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贵彻底离开红柳乡，也离开海子所，被调到县郊某所去了。

据说红柳乡政府刚和XXX局通报此事，副县长马春旺就给局长吴有发打了电话。

在基层，和李永贵类似的人像苍蝇一样多。如果没有很好的制度或者办法制约，他们便像老鼠打洞一样，生了一窝又一窝，是打也打不绝的。

县局很快又给红柳乡工作站派来了负责人。

此人叫高永生，四十多岁，复转军人，原是局综合股副股长，现在是海子所副所长兼任红柳乡工作站站长。

所里给工作站下达的任务是十万元，现在只完成三万元。

十二月是财政结算月。也就是说，高永生和常乐两个人需要在四个月里再完成七万的任务，压力真不是一般地大。

屋漏偏逢连阴雨。本来工作站完成任务进度不理想，偏偏李永贵又出了事。高永生和常乐刚来，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只能硬着头皮去干。

这不，两人从早到晚商量抓进度的事情。

常乐说：“我建议：第一，以前李永贵在的时候，养了太多的人情户，这部分费源流失量不少，得下力气补缴。第二，以前人员力量单薄，没有深入农村空白地带，这些地方也有缺口。第三，对信用社、供电所、邮政所、供销社等单位的自办实体，以往管理中有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看僧面看佛面的心态，主观上造成了费源流失。这些单位是大户，协调好了，完成任务便有了很好地保障。最后，我试着去做一些村大队书记的工作，看能不能给村队征缴工作创造条件。”

对常乐的建议，高永生全部同意。

于是，两人早出晚归，走村入队，一切以完成任务为中心，不达目标不罢手。

这天上午，两人来到石计村，进入一家商店。

高永生亮明身份，店主说：“两年不见你们下来了。”

高永生随即说：“那就补你两年的。”

店主一听，生气了：“你以为你是谁，想多会儿收就多会儿收，想收多少就收多少？还有没有标准，这么随意。”

高永生毫不客气地说：“我们是按你两年前的标准收的，如果按现在的标准，又比以前高出不少，这已经是照顾你了，快交。”

那人一指商店里面，说：“你们看看，我这名义上叫商店，可里面的东西加起来也不到五百块钱，你们连今年总共要收我四百五十块钱，这不等于把我的锅也端了吗？”

高永生和常乐没招了。人家说的也是事实，就靠卖这点东西，也确实挣不了几个钱。

双方又经过几轮舌战，最后以补缴一百块钱达成协议。

出了石计村，高永生和常乐说：“咱们不能再这样心软了，否则任务根本无法完成。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不收小钱，何以完任务？”

常乐心想：“看不出这高永生的歪理还一套一套的。”

两人又来到了建设村。就在村边，看见一户人家院子里堆放着高高一摞草席。

进了院子，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正坐在地上编草席。草席有圆形的，有四方的，有大的，有小的，编得都很规整。看见有人进来，两人站了起来。

这时，从正面的土房子里面走出一个年轻人来，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头发乱蓬蓬的。详细一问，才知道老人是男的母亲，年轻女人是男的老婆。

高永生亮明身份，问年轻人卖了多少。

年轻人说：“今年行情不太好，卖了不到去年的一半。”

高永生又问了问，得知这家已经三年没交过了，便要求补交前三年的，并缴交今年的。按照营业额初步估算了一下，需交四百二十元。

老人一听交这么多钱，吓得“扑通”一声跪下，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老人边哭边说：“家里现在穷得快揭不开锅了，全指望卖这几张席子贴补家用。买这个媳妇还欠着五千块钱饥荒，你们不能再逼了。”

这时，老人的儿子气愤地说：“别给他们跪！”上前一把拉起老人，由于用劲过猛，老人没站稳当，又向后摔倒了。

男人的媳妇也哭了，院子里一片混乱。

高永生生气了，右手揪住男人的衣领，左手指着老人，质问他：“她是你什么人，是你的妈！你这样粗暴地对她，合适吗？”

常乐一看这阵势，心想再纠缠下去，邻居们进来，怕要搅成糊糊事了。于是赶紧上前拉开两人，悄悄对高永生说：“走吧。”

高永生还要理论，常乐硬是把他拉出院子，发动摩托车，劝他上了车走了。

路上，高永生严厉地批评了常乐，说他好人主义思想严重，这样下去，完成任务就成了空话。

常乐听了没吱声，心里却在想：“这户人家看着都可怜，谁还有那么硬的心肠再去收钱，反正我是狠不下这个心来。”

到了下一个村子，两人进了一家土产日杂店。一问，又是三年没交。

高永生刚消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心想：“这个工作站真是形同虚设，管理差劲得很。”于是，没好气地要求店主补交。

店主五大三粗，一脸横肉，两道粗粗的眉毛向上一挑：“你什么态度，吃上炸药了？”

高永生的火气彻底上来了，说：“你不光要补缴，还要交罚款。”

店主“哼”了一声说：“你们等着，我去取。”转身进了厨房。

常乐想：“钱不应该放在厨房的吧。”突然听到厨房里“当”地一响。

常乐听着像是抽菜刀的声音，急忙去拉高永生：“快跑！”

高永生被常乐拉出外面，常乐赶紧用脚启动摩托车。

两人刚坐上去，就看见门帘被掀开，那个店主手里果然拿着一把菜刀向他们冲过来。

常乐猛地一轰油门，疯也似地逃了。

那人见追不上，跨前一步，手用力一扬，菜刀朝着摩托车跑的方向扔了出去。菜刀在空中飞速翻滚着追向摩托车，只听“啪”的一声巨响，菜刀砍掉了车尾的刮泥板，掉落在地上。

如果当时有抓拍设备，就可以看出他俩是多么地狼狈了。

摩托车继续行进，两人不再言语。

跑了大半天，只收了区区一百大洋，两人感到很沮丧。

等走到离乡政府约十公里的时候，常乐看见了一块路牌，上面标着“益民村”。

这是他们今天的最后一站了。

常乐知道，益民村支书何有福和父亲关系要好。这里的村办企业主要是由何家三兄弟挑头办起来的，父亲在企业创办之初给他们帮了不少忙。念着这份情，或许今天会有一些收获。

果然，何有福对他们的到来热烈欢迎，专门打开了会议室，切了盘西瓜，摆了些西红柿、酸果子、瓜子招待他们。

何有福吩咐下去，赶快杀鸡，再去买几个凉菜，晚上热闹热闹。

两人受了一天的气，肚子饿成板片，此刻能有如此礼遇，自然十分感动。

但是，他们也没忘了此行的主要任务。

这次由常乐先说了催缴款项的事，并请何有福理解他们的难处。

何有福听了，笑了笑说：“交吧，没问题，村办企业今年效益不错，农产品卖得都脱销了。”

常乐一听，便放下心来。

哪知高永生冒了一句：“既然效益不错，那就把前三年的也交了吧。”

何有福看了高永生一眼，问道：“交多少？”

高永生说：“我得先查账，核查三年的总营业额，然后按规定的比例收。”

何有福眼皮一抬：“这不科学吧，如果按营业额收，不仅我们的利润没有了，恐怕还得给你们倒贴呢，你们这是什么算法？”

高永生据理力争：“这是上面的规定，我们只是照着执行，这几年一直这么收着，不能在你这里例外。”

何有福听到这儿，脸色一沉，站了起来，说道：“你们也得看看实际情况，不能照搬照抄，把人一棍子打死吧。别说小的店铺，就是像我这样规模的村办企业，恐怕也要被你们给整垮了。”

高永生说：“那也没办法，我们任务那么重，决不允许有任何的跑冒滴漏。”

听到“跑冒滴漏”四个字，何有福脸色一变，彻底生气了，指着高永生说：“我热热乎乎招待你，你却死搬硬套不讲道理。晚饭不吃了，送客！”

高永生和常乐被轰了出来，没有办法，只好饿着肚皮回乡里去了。

进了乡政府大院，两人看到院子里停放着一辆大货车，车上满满装着小麦。

这是南方的货主到西部农村收小麦，回去后加工成面粉出售。这些货主流动性很强，往往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想方设法逃缴。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两人等了几分钟，就见两个人从乡政府办公室出来，走到车前。

两人刚打开车门，便被高永生和常乐拦住了。

高永生照样亮明身份，常乐拿出票据本，准备收钱。

两个货主哪里肯依，于是双方在乡政府院子里吵了起来。

乡干部们听到争吵声都出来了，有人把他们劝开。

这时，乡党委副书记郭生亮出来了。他快步走到跟前，厉声质问：“这么大胆，敢在乡政府院子里胡闹。”

高永生毫不退让：“按照规定，他们必须交钱。不交就不能走。”

郭生亮很生气：“现在卖难问题这么突出，难得有货主主动帮助解决。你们倒好，净干些破坏发展环境的事。”

高永生见郭生亮这么说，倔脾气又上来了，针锋相对，不肯让步。

因为父亲的关系，常乐和郭生亮本来也挺熟悉，但是现在对他和高永生是谁也劝不住。

高永生和郭生亮由理论演化为争论，由争论发展到对骂，最后由对骂直接升级为对打。

常乐去拉高永生，其他乡干部去拉郭生亮。

郭生亮指着高永生说：“明天就叫你滚蛋！”

常乐感到心灰意冷，心想：“人家几年才遇到的倒霉事，今天全给碰上了。真是应了那句话：人要倒霉，喝凉水也塞牙，放屁还炸脚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