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出坐在案前,偷偷瞄着姜息斜倚在窗棂边,提着酒,半阖着眼,神态惫懒地看向楼下还算热闹的街道。
一片凉风悠悠绕过姜息,掠到了阿出的耳边。他动了动手指,感觉有点被吹僵了。
“公子……”阿出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窗边那个好像无知无觉的几欲乘风而去的人,和初见时的落拓单薄几乎没有差别,他心里模糊的有些不安,公子在想什么呢?
姜息猛地转头,看到他时好像微微错了神似的眨了眨眼睛,动作流畅的给自己又惯了一大口酒。
阿出见他这样,不知怎么的,微妙的吐了口气。
“冻着了吧?”因为本身口音的关系,姜息的声音轻轻柔柔,好像他怀里的酒一样,会让人水里捞月雾里看花一样看不清。
姜息将支棱着的窗棂放下,屋里还是冷飕飕,不过这种冷已经没这么迫切了。阿出索性放下手头的事,坐姿端正地看着姜息最后在他身前落座。
酒壶被他放在窗台边,并没有带到阿出面前来。见他这个态度,阿出原本还想尝尝酒味的打算只有胎死腹中,任由姜息身上悠长的酒香混杂着冷气的味道霸道的占据了鼻尖,竟也好闻的很,惹得他情不自禁抽了抽鼻子。
阿出轻轻问:“您在想什么呢?”
姜息的眼神飘了一下,而后落在他面前的书上:“要喊兄长——是哪里不会吗?”
阿出规劝道:“家有千斤之金,不坐堂檐之下。公……”他按捺下有些紧张的情绪,“兄长……不应该站在那里。”更多的大道理他说不出来,张了张嘴最后只能干巴巴说了句,“有我们在。”
暖暖的烛火跳印在姜息的脸上,缓和了几分少年人那昳丽到逼人的面容。姜息顿了顿张口夸赞道:“学以致用,不错。”他嘴里说着不错,但眼里闪烁着阿出看不懂的细碎光芒,好一会儿姜息接着说道:“家有千斤之金,不坐堂檐之下……再滴水不漏的阻碍,没人敢吹嘘万无一失,事端令人惊惧,是因为猝不及防,防不胜防,而不是其本身裹挟的穷力。阿出啊,你要记得,唯有自己能够处变不惊,遇事有百般手段,那任它是曲是直,是近是缓,又有何惧?”
阿出看着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低下头去,直觉姜息真正想说对象并不是他,便将这话记在心里的没有去追问姜息。
姜息看他因为疏着丱发,弯下头去而露出来的纤细孱弱的脖颈,不知不觉就拿手覆了上去。
冰冰凉凉,惊的阿出缩身一躲。
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见——“公子。”
王眠山携伯英叩响他们的门,表示要谈谈。
虽然姜息意思是,他们孤身在外,王眠山又并非岐人,不需要讲究这些虚礼和排场,尽管如此,私底下王面纱还是坚持要恭恭敬敬他一声公子。
人非完人,怎么做得到滴水不漏。这声沉沉的公子不仅是警示自己也是提醒姜息,还不曾见到、却一直怀揣的大业。
王眠山这人说话有个毛病,一旦有闲,就喜欢先说些废话,再跟人兜个圈子。非要对方猜出他所为何事,所说何意,最后才讲出个是非所以然。
看来今天是他觉得闲的日子,他先说了一通生意上的事,似是而非的说自己生意经,又倒苦水说不好做,最后提了下今天那个和城主关系不浅的妇人……买的簪子和出现了城主。
“先生认为最近是有大事要发生?”姜息皱眉疑惑地问王眠山,问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话。
就算他们今天是倒了塞牙缝的霉,踩了狗屎的运,不管是外出倒卖的事,还是出现的城主,这些都算不上需要在这郑重其事的摆出来谈一谈。既然不是因为这样,那就是因为这些事背后隐藏的暗线,或者是直接由此引起的相关后果。
王眠山眯着眼,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需要城主作陪的贵客,那必然是身份不低。”
“边防重镇,虽不至于垄断乡曲,但城主几乎可以号令一方。元乐南地的城主身份高贵,再礼贤下士也不会放低到哪里去。”姜息的微垂的眼神逐渐锐利。
如上所说,此地为边陲要地,又靠近都城南康,加上陈国最近频频动作。
为君者,巡视一番治下疆土,理所当然。
翌日,阿出和王眠山又扛着他们的家伙,像是打定主意在此拼搏岀一个结果。
比起舌灿莲花,搭起粗陋的架子,他们又得了一宝。王眠山将之前的底布,也就是后来没什么用的灰布拿出来展开。
好家伙,原来还看起来挺大的底布,给画上了疏着八个发髻各异的半身女子图,方寸之地有限,半身也不能和真正的女子等量齐观。有细心的人仔细看看就会发现,那些女子的脸大小竟都一模一样,在仔细看去,竟是和边上那盈盈笑着的小童比分毫不差。是昨天姜息摸着阿出的脸照着画的,被王眠山知道后好一阵取笑。
那些画上的姑娘长着秀气的蛾眉,还有一双含情淡扫的桃花目,可惜没有点睛,连半张脸都掩在举起的广袖抑或素手之下,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神韵。
那图一展开来,马上吸引了众多目光。
有要买发簪,却因不知道戴上是什么成样而犹豫不决的妇人,只要将看中的发簪往那布上美人的如云发髻中比划比划就将将有数。
王眠山现下虽是卖这些挣钱,但是他可没有这份细腻的心思来分别有什么不同。别人眼中的千差万别,在他和阿出的眼里却是大同小异。恐怕只有画作——如果可以称之为画作的话,它的创作之人才能对其中差异如数家珍吧。
阿出百忙之中去看王眠山,见他他嘿然露出一个略显猥琐的笑容,又默默撇回脸来了。
其间还有人出价几何要买下这幅图,但都被王眠山拒绝了。别人见他不肯割爱,以为这是他不轻易示人的经商法宝,甚者以为它有迷人心智的神通,被拒之后也不知是出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良心,还是对灵异事物天然的惧怕,这些人还是都悻悻作罢。
托这最后一宝的福,他们的经商大业总算是功德圆满了。
他们弓身收拾,打算将木架子贱买掉,实在不行就直接扔掉。这时,有人站在他们面前说:“媚俗粗陋。”
阿出抬头一看,英俊的青年站在他们面前,正盯着他们的仙女发髻图看。
是那天在城主身边的青年,阿出不自觉就看了看他的身后,没有看见什么侍卫。
自从离开那个县城后,阿出很少见王眠山这么温良正经的一面。王眠山半俯身压着阿出一起行了个礼,然后客客气气道:“俗是俗物,但它俗的很称手。不入流也有一点,但是大家还能接受。粗陋也有,但是刚好够用。”
“是这个道理。”青年慢慢地笑着点了下头,忽然眯着眼问,“你知道我是谁?”
王眠山道:“您知道自己是谁就足够了。”
青年听这答案笑了一下,抬脚欲走时看见不远处静静伫立在夕阳晚风中的燎塔,无端透着一股肃杀之气。想起自己最近一直困扰的事情,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可能是个高人,青年心念一动又回身寒暄问道:“先生是哪里人啊?”
“玧国,来这里做生意。”
“良陇可是玉器之都啊。”青年没什么真心的惊叹完,又状似无意道,“兵祸肆虐人间,无暇美玉毁于一旦,黔首百姓流离失所,真真人祸一场。”
王眠山尚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于是简要道:“是不太好。”
“流民四散,最近已经又不少涌进元乐。我听说其他国家都严守城门,不轻易放人进入,真真是要逼死他们呐。唉,看着落人不忍。”青年英俊的脸上露出了愁色,想是终于下定决心纵深了解剖析一番,他客气道,“——想必先生辛苦一天,由我来做个东道主可好?”
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讨论?他们又不是真有毛病。阿出不知道王眠山什么意思,反正就是他跟着王眠山,王眠山跟着青年,走进了酒肆去。
青年为阿出倒了一碗酒,让他在一边能喝多少是多少,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王眠山也不拦着,好整以暇端着碗,看阿出蹩脚的喝着酒。
“……年关将近,留在元乐的人也多,元乐热闹不少,这挺好。可是流民到了元乐,钱财细软终究有限,生计产业也没法找到。熟悉的住处,帮衬的邻里,这些一夕之间化为乌有,没法安定的流民在元乐和在别处有什么区别呢?”
青年指着一处倒在墙角,聚成一团的人。那些人衣衫破旧,形容早就如同枯槁,眼睛如同两块从地上随意拿起,然后歪歪扭扭缀上的石子。
王眠山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阿出却对上了其中一人的眼睛,是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分不清男女,但那真是麻木空洞的叫人觉得可怕。他低下头细细品啜碗里的浊酒时,脑子里印着的全是那双眼睛,心里一阵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