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江阁待久了,景云觉着烦闷无比,便一个劲儿地嚷嚷着要中元和邵琳带她出城去玩。看着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中元简直被这个乖巧的小丫头打败了。没办法,他只得带着两匹马与邵琳和景云出了南门。
下了官道,中元纵马带着景云在前狂奔,邵琳策马紧随其后。滔滔不绝的扬子江水奔流不息。三人放眼望去,即是一派秋日景象。
忽将马蹄放缓,三人沉浸其中。
江山!江山!这就是朕的江山!虽有残破,但依然风采无限!
看山闻水,中元倍感逍遥。
邵琳是江都人,对这里轻车熟路,不多时便把中元带入一片枫林之中。
秋风吹来,枫叶散落一地。两马,三人,凝望着,好似一丝温柔在枫雨中静静流淌。人不语,马儿也停止了嘶鸣,一言不发。马蹄轻落无声,仿佛害怕踏碎这片宁静。
“江山多娇!”任凭枫叶随风轻打衣襟,中元发自内心赞叹起来,“江山美人,朝夕与共!”
“谁是美人?震元哥要与谁朝夕与共?是我还是琳姐姐?”忽地回头凝视,景云鼻孔呼出的热气不加掩饰地拍打在中元的脸上。
与中元相视须臾,邵琳的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你猜呢?”
眨了眨眼睛,景云仿佛早已知晓答案。眉毛一扬,她笑眯眯地看着中元:“一定是琳姐姐喽!你每天都待在她房中,不就是朝夕与共了么?”
颔首相盼,中元伸手掐了掐她的小脸蛋:“还有你!此生能遇见你们,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忽听丝丝水声,三人纵马而行,渐走渐近,但见清泉拍石,哗哗作响,细流入潭,水花四溅,悠然漫过小路,缓缓汇聚,向远处肆意地延伸着。这一溪泉水犹如美妙的乐章,欢畅无比,奔向远方。
一片枫叶落在邵琳雪白的素衣上。将落叶摊在掌心,她倏然觉得那就是自己,不管多么惹人欣赏,也终有一天会萧然而落。
一股淡淡的忧伤顿然涌上心头。微闭双眸,她随口吟道:“昨日霜叶枝上凉,落得素衣一习香。倾城月色人如水,纤手裁匀琥珀光。落寞红颜情寂寂,无情风雨意惶惶。天涯魂梦谁同老,一缕相思万古长。”
万没想到邵琳这样一个青楼女子竟会如此文采斐然,中元不由意外至极。他与邵琳四目相对,见那双明眸已噙满泪水,便知她已被那些诗句深深打动。
在溪边玩了半日,三人傍晚时分才回到云江阁。赵墨早已等候多时,见中元回来,忙将他请到一边。
“怎么样了?”中元问道。
“回当家的,这几日末将带人上街转了转,发现确有卖私盐的。不过一日少似一日,今日街上已经很难见到了。”
眉头一皱,中元心想莫不是自己暴露了行踪?
他忙将赵宫赞唤来,三个人细细商议。
“会不会是你露出了什么破绽?”中元盯着赵宫赞,“快将那日情形细说与我听。”
翻着白眼想了半天,赵宫赞才把那天与韩俊波把酒的细节说了出来。
三个人合计半晌,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赵墨问:“当家的,我不明白,既然有六扇门和户部的奏报,直接抓人不就完了嘛!为何还要大老远的来亲自查访呢?”
扭头对着赵墨一呲牙,赵宫赞难得露出一副很有城府的样子:“赵将军这就有所不知了。抓人好办,可抓人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钱。六扇门将赃款上交前给自己留点私货是常有的事。只不过此番查贪人数众多,数目巨大,若是这留一点,那留一点,加在一起也是笔不小的数目。”
眼珠一转,赵墨如梦方醒:原来皇帝如此心细,看来这回江都府势必要闹个天翻地覆了。
中元喜欢邵琳的屋子。若隐若现的檀香充斥身旁,镂空的窗桕迎着斑驳的月光,身下那张柔软的木床,讲究的雕饰尽显雍容华贵。铜镜置在木制的梳妆台上,在闪烁着的烛光的照射下淡淡地映出了台上的胭脂香粉。梳妆台对面的琴案上,一把首、尾、侧身皆为紫檀木所制的古筝静静卧在当中。
身临其中,中元如痴如醉。他忽地觉得这里比东西十二后宫还要美。
“在枫林时你作的那首诗意境很美,许多文人墨客恐怕都自叹不如。”
听到中元的夸赞,邵琳玉面微红:“哪里!公子谬赞了!”
“唉!你就不要过谦了。只是不知是一气呵成还是早有准备?”
“有分别吗?”
“当然。当年陈思王曹子建七步成诗,堪称旷世奇才!如今有些沽名钓誉的文人,即便走出二里地也想不出一句,实在平庸。”
“那公子觉得呢?”轻解罗裳,邵琳如柔水般依在中元身上。
一丝幽幽的体香惹得中元心醉。拦住芊芊细腰,他轻声在耳边道:“我看是早就做好的。”
“好吧!”秀美的面庞微微泛红,邵琳有些面露难堪,“不过我虽比不上曹植,但一般的诗句还是勉强能作出来的。”
中元一听来了兴致,忙拉着邵琳来到书案前。
“既如此,我先作一首,你看着。”
微微颔首凝视中元,邵琳见他铺开宣纸,提笔略加思索后便刷刷点点起来。
未几,中元将写好的词稿递给邵琳。展开细瞧,邵琳见上面竟填着一首相见欢:落花流水缠绵,月高悬,烛台残影红颜,惹人怜。云江阁,轻云苑,皇极殿,几度悲喜姻缘,泛波澜。
虽未去过汴临,但邵琳也知道皇极殿是什么地方。略微一皱眉,她不由暗忖这人为何如此狂妄?竟将烟花之地与皇家禁苑相提并论。
“你们这些色中饿鬼!还让不让老娘歇着了?一个个老眼昏花的,老娘的手都撸酸了,你还是硬不起来!还有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家伙还没毛长呢!天天嚷着肏这个上那个,不怕把你们的东西磨成针啊!”
窗外忽然传来一个妇人刺耳的谩骂教中元一愣。他从未听过如此不堪入耳的话。
看着有些目瞪口呆的中元,邵琳倒显得习以为常。眉头舒展,她淡然笑道:“这就是我的姐妹朱晓彤。”
“她就是你说的那个晓彤?”
“嗯。”邵琳点点头,“这么长时间我一直陪着你,那些来消遣的人只好去找晓彤。怕是人太多她顶不住了,这才骂几句痛快痛快。”
屋外又是一阵乱哄哄。先是几个伙计劝晓彤,后来五姨亲自来劝,好说歹说晓彤才消了火。
听着渐渐平息的嘈杂,中元不禁暗忖:没想到晓彤如此泼辣,恐怕雪娇在她面前也自愧不如吧!
见外面安静下来,中元淡然一笑:“出了意外的状况,打乱你的心境了吧?要不然改日再写,如何?”
“何必?”思索片刻,不服输的邵琳拿过笔也在纸上填了一手相见欢:牧笛鼓瑟忧伤,泪成江,伊人憔悴华发,望残阳。笙箫起,又补妆,闻琳琅,念君情深似海,解香囊。
在一旁看着不住地点头,中元暗自赞叹琳姑娘的文采。虽然沉醉在这温柔之乡,可他未曾想云江阁竟有这般才貌双全的人物。
“公子以为如何?”撂笔一笑,邵琳的明眸倏然变得会说话一般。
“妙!想不到你竟有如此学问!”
轻笑一声,邵琳转身倒过一杯茶递给中元。
良辰美景,伊人作伴。中元觉得这茶品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姑娘知道‘十香词’么?”
“略知。十首五言绝句,每首描写女子身体的一部分,依次为发、乳、颊、颈、舌、口、手、足、阴中和肌肤,每首最后一字都为‘香’,堪称浓诗艳词的极致。只可惜作此诗的萧观音和赵唯一受奸臣耶律乙辛的陷害,双双殒命。”
见她非但知晓,而且说得头头是道,中元心中更是欢喜。
“既然姑娘如此精通,那仿作一首如何?”
“这……”
“只是写着玩,之后就烧掉,不会节外生枝。”
“也罢!那我便试着写。”
这十香词确实很难。邵琳思虑良久,方才落笔:
如水银丝展,无声任重霜,十指逡巡处,今尚有余香。
酥胸尚半掩,已露白玉光,徜徉双峰内,埋首入温香。
伊人自天降,蕙质容端庄,春回描粉黛,红晕软腮香。
静静无瑕玉,硬硬挺脊梁,休嫌身似炭,柔可育花香。
一言万里尽,三寸济世长,厮磨耳鬓缓,吞吐唇齿香。
迎寒吐玉蕊,遇暖饮酒汤,萋萋瑶池畔,神品醉人香。
柔荑纤纤手,专意抚情郎,迟迟难下笔,国色染天香。
仙踪临江水,相会却无方,自能知旧路,金莲登天香。
贵妃空自叹,西子暗神伤,玉门把约许,秋风送夜香。
今宵是寻常,金玉世无双,汗透冰肌冷,极处是寒香。
中元看罢,赞叹不已,思忖琳姑娘所作竟比萧观音赵唯一的原作还有韵味。
“姑娘文采四溢,比起国中名士毫不逊色!云江阁虽远近皆知,却也难逃埋没人才之名。”
轻放下笔,似乎对这听腻了的恭维毫不理会的邵琳心中惆怅。云江阁的姐妹,哪个不希望早点离开这里呢?赎身!呵呵!那些臭男人在床上的许诺,没有一个兑现的。
弹筝奋逸响。
邵琳操起古筝,将二人刚作的两首相见欢轻轻弹唱。
尽管曲调很熟悉,可词是自己作的,中元听着还是别有滋味。
片刻,筝静声止。
见邵琳唱罢,中元还有些意犹未尽:“再唱个别的吧!”
于是邵琳又拿起琵琶:“那我唱个《花蝶》吧。”
中元颔首。
启朱唇,露玉齿,邵琳和着琵琶的声调轻唱道:“花蝶道,你忒煞相欺负。见娇红嫩蕊时,整日缠奴,热攒攒,轻扑扑,恋着朝朝暮暮。把花心攒透了,将香味尽尝了过。你又便飞去邻家也,再不来采我。”
金声玉振,余音绕梁。
二目微闭正陶醉间,中元忽听曲调一转,枫林中邵琳吟的那首诗传入耳中:“昨日霜叶枝上凉,落得素衣一习香。倾城月色人如水,纤手裁匀琥珀光。落寞红颜情寂寂,无情风雨意惶惶。天涯魂梦谁同老,一缕相思万古长。”
原来她已谱了曲。
忙一睁眼,中元诧异地问:“这曲子是你作的么?”
“是。”
见邵琳神情黯然,中元更添疑虑。他打破砂锅问到底:“这曲调和诗的意境为何都如此伤感?非伤心欲绝之人是作不出来的。”
略一沉默,邵琳没有回答,转身放好琵琶。
起身来到琴案,中元从身后搂住邵琳,在她耳边喃喃道:“你知道吗?自从在大明寺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怦然心动。好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并未撒谎。
除了做世子时面对金小姐的回眸一笑让他萌生情芽外,他再也没有对别的女人动过真情。小娱和雪娇属于政治联姻,后宫的那五位秀女也是母后所选,就连侯盈也是多半出于内疚之心才纳入宫中的。
邵琳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猛转过身,她凝视着中元,泪水犹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掉下来。悲伤的眼泪,不仅仅在脸颊滑过,更重要的是在心头又留下深深的痕迹。
把头紧紧靠在中元怀里,她唏嘘道:“我十岁那年父母双亡,不得已流落街头。一日被五姨看中,拉到云江阁教养。十三岁便开始卖身,和我上过床的男人数不胜数。当中也有人赌咒发誓要赎我出去,我并未当真。直到三年前,有一位姓张的落榜秀才来到这里,我与她一见钟情,私定终身。他屡试不中,有些心灰意冷。我告诉他大丈夫只有建立功名才能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不可因一时落寞而抱憾终生,又将所有积蓄拿出与他进京再考。临别时作了这首七律赠与他。他发誓中举后就回江都给我赎身。谁知这一去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此时中元才明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双臂将邵琳抱得更紧,他终将心底的声音吐露:“琳姑娘,就让我来爱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