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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回到河谷

2017-01-09发布 10987字

第十九章 回到河谷

(1)

冬日的漠北高原,一场雪下来半年不化,白色是惟一的颜色。也许是心情不好,在阙华的眼里,一路行来,大地似乎总是笼罩在阴云里。白天,他几乎没有歇过脚,信马由缰,让“踏燕”撒着欢地奔跑,享受着速度带给他的激情。他驰马挥刀,长弓飞箭,收获了两只白狐和数只黄羊,临到大营的时候,心情才逐渐好转起来。他确信,男人应该驰骋于天地之间,而不是陷于宫廷纷争中,作无谓的挣扎。

人们蜂拥而至欢迎拓设归来,平坦的空地上聚满人群。阙华和他的卫队就在众人欢呼中进入了大营。阙华看到了好兄弟,薛延陀部新首领夷男,铁勒各部的契羽首领敕束斜、拔勒古首领突裟,山北中小部族的首领们,大湖康羿族的人们,还有眼含期待的南人营的人们,他下马与他们热情拥抱,享受着人们的祝福。

人群里一双熟悉、美丽的大眼睛在冲他笑,竟然是经常在梦中出现的渔衣紫!他顿时神采飞扬,身体里充满了渴望和能量,使劲冲她挥手,却被人拥进大营校场,他的中军人马整齐列队,正在等待他的检阅。勇士们强壮的身躯,高大的骏马,闪亮的弯刀,严肃的神情,让阙华热血沸腾,这才是我阿史那阙华的刀锋!都罗、翟失之、康九叶、拖本雷、拽莽、咄叶护、靳青,还有吴用厚,挺立于牙旗之下。

旗帜下,大营的能工巧匠们雕刻了三十座巨大的石人像,面向太阳升起的方向矗立,这就是用于记录碛北将士们战功的歼敌石人碑。

而中军的士兵们,放声高唱军歌了,毫无疑问,那是吴用厚编写的:

百战不折,百战百胜

虎贲之师,唯我碛北

牙旗飘扬,唯我统帅

胜利!胜利!

阙华翻身上马,抬头凝视天空,落日的余晖将天际燃烧起来,霞光四射。他高举宝刀,纵马于队列前,高呼,“胜利!”

“胜利!”,队伍响应着统帅的号召,一时间,碛北大营充满了战斗的力量。

入夜,中军大帐举行了盛大的欢宴。一年多来,碛北大营彻底变了模样。靳青带领军械营日夜赶工,从大帐到军营,还有防御工事,皆有改造。一条围城城墙也已建设完毕。大帐不再用毛毡搭起,四周用坚硬的大石块砌成墙柱,中间用光滑的木材垒砌,顶棚是毛毡和牛羊皮,面积比原先大了好几倍。大厅中间地面上铺着善作纺织的契羽人编织的五彩团花地毯,条案、桌椅一应俱全,中央正座后面墙壁上挂上了大幅的碛北地图,其他三面墙壁上挂着刀剑长弓,和一幅吴用厚所作“拓设行军图”。画中的阙华金盔银甲,胯下神驹手中宝刀,率领部队行走于漫天风雪之中,表达出一往无前的豪迈气魄。

阙华头一次见到改造后的大厅,相当满意,晚宴开场便赏赐靳青所部黄金百两,美酒三十坛,点燃了全场的气氛。

大家都知道最近牙庭内发生的事情,没人会在这欢乐时刻提及那些不愉快,人人争先向拓设敬酒。阙华豪饮康羿族用粮食酿造的烈酒,一碗接一碗,越喝精神头越足,众人尽皆惊叹。

康九叶三碗之后已是醺醺然。他撅着山羊胡子,跑到大厅中间,拍手喊道:“诸位,我们康羿族不仅善于打仗和狩猎,也是能歌善舞。今日欢迎拓设归来,且看本首领亲率手下为大伙歌舞助兴!”双手一拍,十二名袒露右臂的精壮小伙跑进了大厅,康九叶带领他们挑起了猎鹿舞。他脚步踉跄,却能精准踏上节奏,甚至几次好似要跌倒,却能迅速平衡住身体,惹得大家无不拍手大笑。

康九叶嘶哑着嗓子唱道:

嗨,来到森林和湖畔,

拉开大弓射大雁。

天黑之前快快走,

家里的老伴在呼唤。

嗨,外头有风雪在弥漫,

炉子里的柴火不可断。

一根一根添进去,

夜里睡觉美梦圆。

嗨,回家,快回家!

夜里有梦梦美满。

“欢迎大帅回家!”康九叶一个长揖,结束了他们的舞蹈。

夷男从座位上站起来,微笑着对阙华说:“尊敬的设兄,我虽不能象康首领那样为您亲舞,但我们铁勒诸部也准备了精美的歌舞,请赏之!”说罢击掌,二十四名铁勒少女鱼贯而入,领头的正是渔衣紫。她眼中春水流转,含视阙华。她们脱去冬日厚装,换上春天的服饰,一袭艳丽长袍,波纹状五彩花纹好似要流淌到地毯上,腰上系着一条红色的锦带,更加衬托出姑娘们婀娜的身姿。渔衣紫一头丰润及肩的金色长发,雪白的双肩若隐若现在蓝色披肩之下,比阙华第一次见她时更加妖娆丰满,犹如一朵怒放的高山杜鹃。阙华周身发热,男人的那种感觉强烈不可遏制,目光始终追随着渔衣紫。

渔衣紫妩媚一笑,鼓声响起。二十四名少女袅袅起舞,初始缓动,双人移步换位,稍做旋转,手上花样频出,五指张开合拢,划出迷人的弧度,如百花绽放,春天到来;琴声缓缓流淌,二十名少女挥起披肩,轻迈碎步,前后叠伏,动作潇洒干净不失高雅,俄而团团相围,接手并肩,翻转腾衫,忽急忽缓,状若流水,如夏日阳光下的草原。渔衣紫的歌声响起:

哦,杨柳依依莫堪折,

青草鲜嫩不忍踏;

女儿好比山泉水!

清澈甘甜可以喝。

哦,春去冬来青丝长!

巴南女儿多娇美。

歌罢,琴声曲调变得丰富,如秋日高爽,果实硕硕,衣带飘飘,红锦渲染,反身急旋,长衫飘鼓若圆鼓,姑娘们伏于地毯之上,入梦,静候严冬之到来。

良久,人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渔衣紫领着姑娘们躬身施礼,退出大厅。

阙华面红耳赤,不能自已,他解下腰刀递给束赤,对众位首领点头致意,“你们尽情喝着。”不待回答,径自出厅追上刚刚出门的渔衣紫,一把抱起,快步向自己的寝帐走去。渔衣紫惊叫一声,继而咯咯娇笑,紧紧抱住阙华的脖子,吐气如兰,搔着阙华的脖子,身子已软得象马奶子一样。

“灭灯呀,我的殿下。”

“不,我要看你的身体!”

多么美好的女人!多么美好的世界!外面天寒地冻,帐内一室如春。阙华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他仿佛刚刚经历戈壁滩的长途跋涉,乍然寻着一口清香的甘泉,捧一口喝便滋润了全部身心;他仿佛几个月没有洗澡,纵身投入到酥软酥滑酥嫩的马奶子里,被暖暖地包裹着,大脑失去了意识,不愿离开,不愿离开;他仿佛面对一个把所有力气都用尽才能征服的对手,反复的去冲锋,溃退,又积聚起生命的能量,再去冲锋,在对手的呻吟和臣服里感觉到了不可比拟的征服感,体味着当男人的幸福感觉。三天,阙华没有走出帐篷,没人去打搅他们,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阳光里,大地爽朗又干净,两人双宿双飞,享受着情侣美好的时光。

接下来,阙华带着渔衣紫走遍了碛北统辖的部落,所有人见到渔衣紫都表达出了足够的尊重和敬意,阙华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

他们走到山北的那英、那珠部落,看那些质朴淳厚的山地人,巴娅带领少女们为拓设献歌,少女们有着羞涩的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猎人们直爽的性格里带着憨厚,展示着他们收获的猎物。孩子们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陌生人的到来。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整个村落一派祥和的气氛。

他们走到大湖边上的康羿族,正赶上一年一度的驯鹿节。各氏族的老奶奶领着个头养得最大的驯鹿,与别人家争个高下,赢了的手舞足蹈,寄上一根红丝带,输了的也很高兴,嘿嘿直乐。大湖里出产一种冷水鱼,叫滑子鱼,在手里几乎抓不住,因为鱼皮太滑。而用这鱼皮熬制的鱼胶,却是大补之物,性温味平,久治不愈的病人和产后的妇女都可服用,正常人服用则可强体壮身。集市上三三两两有出卖的鱼胶,还有鹿茸、鹿皮衣及各种森林所产。阙华特意给渔衣紫挑了二斤鱼籽熬制的胶,据说女人敷在皮肤上可以使皮肤更加娇嫩。市集散去,众人乘上驯鹿拉的雪橇,各自回家。

他们走到铁勒的拔勒古部。拔勒古还保留着匈奴先祖的生活习惯,正在修建首领住的穹庐。他们专门去山上砍了一根大圆木,用作柱梁。突裟掐着腰大声指挥着上梁,看到一个小伙子偷懒,上去呵斥着轻轻抽了他一鞭子,小伙子作着鬼脸去抬木头。突裟看到拓设和渔衣紫到来,十分欣喜,带着阙华把整个部族转了一遍,专门看了看他们转移到山北以后耕的田,产的谷子,还有用泥巴糊的谷仓,满满十几仓。突裟拍着胸脯对阙华说:“拓设,我就是不吃牛羊,光这谷子,就能熬过一个冬天,还饿不死人!”他又对阙华说道,“拔勒古部绝对不会做出对殿下不利的事情,我们把最珍贵的宝刀献给了您,我们就是您忠实的仆人,殿下放心!”

他们还特意到了那些只有不足百人的小部族。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安静的山谷里,没有人打搅,也很少参与山外面的战争,与世无争,就那么一代代生存下来。拓设和他的女人到来,几乎所有人都被召集到族长家里,每家都端来一盆自己做的饭菜,看着拓设吃上一口,心满意足地笑了。

多么好的人民,多么好的生活!阙华的眼里常含着泪水,他多么希望这宁静,这祥和,永远沉淀在这片土地上。他厌倦了战争,厌倦了流血,厌倦了分离。然而分离总是要来的,渔衣紫要离开了。她来自薛延陀部,铁勒最强大的部族。他想问渔衣紫的身世,渔衣紫马上捂住他的嘴,“殿下,您只需要抱住现在的我就行了,别的您是不需要知道的。”她的语气坚定而毋容置疑,让阙华心里对她多了一份淡淡的伤感,来是忽然地来,走也是神秘地走。

渔衣紫的眼泪浸湿了阙华的胸襟,“殿下,如果有那么一日你我不再相见,甚至您都不知道女儿我身在何方,总要记得跟草原上的清风说句话。不论我在人世间还是在天上,风儿会把你的心愿传给我。”阙华无语以对,他只能紧紧拥抱着可爱的女人,这给了他无比幸福的可人儿以最真诚的祝福。

(2)

为了表达对老首领也失钵的尊敬,阙华带人专门到了薛延陀部,看望夷男和部族百姓。夷男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两人携手进了大帐。

落座以后,阙华感到了与在别的部族不一样的地方,薛延陀一切活动皆自有规矩,井然有序,他感觉回到了牙庭,分明这是一个小汗国的模样。这都是老首领也失钵的过人之处呀,他想。

多年来,两人虽然见面不少,夷男更多的是跟在父亲身后觐见阙华,没有面对面深谈过,彼此都有些放不开。阙华很希望能与夷男勾肩搭背,毫无界线,放肆地饮酒,那才是真正的兄弟。但是,不知为什么,即便夷男坐在他对面,他总是感觉很遥远,要说一些知心话不等到嘴边就咽了回去。

夷男何其聪明,他看出了阙华的心思。想起父亲临终前交代的话,他今天要打破这种冷局。

“设兄请看,这是我为你专门准备的一张熊皮,乃是小弟亲手猎杀。”夷男拍怕手,首下抱上一张熊皮,硕大无比,阙华以前没有见到过这么大的熊皮。他起身去抚摸,很是柔软光滑。

“我们首领一人独斗大熊,我们要用箭射杀它,首领不让,说给拓设的礼物不能有破损,也不准别人帮他,说只有他一人猎杀才能显示对拓设的敬意。”一位老将说道。

“多谢弟弟,为兄很是高兴。”阙华说。

“设兄在牙庭当值很是辛苦,小弟听说了一些事情,设兄的胸怀和胆魄让小弟折服。”

阙华叹了一口气,牙庭的风波终归瞒不过底下。

“我担心的,乃是我们汗国的未来啊。我们的汗国,需要上下归心,四周宾服,目光长远,方能永葆强盛啊。”阙华说。

“牙庭所虑,乃是天下大事。我碛北,所谋略者,乃是西域。设兄英才过人,你我兄弟齐心,各部归心归德,一定会威震西域,为牙庭守好西大门啊。”夷男表达出了足够的真诚。

“兄弟的话让我至为感动。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至理名言也。有你薛延陀的数万精兵,我碛北足可干成任何大事。”

“是啊,只要设兄一声令下,我们薛延陀部将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阙华握住了夷男的手,两人四目相望,充满了年轻人的激情和真诚。

夷男给阙华续上奶茶,“还有一事,我要向设兄说明。”

“兄弟尽管说。”

“父亲去世前,我这里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影响了薛延陀与其他部族的关系,想必设兄也是听说了的。我治军太严,每年每户牧民的畜圈里都要见到新生的马驹、羊羔,不然就会受到惩处。有的人偷懒,就去别的部族偷马偷羊。我不允士兵喝酒,一些士兵,就四处偷马,到山北山南的互市上卖出,在买些酒回来。各部找来,我才知道这件事情。我已经查办了这件事,并且以设兄的名义,把偷来的马匹归还给了各部,请设兄明察。”

阙华心中一热,从牙庭回来以后吴用厚跟他说起这件事,并力证薛延陀心存不轨,让他心里觉得是个大事。现在夷男已经处理好了,他为自己从小处看待夷男而感到惭愧。

“贤弟处理事情如此得当,为兄十分欣慰。你们薛延陀部如果缺少军饷,我是可以向牙庭申报继续减少税赋的,不必如此节省。”

“设兄为我们铁勒十六部减免的税赋已经很是宽裕,我们不想再给您增添麻烦了。前几日我与各部首领还商量,碛北大营现在招兵买马,需要用度的地方很多,我们铁勒部过几日会为大营多送一些马匹和牛羊,以备将来所用。”

夷男的热情让阙华有很话说不出口,他本来想开口说渔衣紫的事情,看到薛延陀部如此慷慨大方,又只好把话压下去了。他暗自叹了口气,一个征战四方的设,竟不能开口跟人要自己喜欢的女人,或许着这种事情只有我这样好面子的人才会发生。不管怎么着,那可爱的女孩跑不了别的地方去吧。等一阵子再说吧,阙华心里,总归还有阿香。

“设兄,还有一事,就是西突厥与大唐,”夷男指了一下身边的将军,“诺默将军,家父令他在东西商路上广为结交朋友,打探消息。今日从碎叶城传来消息,统叶护大汗的使臣将出发前往大唐,商议结盟之事。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我碎叶城的朋友传递来的信息。”拉诺默补上一句,能在拓设面前说上话,他很是激动。

阙华皱了一下眉头,这是一个不好的消息,夷男他们打探得很及时。

“兄弟说的这件事很是重要,令人意外。将军打听出他们时候动身了吗?”

“据说大唐的信使已经去过碎叶城,西突厥是回访,说是一个月后动身,到达我们的地界得一个半月。”拉诺默说。

“待我向牙庭禀报。等牙庭的吩咐下来时如何应对,你我兄弟听候命令就是。”阙华说道。他心里想到,牙庭现在是颉利说了算还是突利说了算呢,这样的大事不可懈怠呀,它意味着汗国将要同时面对东西两个强大的对手,天下形势变了。

兄弟畅谈之后,又是一场盛大的欢宴,夷男召集铁勒各部共同欢迎拓设,阙华豪饮全场,难得尽兴。

(3)

回到大营,他想到了母亲,想到了河谷,也想阿香。他要把阿香带回,他真的需要一个女人在身边了。不用再想,他走到帐外,“传令,都罗、翟失之、靳青、公孙游到大帐议事,本设要荣归河谷!”

这是一次浩大的回程,礼物足足有八十匹马,随身卫队五百人,尽皆善战者。规划的路线避开龟兹人、高昌人,沿着商路西进。

对于这次半公开的回乡省亲,阙华并不在意安全问题。此时乃金山牙庭势力最为强悍的时刻,西域之地无人有胆量敢于挑战镇守西疆的拓设,倒是沿途不断有各部族送来的礼物。众人一路欣赏着壮美的西域风光,心情愉快,只是途径高昌国边界时,阙华给大家讲述了当年在高昌都城的遭遇,众人无不咬牙切齿,说有朝一日要打到高昌去,生擒那鞠文泰。阙华却想起了在高昌城遇到的那位形象奇特的高僧,心下忐忑,以后也不知能否还能见他。从老僧的说法,自己一生都与西域有缘,却也不知道怎么个有缘法。这念头只是一瞬,转眼又忙着赶路了。

快要离开高昌边境的时候,高昌国国王麴文泰派人赶到,奉送了大量珍贵礼物,还随奉书信一封,大意是对当初听信龟兹那利鼓惑,伤害了殿下,心中一直愧疚。事实证明,多年过去,金山牙庭并没有侵犯高昌国,当初的决定纯属糊涂,希望拓设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不要记恨在心,收尾是麴文泰颔首以礼。阙华看完信,沉吟半响,收下礼物,叫使者回去,却也没有捎话给文泰,仍加紧赶路。

临到河谷,阙华看到了远方闪耀着银光的雪峰,和雪线下绿色的森林,想象着母子相见,还有与那些整整六年没有见面的亲人们、小伙伴们见面的场面。他的心跳加速,伸向河谷的路就在眼前,他催马赶到前面,他要让亲人们第一眼看到他,他们的小王子阙华回家了!

谷口静悄悄的,不见一人。按照萨利二叔原先的布置,谷口应该有瞭望哨,还有小队人马在巡逻。谷口山坡,四月底,绿色的松树掩映着白雪,稀疏的草甸下面有几颗大杏树夹杂其中,偶尔一两只鸟飞过,只听到吹过的风声。

阙华骑行的速度慢下来,左右打量,仔细观察,不见人影,“喂,有人吗?”他大声喊道。他的喊声淹没在风声里,没有回音。

“有情况!”都罗拔出腰刀,“保护大帅!”束赤一挥手,三百人马弓箭上弦,盾牌上手,团团把阙华围在中间。

“不要轻举妄动!看清楚再动手。”阙华说道。“翟失之,你带五十人为先锋,靳青带领一百人殿后,束赤和公孙游从南北山坡各带五十人两翼推进。”

再向里走,他们开始紧张。到处是残垣断壁和帐篷燃烧后的惨迹,插在地上的弯刀沾满血迹,满地的箭矢,这里经历过一次或数次激烈的战斗,奇怪的是看不到尸首。阙华的心在激烈跳动,眼中饱含泪水,他的河谷被袭击了!

他下马,拾起地上的弯刀,上面清一色刻着查青部族的记号,这是萨利二叔当初督造时特意刻上去的。那些被烧掉的房子和帐篷,他大体还记得是谁家的,这里应该是做蜜饯的坎布其家,南边歪脖子杏树下应该是萨图连家,萨图连是萨根的父亲,再向前不到一百米是酿酒的阿史次旺家。阙华的队伍高度紧张,士兵们箭在弦上,猫着腰搜寻前进,始终保持战斗姿态,他们知道,敌人或许就在灌木丛后面盯着他们。

前行到河谷中心地带的小广场,四周的房子尽皆倒塌,这里的战斗更加激烈,箭矢旗帜满地都是,石头上血迹斑斑。阙华迫不及待提马赶往自己家,他心里明白会看到什么,但是仍有一种期待,或许会有奇迹出现。现场却令他更加失望,母亲和他从小住的那个美丽的大房子已不见踪影,只有大火燃烧的痕迹和一堆乱石。阙华抚摸着房前的两块方石,泪水无声地滴落在上面。都罗没有说话,拍拍阙华的肩膀,安慰着失去家园的统帅。队伍集中到广场上,大家一时不知道怎么办,运送礼物的马匹打着响鼻,它们千辛万苦长途驮来的礼物已经不知道接受的主人在哪里了。

阙华蹲在地上,他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无助。在他心里,查青河谷才是他的家乡,是精神的栖息地。无论在漂泊在什么地方,遇到什么困难,他总觉得自己有家乡可归去,有亲人在等待,有灵魂可以寄托。现在,这个家园被人摧毁了,他成了无家可归的游子了。

“我要找到母亲的下落!”阙华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阙华抑制住悲愤,迅即布置,除了靳青带着十个人留在广场外,其余每五个人一组,在查清河南北两岸,尤其是南岸纵深的山谷里搜寻。他亲自带着五个人,焦急地投入到搜寻中,哪怕荆棘划破皮肤也不觉疼痛。

“母亲,你在哪里?我是阙华,阙华回来了!”他喊着。

“王妃殿下,我们是碛北拓设的队伍!”五百人的声音在山谷里此起彼伏。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个士兵欣喜如狂地喊道:“大帅,有人,这里有人!”

阙华飞也似向那边跑去,果然有人!还不是一个,有十几个,老人、青年、妇女、孩子,围成一块看着飞奔而来的阙华。

“是王子殿下吗?”一位年长的人上前迎着,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萨图连伯伯!”阙华前紧紧抱住老者,他是萨根的父亲萨图连。

“殿下,你终于回来了啊。” 萨图连老泪纵横,抓着阙华的手不放,他招呼着众人,“来,你们快来见过王子殿下。”绝大多数人阙华都认识,“其温、拉特勒、摩根,哦,起芸姑姑!”阙华上前抱住起芸,六年不见,起芸比原先显老了许多,阙华心中一阵难过,“来,萨特尔,见见妈妈常跟你说的阙华哥哥,他回家来看你了。”起芸把身后的一个小男孩拉到身前,小男孩长着跟萨利二叔一样,虎眼大脸,煞是可爱,怯生生看着眼前的阙华。阙华蹲下,看着小男孩,努力想笑着说句话,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把萨特尔用力抱在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萨特尔吓得哇哇哭了起来,直喊着找妈妈,起芸把孩子抱起来,安慰着孩子,“见了亲哥哥还哭,真丢人。”

“请殿下放心,王妃平安无事,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王妃受到伤害的。她现在里面的山谷,我带你们过去。”不等阙华问,其温赶快说道,他的身上满是伤痕,作为萨利之后查青部族最优秀的战士,他承担起了保卫部族的任务。阙华让人到广场集中,然后跟着其温去找母亲。图鲁峰所在位置实际上已经出了河谷,位置隐秘,除了查青部落的人,外人很少知道,知道了也找不到进去的路。路上,其温告诉阙华,是西突厥的萨那部发动的袭击,牙庭射杀他们的旧主曷萨那,他们以此为由上门寻仇,动用五千骑兵先后三次闯入河谷进行了疯狂的屠杀。河谷人马毕竟势力单薄,拼死力战,有一半人战死,最后退到河谷底部。

“高地族安柯古部为何没有前来帮忙?”阙华问道。

“他们啊,早就整体西迁了,迁到哪里谁也不知道。咳,我们太惨了,殿下。”

“此仇必报!”阙华咬牙说道,想起阿香,心中不免失落。

母子相见必是一番动人情景。阙华伏地大哭,痛彻心扉,依兰王妃抱着儿子也是泪流满面,整个查青部族两万多人死里逃生不到一半,没有想到母子六年后相见会是如此悲哀。眼见天色渐暗,阙华带领部族人员回到广场之上,靳青已经指挥手下搭起了一个简易帐篷,阙华扶着母亲到帐篷里歇息。

依兰看着长大的儿子,又是高兴又是伤感,抚摸着儿子的头顶、眼睛和臂膀,眼睛里充满了母亲的自豪,“真是长大了,硬朗了,比你父亲年轻时还帅气。咳,你父亲就不是当大汗的命,在位不到两年就去了。”说着眼眶就红了。

阙华半跪在母亲跟前,“母亲,牙庭的事情以后再说。萨尔曼奶奶呢?”

“一年前就去世了,怕你伤心,又没时间赶来,就没有告诉你。萨尔曼奶奶去世前跟我说,阙华是个好孩子,我们突厥人的命运呀,有一半要掌握他手里,这是天神腾格里早就定好了的,谁也改变不了。她说等你回来的时候,到她的帐房里站站,让她在天上看看你长成什么样了,咳,现在房子也没有了。”

“可恶的西突厥人!他们还假情假意地派人来谈判,然后突然在夜里发动了袭击。我们的人拼死抵抗,无奈实力悬殊,最后只得退向谷底。都怨我啊,奶奶去世前做了一个长梦,告诉我我们的家园即将被强盗烧毁,我不信,以为那只是一个梦而已,现在看都是真的啊。儿子,母亲思之,晚上难以入睡啊,难道我们的家就这么失去了吗?”

“母亲,西突厥的曷萨那就是孩儿派人杀的,我是为了萨利二叔和萨根报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寻仇到河谷里来了。让他们等着,早晚我会杀到西突厥去的!现在河谷已经不能再居住,你们随我回大营吧。”

“我的孩子,妈妈曾经嘱咐你,不要让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现在你看到了,失去理智的后果,不光是你一个人的安危,而是你的部落和你的兵马都要跟着遭殃。你什么都好,就是正义感太强,看不得丑恶的东西,做事急于求成。要记住汉人的一句话,行百里者半九十,追求成功的人不要在乎开头有多慢。”

“孩儿谨遵母亲教诲。”阙华心里也是自责,当初射杀西突厥的可汗,应该想到他们会复仇,河谷地处偏远,自然是他们的首选目标。“母亲,他们是怎么寻到河谷这个地方的,从碎叶城到此地上千里路,而且,知道此地的外乡人并不多。”

其温愤怒地说:“听说是‘红月亮’那帮强盗带的路,他们就是草原上的恶狗,只要给根骨头就可以出卖灵魂!”

“又是这帮狗东西!”阙华攥着拳头,想起骨力斤那龌龊样,为上次没杀死他而后悔不已。

都罗向王妃请安,“请王妃殿下放心,拓设现在已经带领我们在碛北建设了一个新家,大湖边上水草肥美,部族过去后正好可以安家。”翟失之、公孙游、靳青一一向王妃请安,依兰看到儿子能让靳青和公孙游等汉人心甘情愿地为其效命,很是满意。虽是数日未得温饱,但是依兰依旧是高贵典雅,众人皆毕恭毕敬。

阙华把起芸和撒特尔安排进母亲的寝帐先行休息,接着召集众人商议下一步动作。翟失之当即请命要独行千里,潜入西突厥碎叶城,寻着萨那部的头领,趁机复仇。阙华否定了他的意见,现在还不是寻仇的时候。都罗提出了一件事情,其温告诉他,西突厥部分骑兵仍未走远,前几天还到河谷来游荡,也有可能还回来。阙华眼睛一亮,“既然这伙强盗没走远,正好打他们一家伙,出出气再走也不迟。”

伏击西突厥人的事情,阙华让都罗去布置。他考虑到,全部族千里迁移目标太大,须有足够的力量护送。他突然想到了高昌国,心下顿时开朗,为什么不让高昌国派兵接送呢,那样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他叫来公孙游,公孙游身高腿长,眼睛和鼻子好使,他在沙漠、戈壁滩里从不迷路,派他去高昌联系最合适不过了。阙华拟好书信一封,公孙游当夜乘快马前往高昌搬兵。

河谷里重新燃起了炊烟,数里之外可见。游荡在高原上的西突厥骑兵发现了这一最新情况,他们领头的叫滑得思和德必尖,很是兴奋。

“我说里面的人没有死净,你还不信,现在看到了吧,有人做饭了,他们肯定还有藏起来的宝贝,快去看看!” 滑得思喊道。

“一帮愚蠢的家伙,以为我们离开了。哈哈,走喽,先去先得!” 德必尖一声呼哨,众人挥舞着弯刀呼啸着向河谷狂奔。

“五百八十八,五百八十九,一共是五百八十九骑,再等等,务必要等他们全部到狭道上再动手,一个不剩!”阙华伏在南边一处高坡上清点对方的人数,他选择了小广场东侧的狭窄道路作为伏击点,那是萨利当初为了防御敌人快马袭击而专门修建的。两侧有一人多深的沟,树丛中已经埋伏满了满腔怒火的族人,而阙华的五百人马在南北两侧高坡的丛林中荷弓搭箭,等待命令。

滑得思冲到最前面,广场上正在生火的年轻妇女引起了他的兴奋,他长大嘴巴狂笑,“看,女人!”嘴巴还没闭上,其实,他永远也闭不上了。一支鸣镝破空飞来,正射入他的口中,箭头从脖子后面伸出,滑得思没有立即掉下马去,他惊恐地转过头看着后面的人,而后面的人也在惊恐地看着口中串着一支箭的他,大家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滑得思一头栽下马去。跟在后面的德必尖还没有回过神来,另一支鸣镝已经射进他脑门正中,他倒头掉下,死了。

翟失之发出了进攻的信号。

“有埋伏,快撤!”西突厥骑兵顿时乱了阵型,向后调转马头,却只见数十条绊马索齐齐从土里拉出,数十匹马被绊倒,把西突厥骑兵隔成了几段。箭矢密集飞来,翟失之挺身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连珠箭箭无虚发,专门射击领头的士兵。西突厥人完全暴露在阙华五百精兵的射击范围内,他们鬼哭狼嚎,被压制得抬不起头,只能寻找马匹和岩石作为掩护。

阙华正要指挥部队突击,却被谷底的景象惊呆了。不等任何人的命令,查青部族的人们,不光是青壮年,几乎所有的人,包括五六十岁的老人,拿着一切可以找到的武器,甚至一根木棍,已经呐喊着冲向敌人了。他们被这群恶魔折磨了几个月,终于到了报仇的时候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杀气,每个人都只知道向前奔跑,阙华看到了广场上的母亲,也站在那里大声疾呼,为部族的复仇之战助威!

“快!放箭压制住敌人,不让他们有站起来举刀杀人的机会!”阙华焦急地命令道。

西突厥的骑兵们心理崩溃了,他们看到了几千个不要命的人,眼睛里的怒火足以把他们吞噬掉!几个人围着一个士兵砍杀,不一会功夫,五百八十九人被彻底消灭,而查青部族除几人受伤外,没有死一个人,他们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阙华下令,立即整理战场,马上组织部族动身迁徙。

故土难离,全族痛哭流涕,依依告别这养育了他们几代人的美好家乡。缴获的战马正好派上用场,载着部族里的老弱妇幼行路向前。出行数天后,与高昌国前来迎接的一千兵马汇合,他们带来百辆高轮车,数百匹马,行军速度明显加快,三个月后到达了碛北。

一路上,阙华时常想起西迁的阿香,心里象失去了什么东西。依兰看出了儿子的苦恼,安慰儿子道,“儿子,你要学会放下。再美好的女人,如果不是你的,追寻不到,也得放下,天下的好女人多的是,终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回碛北后,吴用厚告诉阙华,牙庭前来征调了鱼胶七十斤。大唐已经开始准备针对郑国王世充、夏国窦建德的战事。牙庭的态度尚不明朗。

在颉利与可敦专权的局面下,阙华少与牙庭沟通,也不关心牙庭的对外方略,他把精力集中在碛北大营的建设上。阙华与康九叶商量,把查青部族安置在康羿族所属的大湖以南草原上,康九叶想也没想就慷慨同意了。他从查青部族选拔了精壮战士,作为他的右前卫军,其温担任领军的达官。他发动各部开展交流,学习拔勒古部种植粮食的技巧,学习山北各部牲畜圈养的技巧,学习康羿族的捕猎技巧,开办互市。一时间,碛北大湖边上每月的十五形成了一个繁荣的市集。阙华奉行修养生息政策,人口不断壮大,物资日渐充足,碛北显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