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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本为一族

2017-01-11发布 10376字

第二十章 本为一族

(1)

决不能让大唐与西突厥结盟。

回河谷之前,薛延陀部探察的消息令阙华寝食难安。虽然他对颉利、可敦压制突利不满,但是在汗国的大事上,他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松懈。

阻止西突厥东进,也是一种报复,对查青河谷被袭的报复,这促使阙华下定决心插手西突厥与大唐结盟。惟有如此,金山汗国才不会面临东西两大强国的夹击。始毕大汗当初允许他建牙碛北,正是要他虎视西突厥、震慑西域。据称,统叶护继位以来,西突厥广开商路,稳定人心,国力日盛,实力今非昔比。他们胆敢放肆地四处掳掠,就是这个原因。碛北大营的实力同样今非昔比,必须要给统叶护点颜色看看,不然他不会把我放在眼里。阙华心想。

“我们可以在他们的使臣身上做做文章。”阙华对部属们说。从执失思力得来的消息,颉利很是顾忌大唐与西突厥的结盟,他正准备与苑君璋携手,再次对大唐发动袭击。坦戈该告老之前,听从阙华的建议,把执失思力从执失部调到了牙庭,颉利则把那个汉人赵守德调到了牙庭。两个当值,一个听突利的,一个听颉利的,总算有个平衡。

“只顾眼前,不看长远!着实令人懊恼。”对三叔一意孤行强击大唐,阙华很是气愤。

“我们自己干!把他们的使臣抓到碛北来,查清他们的真实意图,延缓大唐与西突厥结盟的时间,阻断长安与碎叶城的联系。”阙华说。他派人到薛延陀部,让他们继续打探信息。

不日,薛延陀部派人到大营禀报,西突厥使臣泥利罗候正在东进途中,第一步将达龟兹都城伊逻卢。龟兹那利断不了与西突厥联系,这次也必将与使臣见面。在龟兹边境动手,正可以一箭双雕,叫西突厥人摸不清谁袭击了他们的使臣。

“带上百十个人,我和老翟去,足够了。”都罗请示。

“不,我要亲自带队。点起五百人马,南人营的探哨要跟上,公孙游、王贵都要去。”阙华还有一层意思,借机试探一下那利的边境防务。王贵他们善于侦查地理地形,为将来南征龟兹作准备。

在南征这件事上,阙华从不掩饰,他多次对将士们说:“拿下龟兹,我汗国便占据了西域的一个支点,天地广阔,进退自如,碛北大营便可搬到龟兹都城去了。”

“那利阴险,早晚是我的阶下之囚。”阙华忘不了那利这些年对他所做的一切阴谋。他一心一意鼓动周边国家与金山大牙作对,但自己却不愿出兵,只想在他人的斗争中获取利益。那利曾想与大唐结盟,但是大唐看破了他的伎俩,拒绝了他。高昌也不再盲目跟随龟兹与牙庭作对。

“处处是阴谋,事事玩诡计,牺牲别人,养肥自己,这样的国家,这样的人不足以当做对手,指日可灭之。”阙华说。

(2)

王贵带着狗子几个人走在大部队前面,还是老本行,探哨。

“三妹子四更起了床,五更遇到了五哥哥。”王贵心里头想着巴娅,心情大好,唱起了小曲。

“这次跟以前不一样,得做标记,把地理地形摸清楚。麻子,你记。狗子,你在前面探路。”狗子几个人很兴奋,一路上蹦蹦跶跶,对着路边的黄草乱踢一通。王贵生怕他们高兴过了头,忘记干正事。

“大哥,以前在唐军当探子的时候,东躲西藏,老害怕被人逮住。现下,还是做探哨,怎么就跟赶集一样悠闲,一点也不害怕,这是咋回事呢?”

“为啥?因为唐军打不过人家,咱只有逃命的份。现在不一样了,在这高原上,谁敢惹碛北大营啊。甭管跟谁打,咱心里不怵,就是这个理。”王贵回道。

“是哈,大哥。大唐比不上牙庭厉害。”另一个兄弟接话道。

“再不济也是咱娘家啊。”王贵说。

几个人都沉默了。是啊,大唐再弱也是他们的娘家,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听说大唐也不弱了,秦王找着突厥人开打了。”王贵幽幽补了一句。他说的是并州的事,李世民派人杀死俱简特勤,震动极大,当然也传到了碛北。

“大哥,你是铁了心要跟那个姑娘呆一辈子了。可是俺们还得回去啊,什么时候能是个机会呢?”狗子问。

“拓设待咱不薄,咱不能再做那些钻头不顾腚的事,说跑就跑了。我琢磨,咱碛北现在兵强马壮,拓设早就想打龟兹。等打胜了龟兹,咱就跟吴先生说明这事,让他找拓设,你们不就可以回家了吗?”

狗子挠了挠头,“还是大哥有办法。到时候啊,你带上你那媳妇,一块回去,叫乡亲们看看咱的能耐,找了个几千里外的俊媳妇呢。”大伙听到这话,都笑了起来。

“上马!我们走的太慢了,天黑前越过垭口,明天中午头到龟兹界。”

一行人飞身上马,奔着山口狂奔而去,扬起一路飞尘。

(3)

那利很兴奋,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数年过去了,他眼见大唐一步步崛起,现下到了可与金山大牙抗衡的地步。对龟兹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局势了。两强相争,皆无暇西顾,不用牺牲一兵一卒,我龟兹便可稳稳坐收商路红利,广进财源,日益富足。这不能不说是他这个国相的功劳。我那利无愧于祖先,无愧于龟兹子民,他经常这样想。

但是,阿史那阙华,这个他曾经差一点就杀死的突厥王子,现在却越来越成为那利的心病。此人占据碛北,统辖铁勒等几十个部族,实力日渐雄厚,而且时时扬言要征服龟兹,抓获那利。羽翼未丰,先想翱翔,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龟兹的武将们多次请战,要征讨碛北,都被那利挡下了。

“碛北离我龟兹路途不算太远,阿史那阙华实力不强,却不值得我们兴师动众。那里地形复杂,部族众多,我大军前往,取胜不难,大胜不易。损兵折将不是我们的初衷。”龟兹劝慰将军们。

“为什么非要我们亲自动手呢?机会总会有的。”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李世民打仗从不硬打,他那利从来不做硬碰硬的傻事。人,有没有智慧很重要。

现在,机会来了。

西突厥大汗统叶护派泥利罗候东去大唐,商议两家结盟的事情。对那利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西突厥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那利两次出使碎叶城,要求西突厥与龟兹结盟,联合夹击碛北。西突厥牙庭却要求龟兹把商路上的红利让出一块,那利没有答应,西突厥也就没有答应结盟。泥利罗候是统叶护的重臣,老成持重,他力主与大唐结盟。那利出访碎叶城的时候,泥利罗候对他不冷不热,最终两家没达成结盟的意向。那利怀疑,泥利罗候在统叶护面前说了对龟兹不利的话。

西突厥不乐意与龟兹结盟无所谓,只要他们与大唐结盟就足够了。东西两大强国夹击,那就意味着金山大牙末日的来临。龟兹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是,那利还要借这个机会做做文章,为什么不把他们结盟的进程推进的更快一些呢?

时机来了,他当然要助大唐一臂之力,促使两家早日实质性结盟,早日出兵夹击金山大牙。

不动声色间,调动三个大国陷入纷争,那才是龟兹国策的伟大胜利。当然也将是国相那利外交的一个杰作,必名垂王国的青史。

阿史那阙华,等到於都斤山陷入敌手,你还会口口声声南征龟兹吗?年轻人,你还嫩了点,那利想来不免得意。

“禀国相,来人还有半日的路程。”探子来报。

“好!备齐人马,即可出发。”那利下令。

(4)

王贵他们如期到达了龟兹边境,前面已可看到龟兹人居住的房子。龟兹人的房子大多用木材建成,用牛羊皮混着干草结成顶子,结实又保暖。他们不再前行,这是探哨的习惯,情况不明的地方不会贸然深入。

王贵选择了商路边上的一个高坡,茅草长得旺,正可隐身,下面的情形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此处是东来西往的商人们必经之地,大路平坦,看上去没什么风险,所以人们走到这里往往会放松下来。

王贵不这么看。本能告诉他,如果他要寻找什么人,截击什么人,选择这一段路是再合适不过了。处在放松中的人遇到突然袭击,几乎没有还手的机会。

“弟兄几个先歇会,喝点水。狗子,你到下面去蹲点。”

狗子答应着下去了。他穿着打扮像个牧民,又像个游走江湖的闲人,不起眼。

正午时分,日头高照,四月末的天气还冷,躲在这避风的地却很暖和。几个人四仰八叉,抬头数天上的云彩,“你们看,南边的云朵安静,跟挂在天上一样。北边的云朵呢,又好像被风吹着跑。这一片过去,另一片来了,形状变来变去,一会是狗追着马跑,一会又是马追着老虎跑,好玩。”麻子说。

“西域天就这样,就是风大。云彩跟着风跑。北边有风,南边没风,看上去一边动一边静。”王贵回道。

“比咱老家的云彩高,天也大。”一个兄弟说。

王贵叹了口气,弟兄们实在想家了。他不再接话,顺着这话题说下去徒增伤感。现在要干差事,不是赏景。

“看看狗子,别叫他走出咱们的视线。”

麻子答应着,起身到坡沿,吹了一声口哨,底下也回了一声。麻子回来了,“不远,他在路边上蹲着呢,看上去像条找不到家的土狗,夹着尾巴四处张望。”一伙人笑起来。

“那你是条什么狗?叭儿狗像吗,整天跟在土狗后面要吃的。”王贵揶揄道。

麻子嘿嘿笑了起来,他和狗子整天泡在一起。

底下传来尖锐的口哨声,尾音很重,这说明有情况。大伙迅即起身,趴在茅丛中观察东西两个方向的情况。

“麻子,你赶回去报信,要拓设他们加快行军速度,别耽搁了动手。”麻子牵上自己的马,悄悄绕出高坡,向北疾驰而去。

(5)

西边来了一队人马,大靴短裘,一看便是突厥人的打扮。

“小子,问你个路,从这到伊逻卢城还有多远?”前面一位粗壮的武夫手里拿着马鞭指向狗子。

狗子没有回话,他三个手指头捏在一起,做了一个手势。

“你是说九十里,还是三十里?”武夫问道。

“塔夫,问路不要这么粗鲁嘛。这位兄弟,我来问你,过伊逻卢城的路是不是就是这一条,多远?”

“九,九十里路。就,就这一条。”狗子扮成了结巴,“军爷行行好,给,给点吃的,碎银子也,也行。”他冲着那个叫塔夫的武夫伸出手。他手上也不知时候擦了些黑泥,脏兮兮的。

“滚开!别挡了我们的道。”

“哎,我说你不要呵斥人家,人家帮了我们,该有报酬,给他三两碎银子。”说话的,应是泥利罗候,狗子看了对方一眼,是一位老者。

塔夫很不情愿地掏出银子,扔给了狗子。狗子千恩万谢。

坡上,王贵心急火燎,拓设的大队人马离这里至少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赶不过来的话大事就耽搁了。

“前,前面有个岔,岔路口,二十里,地。你们捎我一程,我,我给你们带路。”狗子声音很大,传到了王贵的耳朵里。王贵心下大喜,关键时刻,狗子还是有主意的。

“也好,这一路走来,到了岔路口就要问路,有时候还指错了方向,害得我们多走了不少冤枉路。塔夫,给他一匹马。这位兄弟,请跟我们同行。”泥利罗候说道。

“谢,谢军爷。”

“你怎么看出我们是军人呢?”泥利罗候饶有兴趣地问道。

狗子指了指塔夫的马镫,还有腰间的佩刀,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泥利罗候哈哈大笑,“我说你们还不信,这商路上的人都是英雄好汉,一眼就能瞧出来人是什么路子。塔夫,你一个马镫就能被人看出你是舞刀弄枪的人,你还瞧不上人家。出门了,得多学着点。”西突厥的马镫仿制了罗马制式,宽大且鎏银镶边,在西域独此一家。

狗子骑上马,跟塔夫并行,带领队伍前进。泥利一行有二十五六个人,带了三十几匹马,载货不少,应是给大唐皇上的礼物。

狗子扭头看看高坡,他不知道王贵他们能不能跟上,不管怎么说,必须得跟到前面的岔路口。二十里地,到了岔路口再拖上一阵子,估计大队人马就到了。

事情并没有按照他的设想进行。走了没几步,一声断喝,从东侧路边冲出了一帮人,足有百人之多。狗子大喜,这些人身上穿的,正是碛北大营的军服。原来拓设早就埋伏人马了,这下好了,只待动手拿下泥利了。狗子瞥了一眼塔夫,心想,要是跟这个家伙交手,两下子我就完蛋了,一会我离他远点。

“来者是泥利罗候大人吗?”对面一个领头的问道。

塔夫等人把泥利罗候围在当中。泥利罗候并不慌张,他的语调仍旧不紧不慢,“正是。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截住我们的路?”

那个头领亮了亮手中的钢刀,“我们是碛北拓设的人马,秉承颉利可汗的旨意,来请泥利大人到於都斤山走一趟。你可愿意?”狗子发现,这钢刀不是碛北大营惯用的装备,短、薄。他心里感到迷惑,难道这些人有假,那除了碛北大营,谁还敢对西突厥下手呢?

“我倒是愿意去祭拜一下我们突厥人的神山,可不是现在。等到我们西突厥的骠骑踏过都鲁伦河的时候,统叶护大汗自会带领我等祭拜神山。”泥利罗候的话里充满了骄傲。

对手还要搭话,队伍后面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不要跟他们废话,动手!”

“拿下他们!”那头领喝道。顿时,上百号人把泥利罗候一行团团围住。

“大人,他们不是碛北拓设的人马,他们是假装的!”狗子不结巴了,他已经判断出这伙人不是碛北大营的。除了衣服相似,布阵的架势,举刀的姿势,都不是碛北的训练之法。

“你怎么判断出他们不是?”塔夫问。

“因为我就是碛北大营的!”狗子说话干脆利索。

塔夫一下把刀架在狗子脖子上,“正好,我先砍掉你的脑袋。”

“不得无礼!不管这位兄弟什么来路,现在他跟我们一伙,解决完对面这些人再说。”泥利喝道。

有人递给狗子一把刀,狗子对着那个头领喝道:“你们为什么要冒充碛北拓设的人马?”

“我们就是碛北的人!”

“放屁!你们这身打扮还马马虎虎,其他的没有一个地方像。”

“不要管他,动手!”后面那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塔夫大吼一声,不待对方进攻,他抢着动手了。双方混战在一起。西突厥的武士们毫无惧色投入了战斗,无不以一当十,对方百十多人竟无法进得圈内。但是,对手太狡猾了,战着战着,一支飞箭袭来,正中塔夫的胸口,塔夫闷哼一声,甩在马下。就这样,冷箭一支支飞来,不一会,二十几个人只剩下泥利、狗子和几个武士了,眼见是陷入了绝境。

泥利罗候真不愧是大国重臣,面对绝境岿然不动。他高声喝道:“刚才在后面指挥的朋友,现出你的真身吧!既然要置我于死地,为何还怕见不得光呢?”

一阵轻飘飘的笑声,那利打马而来。

“泥利大人,还记得兄弟我吗?”

“那利国相,是你?你做的这个局?”

“不错。”

“你为何如此煞费苦心,装扮成碛北人马来袭我,你本知道我们与金山大牙素来不和?”

“是呀,我为你的到来费了不少功夫。没别的原因,就是想帮你们一把。”

“你杀掉我,来帮我们?”泥利大惑不解。

“咱们是老相识,在你死之前把话说清楚,也算尽熟人的一点心意。”那利喜欢狩猎,尤其喜欢看到猎物垂死挣扎的样子。他享受那种感觉。

“泥利,你是统叶护的主心骨,智慧过人,可惜你没有预见到今天这一刻。刚才你问的话就是你的答案。金山大牙是你们的敌人,也是我们的敌人。可惜,敌人的敌人却不是朋友,所以今天你得死。你死在了碛北大营的手里,统叶护大汗会替你报仇的,你们与大唐的联盟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光说不练,早日出兵把金山大牙给灭了,统叶护大汗不就可以带领你们的人祭拜於都斤山了吗?可惜呀,那个时候祭拜的人里面,就没有大人您了。”

泥利向地上唾了一口,“呸!那利,你到碎叶城的时候,我就跟大汗说,此人狡诈阴险,不可轻信。幸亏大汗听了我的话,没上你的当。今日相遇,果真着了你的道,你这是要借我的命加剧东西突厥的矛盾,你好从中渔利啊。一箭三雕,好不高明!放马过来,我今日要收拾了你!”

那利轻笑几声,“泥利,你不知道,我从不亲自杀人的,更不喜欢那种轰轰烈烈的死法。我不会给你创造英雄死去,可歌可泣的机会。”他手一挥,一支鸣镝射向泥利。

狗子举着一把刀,跟在泥利罗候身边,死了那么多人还没轮到自己,他很庆幸。妈的,龟兹这帮王八蛋全是阴招啊,不敢面对面,躲在山坡上射冷箭。

他心里正骂着,不知怎的,胸膛一凉,插进了一支箭,箭头没进去,没啥感觉。我中箭了,狗子心想。瞬间,一阵巨大的疼痛袭来,他失去了力气,头向下垂去,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坠马的时候,狗子竭力抬起头,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眼,要把蓝天装进脑子里带走。妈的,小人物死的时候都这样,都不知道自己为啥死的,连个响声都不带。他心里嘀咕道。

“狗贼那利,我与你拼了!”泥利催马上前,与近前的龟兹士兵拼杀在一起。他年岁虽大,却也是行伍出身,奋力劈杀两人。

“乱箭射死他!”那利急了,他要尽快结束战斗。

埋伏在后面的弓箭手没了动静,那利回头一看,大路两侧已经站上了人,却是陌生的人马。

“那利!不要猖狂,本设今日要取你的狗命!”一声断喝,阙华打马赶到。

那利左右观察一下,心中暗叹大事不好,自己被三面合围了。最近的龟兹军营离这里也得半个时辰,要人来救是不可能了,得跑。

“阿史那阙华,多年未见,风采依旧啊,本国相今天正好连你一块收拾了,以弥补当年高昌之憾。”那利抬高声音,“听我命令,拿下阿史那阙华,不要害怕,我大军即可就到。”

龟兹士兵训练有素,听到命令,他们组成了一个方阵向阙华发动了猛烈冲击,一层层倒在碛北大营将士们的刀下。不过,这也为那利赢得了逃跑的时机,就在他发出命令的同时,他调转马头向后跑去,只跟着两个亲兵。等阙华他们料理完龟兹士兵的时候,那利已经跑远了。

王贵从马蹄下把狗子拖到一边,不能叫马蹄把狗子的身体踩踏了。他不管一边战斗有多么激烈,只是喊着,“狗子,狗子,李有福,李有福,醒醒,你听到了吗?”狗子的大名叫李有福。

麻子试了试狗子的鼻息,“大哥,狗子真的死啦,他死啦!”

王贵一脚把麻子踹倒在地上,“放你娘的狗臭屁!狗子没死,谁说他死了。狗子,李有福,你他娘的听到我喊你了吗?”王贵声嘶力竭。

狗子一动不动躺在王贵怀里。他的嘴角甚至带一丝笑意,他看到了蓝天,好似回到了家乡,看到了亲人们的笑脸。

王贵仔细把狗子的伤口仔仔细细擦拭干净。他没有哭出声,眼泪大把大把掉下,滴落到狗子的脸上。“大哥对不起你啊,你跟了大哥三年,三年啊。大哥把你带到这个鬼地方,把你的命送掉了,大哥对不起你啊。”他摸摸狗子的脸,仔细端详一下,才发觉狗子长得其实挺清秀,“你还是个大孩子啊,我的兄弟!”

战斗很快结束,龟兹士兵死伤过半,剩下的四散逃走。阙华命公孙游看住泥利,他让吴用厚留下劝慰王贵,人马即刻回营。

“王贵大兄弟,别伤心了,战场上总要死人的。”吴用厚拍拍王贵的肩膀。吴用厚是跟王贵、狗子他们一块跟随阙华走的,组建南人营之后吴用厚也断不了跟大伙来往,毕竟是乡土故人,他们之间没有隔阂。

“死的不是你!是我兄弟。”王贵看着吴用厚气不打一处来,一句话顶回。

“我也很难受。咱们一起来的,又一起度过了这么长时间,狗子兄弟是好人哪,勤快、老实,上天怎么叫这么年轻的小伙子走的这么早呢?”吴用厚眼眶潮湿了。

王贵腾一下站起来,冲着吴用厚喊道,“是老天爷叫他死的吗?你说说,我们是谁,为什么流浪到这个鬼地方,为谁打仗,为啥活着?书呆子,你整天跟在人家后面晃来晃去,你忘了自己是什么人吗?”

吴用厚眼泪掉下来了,他痛苦地蹲在地上,捂住脸,“我有什么办法?命把咱安排到这里来了,我就是一个没用的书呆子!兄弟啊,你别逼我了,我要是知道咱咋活能更好,我早就跟你说了,我没这个能耐啊。”说着,吴用厚痛哭失声。

麻子几个人也跟着哭起来,他们哭狗子,也在哭自己。是啊,在这风云变幻的乱世里,一介草民,谁又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呢。

起风了,好大,听起来路边的野苇发出被撕裂般的哭泣声。

“行了,吴先生,刚才我不对,说话伤了你,你别放心上。不怨天,不怨地,怨咱没有一个强盛的国可以靠上,没有一个富足的家可以养咱,怨咱命不好!其实这几年你对大伙好,我们都看到眼里,你是个好人。现下,咱还是找个好地方把狗子埋了吧。”王贵冷静下来,此地不宜久留,龟兹人很快找回来。

按照王贵的意思,大家深深挖了一个坑,大伙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葬在狗子身边,好让他在那边有钱花。

“咱就不立碑了,也不树牌位了。咱都是东奔西跑、颠沛流离的野狗,死哪里埋哪里,立个牌位也不会有人惦记着,不能痛快地死,能痛快地葬也是福气!兄弟们,死者为尊,给狗子磕个头吧。”

大伙听了王贵的话,又是哭声一片。

(6)

“你的父亲处罗大汗在我身上留下了三道伤疤,我只给他留下了一道。一道,我们两比,我是输啦。不管怎么说,我是你的长辈。问吧,孩子,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泥利罗候摸了摸胡子说。

他现在坐在拓设大帐差不多是正座的地方,喝着奶茶,看上去心情不错。到了碛北大营,泥利罗候告诉阙华,自己需要狠狠睡上一觉,才能被当做战俘提问。阙华答应了他。第二天醒来,泥利罗候主动带着看押他的士兵到了拓设大帐。他显然对阙华的布置很感兴趣,进得帐来看看这看看那,感觉像到了亲戚家里。

都罗呵斥泥利罗候,被阙华制止了。泥利罗候身上的稳重令他钦佩。同时也令他哭笑不得,他本意里是想作出一番威风,给这个西突厥的使臣来个下马威的。现在,感觉像一个长辈对一个晚辈说话,虽然他是战俘。

他不吃这一套,阙华心想。

“说话放尊重点,你是在跟金山大牙的拓设讲话。”都罗说。

“都罗,阿奎德跟我讲你了,多少年了,你们两也就一个平手。说话也一样,都不会说话,没礼数。在我面前,阿奎德老老实实叫哥哥。”泥利罗候没问,就知道斜对面坐的是都罗。

都罗没上来话。这个老头子,满口黑牙,中间还缺了一颗,却口齿利索。

“你不过就是一战俘,竟敢如此放肆,打你一顿鞭子你就老实了。”咄叶护说。

“放肆!你的座位排在最后,大事小事都没你说话的份。审讯我这样德高望重的战俘,轮到你说话了吗?”泥利罗候抓了一颗沙枣扔进嘴里,用一边的牙咀嚼。

咄叶护脸通红,他起身欲训斥这个老头子,阙华笑着阻止了他。泥利罗候是个稳重如山的人,这是他的第一印象。现在,他觉得对方是个说话有分寸的人,在满不在乎的外表下。

“泥利将军,我们同出一族,说话应该直来直去,这样最好。”阙华开口说道。

“是啊,我们同出一族,乃是多年的宿敌,外人利用我们的仇恨和罅隙,占尽了便宜。小子,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们突厥人要互相仇杀呢?上,对不起天神,下,对不起於都斤山上的祖先和草原子民。我说的对不对,孩子?我知道你的小脑袋瓜跟别人不一样,聪明伶俐,我先替你把你想说的话说全了。前面的说完了,直接问后面的吧。”泥利罗候定定直视阙华。

阙华笑了,这些话的确是他想跟对方说的。这个老头有趣,有智慧,阙华开始喜欢他了。

“你们跟大唐约定,何时出兵?”

“原是今年秋,来不及了,又改成了明年冬天。他们叫武德五年,咱们碎叶城叫元统二年。对了,金山大牙还有自己的历法,我搞不清叫什么。你看,这乱糟糟的天下,这乱糟糟的历法。”

阙华不觉得好笑,西突厥和大唐已经结成了联盟,并且商议好了出兵的时间,这意味着汗国将马上面临东西夹击的地步。

“统叶护大汗下定了决心要这么做?”

“我看是。”

阙华一时无言以对,大帐里一片沉寂,大家都明白泥利的话意味着什么。

“你怎么想,年轻人?审讯一个战俘不能叫他看出你很沮丧。”泥利罗候略带笑意说道。

阙华感觉自己被戏弄了。是啊,是我在审讯你,难道你还真把自己当客人了吗。他很恼火,但只是看着泥利罗候,不动声色。

好一会,泥利罗候一笑,说:“好小子,你行,没把我从椅子上抓起来用鞭子抽一顿。”

“你知道,我们不会害怕任何针对我们的结盟。”又是一阵沉默,阙华终于说话了。

“我碛北军就可以把你们挡上三个月。”阙华补充道。

“一个月。你能做到。”泥利罗候回道。

“就算一个月,这个时间足够牙庭打败大唐了,或者说歼灭唐军主力了。”阙华认真地说。

“举国之战,最少三年。一个月?开玩笑。”泥利罗候不以为然。

“牙庭与大唐没有秘密而言,动手即是决战!”阙华回敬道,“而且,举国之战的话,我碛北会拖住你们三个月的。”

泥利罗候看着面前这个刚毅的年轻人,神情不再像刚才那么漫不经心。“那样的话,你碛北将全军覆没,而我们不会有大的损失。那时金山大牙即便打败了大唐,也是元气大伤。你觉得到那个时候,蠢笨的颉利会是统叶护大汗的对手?”

阙华愤然回道:“刚才您说了,举国之战,也就是族群的生死之战。都鲁伦草原上哪怕只剩下一个勇士,一匹战马,也不会跪着祈求你们的宽恕!我们会把神山让给你们,但是你们要踏着同袍兄弟的尸体才可以登上去!”他的眼中骤然充满了泪水,他不能想象末日来临的景象。

“老夫我决不允许突厥人出现如此自相残杀的景象!”泥利罗候猛然起身,“年轻人,你的话让人感到惊悚,但是你的眼神袒露了你的心迹。你充满了对民族的热爱,对子民的爱护,不愧是我突厥人的好儿孙,顶天立地啊!你诱导着老夫说出打打杀杀的话语,让老夫认识到,突厥人为了争夺同一个蓝天下的草场,同一个祖先的神山,而导演出民族的悲剧,那是多么的不值啊。我西突厥即便取得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我们的屠刀沾满了自己兄弟的鲜血,黯然无光!我都这一把年纪了,难道在临死之前,还要在最后一块歼敌石上写下我泥利罗候杀死了多少同胞兄弟吗,那是怎样的一种耻辱啊!”泥利罗候打起了手势,他的声音颤动不已。

阙华紧紧握住泥利罗候的手,“长辈请坐,我没有想到您的眼光如此高远,您讲的道理比我想象的要深刻许多。”

泥利罗候大笑,“我早就知道你厉害。统叶护大汗多次说,颉利做事不靠谱,但是他们阿史那家族有靠谱的,西边的阿史那阙华那小子就不错,不仅是靠谱,简直是出众啊。你看,大汗很是欣赏你啊。”

“统叶护大汗目光长远,他是一代雄才大略的人物啊。他一定能同意我们的意见。”阙华回应道。

两人成了忘年交。兴奋之下,阙华设宴招待泥利罗候。

泥利罗候端起酒杯,“拓设,你还有闹心的事没问我呢?”

阙华刚要开口,泥利截住了他的话头,“你不用问啦,我再替你说吧。”

“今天,我以为你第一件事就会问我,是谁袭击了查青河谷,那是你出生的地方,你母亲居住的地方,你一定恨那些强盗,以为是我们牙庭所为,对不对?结果,你问的是国家大事,处处以国为先,不受个人私利和情绪左右。你这样的年轻人着实难得,来,叔叔敬你一杯。”他一饮而尽。

“我要告诉你的是,统叶护大汗对四处侵袭的那帮人也很恼火。经过查实,他们是小金山可汗莫贺咄手下的一帮人。莫贺咄历来不听大汗的话。这下,你明白了吧,可不要事事都怨我们西突厥牙庭的头上啊。”

阙华听了,若有所思,他记得阿香提起过,他们高地部乃是从碎叶城西北的小金山迁徙而来,那高地部是不是迁徙到了小金山呢?

不几日,泥利罗候带上都罗和吴用厚踏上了西归碎叶城的路途。出使大唐的计划泡汤了,他要帮助阙华向统叶护议和。他特别指明带上吴用厚,因为吴用厚是汉人,是一个大唐来的读书人,要他去向统叶护大汗说明碛北拓设的请求,与金山大牙共筑和平。一个汉人去劝说西突厥大汗不要与大唐结盟,更有说服力。他还承诺,西突厥将彻底断绝与龟兹的关系,相机与碛北联合攻打龟兹。那利的阴谋手段在西域玩到了头。

一个月后,都罗和吴用厚回到了大营。“东西牙庭通和,无相攻伐。”统叶护给出了回应,也提出了讲和的条件,等待金山大牙的最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