们随我前去放人。”

李世民他们赶到李元吉大帐的时候,屈突通、殷开山还没走,他们正在与齐王认真商量怎么让尉迟敬德开口承认自己要逃跑的事。卫兵通报,大帅来到。

三人赶快迎出帐外,“大帅,你怎么来了?事先也不通知一声。”屈突通说。

“尉迟敬德关在哪里,带我去!”李世民黑着脸说。

“就在那边的屋子里,怕他逃走,没关在帐篷里。”屈突通上前说道,他压根没看出李世民的恼怒。元吉见二哥真生气了,竟没敢上前凑。

李世民斜了四弟一眼,“哼!”,手一挥,“你们带路。”

到了地方,大老远李世民就喊了起来,“敬德,尉迟,我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

他一脚踹开大门,“尉迟啊,敬德,我来晚了!”

尉迟敬德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大帅的喊声把他惊醒了,他躺在床上没动,直到李世民进得屋内,他就那么躺着,抬头看着李世民,既不说话,也没表现出委屈难受。

李世民坐在床沿,握住尉迟敬德的手,“尉迟将军,我是来给你赔不是来了。”

“大帅军务繁忙,如何为末将的事情叨扰?”尉迟敬德终于说话了。

“本王事先并不知情,没想到四弟做事如此莽撞,差点坏了我的大事,真是羞煞我也。”

“末将知道您会来的。”尉迟敬德眨巴眨巴眼,屋子里黑,但他就躺在那里不动。

“行了,尉迟敬德,大帅听闻你被关,急得不行,你就别卖关子了,还躺那装怂?”程咬金在后面看不下去了。

“我想起来,也站不起来呀。程将军,你能,你倒是站起来给我看看?”尉迟敬德的回答不无幽默。他抬了抬手脚。

李世民这才发现尉迟敬德手脚都被捆住了,他回头瞪了屈突通一眼,吓得屈突通一缩身子,“大帅,这,这不是怕他打人吗?”

李世民亲手割掉尉迟敬德手脚的绳索。尉迟敬德一个鲤鱼翻身从床上蹦下,活动一下筋骨,对屈突通说:“我从小没被人绑过,乍被捆住,睡觉还香了许多,啥也不想,也不用翻来覆去,说起来得谢谢老将军。”

屈突通红着脸,语无伦次,不知道说啥才好。元吉只是跟在后面,并不吱声。

李世民携尉迟敬德的手,“走,尉迟将军,本帅摆上一桌酒席,为你压惊。”他回过头来,冲着元吉和屈突通说道,“四弟,老将军,你们也得参加。不管怎么说,军中大将出走,乃大事也。你们此举为公。但你们行事不报,自作主张,乃是你们次序拿捏有错,宴席上得给尉迟敬军敬个酒,陪个不是,给本帅认个错。”

大战前的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3)

该来的总归要来。

四月二十八日,窦建德十二万大军,号称三十万,倾力而出,向洛阳方向赶来。消息传来,全军震动。现下的兵力对比,郑、夏加起来近二十万,唐军八万。各种说法甚嚣尘上,打还是撤,只等大帅定夺。

李世民却没了声音,除了每日的例行巡视,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他在等,等父皇的旨意。两天过去了,父皇的旨意没等来,等来的是太子的手谕:

吾弟如唔:东都未克,夏军南进,兄思之乃无万全之策,惟撤军以保长安耳?

李世民冷笑一声,他知道这是四弟跟大哥商量的结果。既然父皇没有旨意,那说明什么呢,说明父皇让自己去决定这件事。父皇还是信任自己的。想到这里,他心里一热,父皇在用兵上还是高瞻远瞩、雄才大略的。

既如此,我就要创造一个永世的奇迹,打上一场被后人传颂的战争!转瞬之间,李世民下定了决心。

这一年,他不过虚岁二十五。

雄才就是雄才,与年龄没有关系。庸才五十岁的时候生怕自己过时,以取笑年轻人的幼稚为乐,籍此衬托自己的成熟。殊不知,人们所谓的成熟都是世故和圆滑。世故和圆滑是无奈,是自私,是狭隘,是胆小怕事。世故和圆滑从来不成大事,于事无补,于事无济。年轻人的直率和勇敢本就是这世界最可爱的性格。古往今来,成事者大多在其年轻岁月。在以生死为唯一标准的战争时代,赢者生,输者亡,从太原起兵开始,李世民的威望就是从一场场硬仗、一次次胜利中积累出来的。

“此战若胜,那将一举奠定我秦王在唐军中不可动摇的地位,长安的百姓们将载歌载舞、夹道欢迎我秦王班师。” 李世民心想。

将军出塞兮旗飞扬

巨阙长弓兮朔四方

择霓裳兮迎还乡

万世太平兮庆永昌

整一个晚上,他吟唱此歌,独自逡巡在大帐内,对着地图揣摩,紧缩眉头思考,时而拔出宝剑舞动几下,炯炯有神的眼神燃烧着,那是要抓住一切、赢得一切的兴奋。确切的说,那是一种渴望,君临天下的渴望。

第二天,李世民宣布了他的决定:

“来得好!正如东征前本王所言,我们不仅不担心窦建德出兵,还盼着他能来,来了便是一战擒两王,一劳永逸解决掉最大的两个顽寇!诸位,大唐的百姓们在看着我们,皇上在看着我们,在史书上写下重重一笔的时候到了!将,贵能战不贵艺高,兵,在精不在多。洛阳城里的王世充已成瓮中之鳖,围而不打,定手到擒来。窦建德老儿的十万兵马,在本帅看来不过尔尔,何惧之。听我帅令:元吉率屈突通、殷开山继续围困洛阳,深挖壕沟,多立尖桩,让他们逃无可逃,没有本帅的命令不许擅自撤军。秦琼、尉迟敬德、程咬金、邱行恭、白世让、杨武威各位将军,跟随本帅带上秦琼、程咬金所部三千五百精锐骑兵,征窦建德,必大破之!”李世民挺身长立,面色微紫,目光坚毅,宝剑横于案头,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

他没有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他知道,此时不需要商议、讨论,部署,然后执行,惟其如此方可胜战!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英雄的决策。

众将接令。李元吉看看二哥,心下不无揣测,以三千五百兵马迎战十万大军,这是他不敢想象的。他素知二哥一向逞能,这次确是逞到家了。若有闪失,长安危矣。兄弟本少话说,他这个副帅只管打仗,与主帅没有什么交流。周围全是跟着二哥闹腾的主,说了也没用,他接令,咂巴咂巴嘴走了。

“务必把窦建德老儿挡在虎牢关外。关内尚有守军三千,可作呼应。从洛阳到虎牢,途径三郡,路途四百余里,我军须急行军,拿出介休之战的劲头,务必抢在窦建德之前赶到!”李世民对秦琼等言道。

“大帅说走咱就走啊,还等什么!”程咬金喊了一嗓子。众将已经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思维,只要听大帅的,就会无往而不胜。大帅对他们的信任,超出了一般的将帅关系,带有一种真心的情义。而他们,也无不信服李世民大海一样的心胸,雄魄的胆略和超前的眼光。

夙夜疾行,唐军的行军速度超过了介休之战。经河阳、过巩县,三天奔至虎牢关下。虎牢关北临黄河,南连嵩岳,山岭交错纵横间,恰好跟一把锁一样牢牢扣在它唯一的垭口上面,巍峨雄峻,真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自古即兵家必争之地。镇守虎牢关的唐军将领郎牙副将韩旭听闻夏军南下,已把全部兵力部署在关门附近。看到大帅的帅旗飘扬在关下,他惊讶不已,没想到大帅三日之内便赶到,他赶紧打开关门,让大帅进关,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夏军前锋军队离此不到五十里地了。

“给你们一晚上的时间休息,好吃好喝,从明天开始天天是决战,就没得空闲休息啦!”李世民告诉他的将领们。

第二天一大早,李世民金盔金甲,带上尉迟敬德、秦琼、程咬金,点起五百兵马,直奔夏军先锋而去。一路上,李世民高声宣威,“咬金,今日本帅要大发神威,一箭射两雕,你信也不信?”

程咬金杀气腾腾地跟在身后,说道,“大帅,你就别叫俺打伏击啦,俺跟着你去挑营得了。”

“那不行,大帅已经说好了跟我一块去,你先在边上趴着休息休息。”尉迟敬德喊道。

李世民哈哈大笑,他要带尉迟敬德加上四个骑兵,六骑去试试窦建德的前锋兵马!

路上,秦琼和程咬金分两侧埋伏接应。秦琼心细,对大帅的这种胆大胜天的玩法不无担心,但是看到大帅豪气满怀的样子,却也没法劝说,此战,他们将帅就是要来个非同寻常的玩法。

尉迟敬德不善言谈,不像程咬金那么好逗弄,李世民却信口开河,“敬德,一会你躲在后面,看本帅如何闯营斩马,威震敌军!”

“敬德,我能一箭三雕,你玩玩钢鞭还可以,射箭就是外行了。”尉迟敬德皱皱眉头,没法接话,心里却着实憋了一口气。

远远看到前方夏军军营,随行的四名骑兵紧张起来,他们呼吸急促,四处张望。李世民喝道:“小子们何如?你们多次随本帅出征,出生入死,还怕建德老儿不成!”

说话间,一队数十人的巡逻兵直奔六人而来,李世民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催马上前,长弓横于马上。那边的士兵看到来者金盔金甲,气度非凡,一时摸不清头脑,领头的将官喝道:“来者何人?”

“我乃秦王也!”李世民大吼,两箭射出,领头的两名将官中箭落马,其余士兵掉头就跑,口中狂喊“李世民来了!”

李世民仰天大笑,停马威立于夏军营前。不一会,营门大开,鼓声震响,冲出足有五千兵马,直奔六人而来。

四名骑兵大惊失色,“大帅,敌军人马太多,我们撤吧!”

“难道你们害怕了不成?你们四个撤回,我和敬德殿后,且看本帅如何擒敌!”李世民抓起长弓,搭箭射去,冲在最前的两人中箭落马。

李世民高喝:“本王在此,有种擒我!”调转马头向南走去,夏军跟了一阵,确认没有伏兵,速度加快,他们要抓获李世民。快要接近的时候,窦建德突然返身冲入夏军,他恼于李世民一路上隔靴搔痒般的调侃,心里一股火要发泄出来,他挥舞着大刀如砍瓜切菜一样砍落十几人。李世民也射落了七八人。两人转身再退,夏军摄于窦建德的威猛,迟疑了一阵,又跟在后面,终于进了唐军的埋伏圈。

待到夏军全部进入伏击,李世民大喝一声,“程咬金何在!”程咬金嗷嚎一声从树林中窜出,抬手长戟刺去,夏军大将石瓒已落于马下。秦琼那边已经和夏军另一大将殷秋战到一处,数个回合便生擒之。唐军士兵奋力冲杀,夏军摸不清有多少唐军埋伏于此,纷纷掉头逃跑,转眼间三百多人死于刀剑之下。

李世民招摇至极的阵前突袭震惊了交战双方。胜利让唐军将士陡然升起了战胜夏军的希望——大帅可以用六骑打垮对手五千军。而夏军上下则无不沮丧——李世民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李世民并不准备就此罢休,唐军用尽各种手段拖住夏军,直到五月底,在窦建德计划北渡黄河兵进山西的时候,他决定孤注一掷,与夏军决战。

虎牢关黄河南北两岸地势地貌截然不同,南岸多山,北岸滩涂之地水草丰美。李世民的突袭和骚扰让窦建德举棋不定,不敢临近河岸布营,所以唐军尽可放心地把马匹运到北岸放牧,也好节省一点粮草。这一日下午,太阳尚未落山,唐军士兵一反往常小规模放牧的样子,竟把两千多匹战马全部摆渡至北岸放牧,而且扎起了马棚,明摆着要让战马过夜而牧。窦建德闻讯大喜,马上召集将领们开会,“唐军区区数千人,而战马不过两千匹,李世民托大已久,竟敢招摇过河牧马,忒也不把我军放在眼里。无马可骑,唐军一群步兵而已,此时正是决战良机。明日一早,全军拔营扎寨,到虎牢关外牛口布阵,务必引出唐军决战!”

窦建德哪里想到,李世民已经给他设好了这牧马之计,引他出兵,以期决战。其实,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不论谁设计,谁中计,胜败的关键在于临机应变、杀伐决断,而非计谋本身。窦建德与李世民都想决战,以窦建德之实力,即便被李世民用两千匹战马引诱出兵,如若应变得力,李世民区区六千兵马亦远非夏军对手,不但不会因中计而失败,反而正好借机围困唐军而灭之。但是,英雄就是英雄,如果没有窦建德的愚钝,哪能衬托出李世民的不世雄才。虎牢关之战是在一个时间局促、空间皆有限的背景下进行的决战。李世民恰到好处地把战争的节奏把控到自己手里,从心理上、战术上都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好比一棋局,一个战略大师与一个愚钝的匹夫对子,焉有不胜之理?

第二天一大早,李世民带领众将登上城墙查看敌情。只见夏军二十里连营,一寨接一寨,一阵扣一阵,何其壮观。从关上望去,满山遍野的帐篷,恨不得一直延伸到山的那边。“我的那个乖乖,这帮兔崽子是要吓唬咱呀。”程咬金不由自主地喊道。夏军自恃人多势大,在自家营前大呼小叫,作出一番声势,他们压根不会想到对面这区区几千唐军有主动出击的胆量。

李世民哈哈大笑,对正在慨叹的将领们说道:“贼兵学吾,虚张声势,乃东施效颦也!窦建德从山东起兵,从未打过真正的硬仗,特别是他杀死了王伏宝之后,夏军再无能战之人。我军与敌对垒一月,动辄擒其大将,可见其手下将领皆不足为患。现下我等可坐观夏军演戏,待其气势衰落,我军的机会就到了。诸位将军,本帅与你们赌上一局,不过午,必破之!”

程咬金眨巴着眼,心里想:大帅,从来到这虎牢关就净听你说大话了,对面那是十万大军啊,就是赶羊你也得赶上半天啊。不过他想想,大帅的大话也都没说错过,这次且看结果如何吧。其他人心里跟程咬金想的一样,不过也没有人接话。

李世民笑笑,众将的心思他看得一清二楚。不一会,夏军三百骑兵渡河挑战,他们纵马跳跃挑阵,好不得意。李世民大手一会,“咬金,挑二百士兵,持长槊与与其对阵,不许赢,也不许输,拖住他们。”程咬金答应一声点兵而去。唐军两百骑兵手持长槊结成阵势,与夏军对攻,时进时退,不分胜负。河北的夏军都被唐军的这一举动搞得莫名其妙,不敢大举进攻。

其实,李世民此举别有用意。程咬金走后,李世民向夏军定睛一瞧,口中狂呼:“好马!好马!”

窦建德凑过身来,“大帅,何为好马?”

李世民指向夏军骑兵后方,那里一位铠甲兵器鲜亮的将领正骑着一匹神气十足的战马遛圈,“那是炀帝最喜爱的青骢马,吾心动也!如此良驹,怎会落到此等劣辈之手?”李世民眯眼斜视尉迟敬德说道。

尉迟敬德想也没想,“我愿为大帅夺之!”

“不可,不可,敌军人多势重,本帅岂可因一马而丧一爱将!”李世民故作神情,话中带话,“丧”字说得特别重。尉迟敬德忠勇之人,哪能听得这样的话,手指部下高甑生、梁建方,高声断喝,“尔等随我夺马!”

河北夏军正在观战,突然关内杀出三匹快马,其中一人手持一大面唐军的红色战旗,像一片红云瞬间飘过正在激斗的两军,冲向夏军阵营。临到阵前,那面旗帜突然向右侧方向突进,夏军士兵慌忙起身迎敌,而一人从旗帜下闪出,却向左侧狂飙。炫耀马匹的夏军将领王琬还没有回过味来,冲来的猛人已把大刀砍向他的脖子,他下意识举枪用力横档,没成想对方使的是虚劲,他整个上半身漏成了空挡。两马交错,来人伸臂把他当胸抱了过去,“过来吧,小子!”这人力大无比,让他横于马前,动弹不得。奔驰间,青骢马被来人牵住缰绳,向唐营驰去。而冲向右侧的旗手虚晃两枪后,也回马至尉迟敬德身后,挥舞着旗帜,杀气腾腾疾驰而去。夏军眼睁睁看着将领被擒,无人敢上前阻挡。

关口唐军欢声如雷,李世民从尉迟敬德手中接过战马,当即骑上青骢马疾驰两个来回,乘兴高呼:“宇文士及何在?”

“末将在!”

“我军马匹已经全部从北岸运回,正吃了个好饱!本帅命你所部,不开午饭,即刻率三百骑兵出击,击溃关下这三百夏军,把他们逼向东方,猛追不舍,不可松懈!”

夏军大营,窦建德见唐军突然冲出一彪人马,把自己的三百骑兵打得落花流水。他急令部将王子猛率领三千骑兵前去追击,务必消灭这一小股唐军。

李世民立于关口,见夏军骑兵散乱地冲出大营,向东追去。当即下令,“贼势已懈!全军集合,大开关门,不要后方,各自为战,全军杀入夏军大营!”

关门大开,唐军倾军而出。十几个将领带上自己的人马,疯狂杀向夏军大营,此乃孤注一掷的冲锋。

程咬金一马当先,挥舞长槊,带领所部狂吼着像一阵旋风卷入了夏军大营。夏军前锋正在开午饭,三三两两散坐于草地上,压根没料到唐军敢发动攻击,顿时四散逃命。前锋营陷入了混乱。

正在大帐召集朝臣开会的窦建德听到唐军来袭,下令骑兵前突迎敌。无奈群臣手忙脚乱,挡住了骑兵前进的道路。窦建德喜欢场面,打仗也带上一班文臣,这下好了,排上用场了,把自己人给挡住了。

正拥挤不堪的时候,程咬金已经杀到。这一通砍杀,直如砍瓜切菜呀,平时训练也没得如此痛快!程咬金不分方向,不分人马,见人就打,见帐篷就烧。夏军大营里出现一幕奇异的景象,一波波身着红色铠甲的唐军追逐着大批黑色铠甲的夏军在奔跑。夏军二十里连营的第一道防线很快被冲垮了。窦建德刚刚收服的流寇徐元朗、孟海公见势不妙,率领自己的三万人夺路而逃,又把自家营垒冲得七零八落。兵败如山倒,夏军大营摸不清攻来的唐军有多少,全军溃退,彻底失去了组织。窦建德高声断喝部下不要慌乱,却被溃兵席卷着向后退去,总有一股唐军追着他,让他没有机会组织人马反击。

邱行恭喜欢耍大刀。他的大刀比一般士兵用的要重上三十斤,那刀背一寸多厚,整个一块锋利的大铁饼。冲进夏军营中,起始遇到了一点抵抗,一个夏军将领率领一帮人把他给围了起来,三下五除二邱行恭便把那人的脑袋砍掉了,夏军士兵立马鸟兽散。邱行恭跟在后面狂砍一通,大刀上鲜血淋漓。砍着砍着,他不再挥刀了。眼前这些夏军的士兵好多还是农家娃呀,不到二十岁的年龄,根本不会打仗,也没见过真正的战场,懵懵懂懂站在那里任由唐军追杀。再砍下去,分明就是一场杀戮呀。一个小兵吓傻了,持刀站在邱行恭马前,咧嘴只想哭,邱行恭喝道,“还不快趴下装死!”那孩子才赶快躺下,钻进死人堆里。剩下的时间里,除了遇到抵抗的,邱行恭不再杀人,他只是狂吼乱呼“唐军十万大军来攻呀,快跑呀,投降的不杀呀。”手下士兵也跟着喊了起来。于是,夏军士兵们跑的跑,降得降,溃退地更快了。

尉迟敬德和秦琼专门斩杀夏军将领。两人迎面遭遇到窦建德中军大帐里冲出的一彪将领们,虽慌乱,却个个穿戴齐整,铠甲鲜亮。窦建德治军,要求部下们板板正正,仪表堂堂,要有“范儿”。这些将领们无论胖瘦,皆须髯飘飘,威风凛凛,确是大将风范。但是打起仗来,就远不是那么回事了。秦琼出手,不到两招,便杀落一名将领,身边围了三人,他竟丝毫不落下风,一个个分斩敌手。窦建德一眼便瞧出了对手们的臃肿和迟缓,他干脆从身边经过的夏军士兵们手中抢来长枪,几丈开外便掷出,数人被击落于马下。他边打边笑,怪不得大帅如此看扁了这夏军,原来是一群草包啊。也有个别能战的,王伏宝原先的副将叫刘黑闼,勇猛无比,与尉迟敬德大战数个回合。硬生生在乱军中挡住了唐军的冲击。秦琼本已冲到前面,回头见尉迟敬德与一名夏军将领大战在一起,夏军聚集的越来越多。他深知此时不能给夏军一点稳下的机会,大吼一声,冲回帐前,瞅准空子,给刘黑闼背后来了一锏,刘黑闼口吐鲜血,落败而去。夏军最后的抵抗溃败了。

李世民没有下关——不必他亲自动手,忠勇的将领们会替他拿下窦建德,他有充足的自信。他站在关口城墙之上,欣赏自己导演的这杰出的一幕。还有比欣赏这样的演出更辉煌的吗?无与伦比啊!伟大的作品须首先自己欣赏,那才是统帅至乐也。他不是纯粹的赌博,他了解窦建德,了解窦建德的军队。杜如晦设计陷害王伏宝的时候,便仔仔细细观察了夏军的组成。除了王伏宝为窦建德训练的中军人马,其他的不是叛军,就是周围农村里吃不上饭的娃娃兵,没有战斗力。最重要的一点是,窦建德起兵以来,除了与隋军有过几场交手,几乎没有没有打过大仗、硬仗,根本无法与唐军精锐相提并论。当他看到邱行恭不再杀人的时候,点了点头,自己培养的不愧是一支仁义之师啊。

战事尚未结束,他已经考虑对夏军的处置了。这么多人,既不会打仗,又不会忠于自己,留着终究是乱子——他下定了决心,不要窦建德那么多人,将领不要,士兵也不要,统统就地解散。但是,窦建德必须要,这个人在民间的威望太高了,不可活下去。

“传令,尽快拿住窦建德,不允他溜掉!”

白士让、杨武威打仗聪明,不像程咬金那般乱打乱冲,一开始就瞄上了夏军的中军大帐。尉迟敬德攻到大帐附近,竟被白世让给支到别处去打了——两人一定要抓到最大的那条鱼,窦建德。攻下大帐,才发现有个穿黄金甲的人在前面逃窜,两人便紧追不舍。那人也怪,明明这身甲胄十分沉重,却舍不得脱掉,总是跑不快。追至牛口渚,前面是黄河汜水的交汇处,无处可逃,终被两人追上。

杨武威抬手就是一槊,正刺在马腿上。那人跌落下马,口中连喊,“我是夏王窦建德,不要杀我,两位将军若是救我,必有高官厚禄。”白士让和杨武威大喜,下马把窦建德结结实实捆绑起来,“你的高官厚禄我们就不要了,先把你抓回营去,让秦王看看你的黄金甲再说吧。”窦建德垂头丧气,他想起了军中流传已久的谚语,“豆(窦)入牛(牛渚)口,势不长久。”他扬天长叹,“吾败,真乃天命也!”

虎牢关上,李世民看到将士们押解着大批夏军回营,纵声长笑。虎牢关上空彩云朵朵,春风和煦。鏖战之后的唐军士兵突然发现,杨柳新枝吐绿,关内关外竟一片葱茏,春日大好时光到了。

处理完虎牢关的战俘,李世民率兵回到洛阳,他要趁势彻底解决王世充。他调来唐军新造好的巨型抛石机和连射弓弩机,建起高台,竖立至与洛阳城墙差不多的高度,日夜不停,狂攻洛阳四昼夜。所攻之处几无人员立足,高大的城墙上变成了防守的空白,郑军失去了坚守下去的勇气。第五日,李世民押着窦建德和王世充的哥哥与王世充凭空对话,王世充万念俱灰,无奈之下要求李世民承诺不杀他,然后开城投降。王世充三招制敌,最后制住了自己。因为他面对的是李世民。

盛唐军事史上,从战役角度而言,此后没有哪一战超越虎牢关之战。此战,战略战术与战役完美结合,剧情跌宕起伏,充分体现了李世民无与伦比的个人英雄主义,渗透着大唐将领们的耿耿忠心和高超的战斗技艺,还有大唐军队勇往直前、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必胜精神。

此役过后,大唐彻底剪除了卧榻之旁的两根芒刺,与突厥角逐的实力天平开始倾向大唐。

壮哉虎牢关之战,伟哉秦王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