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碛北无事
(1)
每到月初,就有数十架高轮车排队等候在碛北大营门外,车上满载石块、圆木,还有被子草,这都是盖房子用的上好材料。
在阙华不在的大半年时间里,靳青是最忙碌的人。碛北大营需要大建。根据阙华的意思,不光要建造坚固的围墙,还要盖起跟汉人、高昌人、龟兹人一样的高大房屋。那就不是帐篷了,是用石头盖起来的大房子。现下没有实力去盖宫殿,阙华却信心满满,早晚有一天碛北大营会建成一座城池,里面有宫殿、有兵营、有水池,将成为汗国建筑的骄傲。周边的百姓则很是兴奋,石头还能换来粮食,木头还能换来丝绸,这些都是他们轻易便找来的东西。于是,整个高原上一派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
“方以矩,为圜以规,直以绳,衡以水,正以悬。”靳青正在给士兵们讲课,接下来,他还要把这些难懂的词翻译成平常说的话。
“凡有兴造,既以水平定地面,然后立标、测影望星。”
“凡露墙,每墙高一丈,则厚减高之半。”靳青看到底下的人认真做笔记,很是高兴,碛北大营不光有能征善战的勇士,还将有一群能工巧匠。
“你不能单凭一个人去干,我们是一项浩大的工程,需要上万人年复一年的干。”吴用厚告诉他。
开始的时候,靳青推进了数日,不见成效,唉声叹气来找吴用厚。一件他认为极其简单的活,比如说砌墙,愣是找不出几个能把墙砌直了的人。那些在马背上上下翻飞的勇士们,拿着抹泥的瓦刀直发愣,有的人干脆用手抓起泥巴向墙缝里抹,看得南人营的人们直笑,还差点引起了两营人马之间的冲突。开头半个月几乎没有进展。
“所以,你先得培训出一批好的工匠,跟你学会营造之法,他们回去,再给其他人当师傅,这才是好办法。”吴用厚给他出了个不错的主意。于是,边施工,边教授营造之法,进度渐渐加快,大帐和围墙已见基础。
设计依照阙华的想法,大营要有一圈围墙。依据地势,差不多是个椭圆,东西长七八百丈,南北窄一些,按照突厥人的习俗,大门要向东,迎着太阳。碛北没有水,所以不能挖护城河,但是也要挖一条壕沟,里面布满尖刺木桩,打起仗来更管用。大帐居于中心,当然,大帐也是惯用的名称,大帐全部是用石头砌的厚墙。大营附近全是砾石,不成材,都罗建议从周围的部族征用。作为补偿,每车石头给十斤黍子,每车原木给六尺丝绸。这法子引起了热烈的反响,牧民们高声称赞拓设英明,纷纷向大营运送物资。
现在,大营里热火朝天,围墙有一圈人马在劳作,大营中心一队队人马在劳作。新修的大路很是宽阔,起起伏伏伸向远方,通往各部族、村落。运送材料的高轮车压出一道道深深的车辙,偶有小雪飘过,便泥泞不堪,只好用牲口拖拽那些陷进淤泥里的车轮。高原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场景,周边部族的牧民成群结队来观看大营的建设,每天跟赶集一样热闹。年长的牧民跟着学习营造之法,靳青用一块小石子吊上墨线,拉线,一抖,一条笔直的黑线便印在大石块上,让不少人啧啧称叹。而漂亮的姑娘和英俊的小伙借此机会眉来眼去,工地竟成了相亲的好场所。靳青的动员令就是,“小伙子们,好好干,把你们的肌肉亮出来,让那些漂亮姑娘看看咱大营的勇士多么有力量,说不定啊,今儿晚上就在帐篷里等你呢。”初冬的天气里,不少士兵光着膀子干活,他们梗着脖子,挺着胸膛,边搬石块边瞅那些咯咯笑的姑娘,效率出奇的高。
“冬天石头来得最多,石头从结冰的河面上拖拽到车上不费劲。大营丝绸存货不多了,需要再进点,咱不能赊账。”吴用厚对都罗说。
都罗挠了挠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碛北大营赋税征收的少,阙华又不允许让各部参与建设,薛延陀等大部族象征性地送来点材料和银子就了事了。
“趁拓设在牙庭大帐当值,咱们去牙庭要点?”吴用厚建议。
都罗摇摇头,对于牙庭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他多少有些耳闻,此时不能去给阙华添麻烦。
“牧民们特喜欢丝绸,大营的丝绸花样多,品质好,女孩子们喜欢,家家过节都要用做新衣,有人拉石头来不要粮食要丝绸,现在咱就是缺丝绸啊。”
“要不,去找夷男要一部分,他们薛延陀人最富足。”吴用厚说。
“夷男?我从未对他有过好感,拓设口中的好兄弟,我看他未必真心对待我们。”都罗回道。
“那可怎么办呢?总不能叫这么点事难住吧。”
“你不用管了,我想想办法吧。”都罗说。
(2)
又是一个好天气。南下伊逻卢城的商路上,出现了一批疾驰而来的商队,十八个人,带着三十多匹马,马背上空空如也,看上去像是刚卖完东西回家的东土商人。
“快点走,进了垭口就得慢行了,别叫人瞧出破绽。”都罗喊道。这帮商人正是碛北大营的人马,是都罗精心挑选的,目标是龟兹都城。
“咱没有,那就去龟兹人那里找,他们最不缺的就是丝绸。不能便宜了那利这小子,他欠我们的!”出发之前,都罗对手下说。
他挑选了公孙游做副手,因为公孙游长着一个宽平的大脑门,跟龟兹的男人一样,“公孙游,说不准你就是龟兹人,你的脑门比那利还要平,是用擀面杖挤出来的吧?”众人哄笑,公孙游嗤之以鼻。他来碛北大营以后如鱼得水,原先在大漠上练就的辨识地形地貌、寻找道路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
“走大路最好,远点,不过好走。”这几年热闹的是东边,大唐、金山大牙以及各派武装打得不可开交,西边的商路反而平静了。西突厥的统叶护掌权以后,碎叶城成为葱岭以西的贸易中心,西域各国与他们的贸易日加兴盛。这就是公孙游要走大路的原因。
他们的计划谈不上复杂,带了一些金银,先购买一部分,再寻着一两个王公贵族,方便下得手就抢一部分,闹他个不亦乐乎,然后返程。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在碛北呆久了,谁都想出来散散心。翟失之等人都想跟来,被都罗堵回去了,他答应大伙,等他回来后允许大家结队到高昌看看。
“这次是办大事,你们不要当成游玩。”都罗一本正经地说。
到了伊逻卢城的第二天中午,都罗被人堵到了一个小胡同里。
众人还在酣睡的时候,都罗一人来到了东城的市集,那里最繁华。正是午饭时分,沿街的菜馆坐满了客人,酒香满街。本意是去丝绸店,都罗禁不住酒水诱惑,就找了一家酒馆,要了两大碗烈酒,也不要菜,在酒保惊奇的注视下一气喝完,方才去了馋虫。走到街上,人微醺,脚步轻晃,都罗提醒自己,现下是个大商人,走路不能太猛太冲,得摆着点谱走。
“客官,借一步说话。”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你们要做什么?”不等反应过来,来人架住了都罗的双臂,一把冰凉的短刀戳在了腰间。都罗没有反抗,因为那把短刀已经戳进了他的皮下,阵阵疼痛袭来。他知道,一动手利刃便会插进他的后背,那里正对着脊柱。
“我是商人,各位好汉,有话好好说。”都罗说。
对方并不回话,架着都罗拐进了一个小胡同。胡同里院子里刚要出行的人吓得回身便关上了院门。
“放下他!这里是收拾他的好地方。”短刀收回去了,身后的人应该是个头。
“你还记得我吧?都罗。”那人说。
都罗回过身了,一个瘦巴巴的家伙,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独眼,看着面熟,但是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都罗,狗娘养的,你不记得我了,我却一辈子忘不了你!要不是你,我这只眼睛不会看不到这大好的日头。”
都罗记起来了,是他,那利的卫队长白尕。在高昌就是他伙同鞠文泰的亲兵杀死了萨利,都罗射他于马下,当时以为他死了,原来射瞎了一只眼。
都罗哈哈笑了起来,“当时我以为你死了,你这样不如死了好,太难看了。”
白尕一脚踹到都罗的肚子上。数年的仇恨几乎都积攒在这一脚上,都罗壮实的身躯硬生生砸到地上,脸上跄破一块皮,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
“你们都别动手,让我一个人来。这个肮脏的狗杂种,我要好好享受一下报仇的快乐。”白尕吩咐道。
边上的两人嘿嘿笑着,退后了两步。欣赏把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敌人打残是一种乐趣。
白尕并不急于下手,应该说是下脚,他围着都罗转圈,积攒到力量足够,才猛地踢上去,不论哪个部位,关键在于劲要足,情绪更要足。
都罗紧紧抱住头,巨大的疼痛让他不自觉抱住膝盖,弓起身子,在血泊里滑动。他懊悔,轻率地跑到龟兹来,这下死在这里了,还不一定有人知道怎么死的。他的汉人妻子生下孩子就失血而死,孩子现在才五岁,今后可怎么办哪。
“叔,会不会把他打死?”一个随从说。
“死,也得慢着点死,那样更够味。小子,好好体会一下慢慢死去是什么滋味吧。”白尕又是一脚。
“要不要把他交给国相?”
“不急。国相不提倡虐待战俘,咱们搞他个半死,出够了气再说!”白尕这一脚踢在了都罗的后脑勺上。
都罗一阵剧痛,痉挛使他扭转过身体,双手撒开面对蓝天,他想拥抱着天空死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都罗似乎看到白尕身后围上了一圈人,还听到白尕随从的一声惊呼。
“叔,来人了!”
都罗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个大炕上,一圈人围着他。
“醒了,醒了,将军,你醒了。”
全身疼痛加酸痛,都罗试着抬一下胳膊,动一下腿,不算疼。“咱们这是在哪儿?”
公孙游捏着一块棉花,便敷药边说,“租了一个商人的大院,附近没什么人,很安全。”他手法熟练,“放心吧,都是皮外伤。那小子力气不足,没动着骨头。一会再敷一次药,你就可以站起来了。”
“幸亏弟兄们赶到了,不然命就丢这里了。”
“弟兄们一块来,得一块回去,这是逛街又不是打仗。还别说,也多亏了你去那个小酒馆喝酒,我们就是问的那里的伙计才知道你向东走的。”
看着唠唠叨叨的公孙游和大伙关切的目光,都罗心头一热,一群生死不离的好兄弟啊。他扯开被子一下站起来,头晕了一下,他站定了,“行了,还用再敷一次药?不碍事就行。那小子呢?”
白尕和他的两个随从被关在西厢房里,嘴里塞满布条,四肢都用绳子扯紧了。他们压根也没想到在自己的都城里会享受到这种待遇。当然,公孙游已经把他们关照过一遍了,用的是软皮鞭,那个东西抽上去只疼不伤骨。都罗醒来的时候,白尕已经把什么都说了,白尕知道这帮人把他们三人干净利索的做掉是最保险的,但是他不能死,特别是他不能让叫他叔的那个孩子死,因为那是他的私生子。这个秘密只有他和嫂子两人知道。
公孙游老狐狸一样的眼睛发现了这一点,他轻轻抽那孩子一鞭子,白尕便喊起来:“有种你就抽我,他还是个孩子!”
“这鞭子是软丝的,你应该知道,抽到身上先麻后疼,怎么不舒服怎么来。”公孙游使劲抽了一鞭,那孩子叫唤起来。
“你个狗杂种,冲孩子使劲,你是人吗?”
“战争没有老人、孩子一说,咱们是敌人,现在便是战争,你自称是那利的卫队长,你不会不明白吧?”公孙游不紧不慢地说。
“那你们要什么?要什么我都给!”白尕咬牙说道。
“要什么都给,你有这么大本事吗?”公孙游说道。
白尕却不再接话,只是狠狠盯住他。公孙游蹲到孩子跟前,“孩子,跟我说说,你的叔叔现在是个什么官?”
“府库总,总管。”那孩子从小娇生惯养,已经害怕地神志不清了。
公孙游瞪大了眼睛,“我的那个乖乖,这是要发财的节奏啊,”他拔出短刀,横在那孩子的脖子上,问白尕:“他说的是真的?我只问你一次。”
白尕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那利是国相,龟兹的朝政、外交和都城城防都归他,当然也包括国家财物存放之地——府库。国王鞠文泰给予了国相极高的信任。白尕负伤以后,身体状况大不如前,那利便把府库总管这一肥差给了他。
为了自己可怜的儿子,白尕情愿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3)
龟兹府库坐落在皇宫的西北角,从外面看去什么也看不到,长长的甬道好像没有尽头,散发着潮湿和陈旧的气息。龟兹人颇费了些心思修他们的府库啊,公孙游跟在白尕身后,心里嘀咕到。
“我们跟这个娃儿就在西门外等候,给你两个时辰,时候到了我就,”都罗冲那孩子做了一个手势,跟切胡萝卜一样。
“不用两个时辰。”白尕说。他对这帮人什么也不要,就要丝绸感到很奇怪。但正合他意,要金银他无能为力,需要那利亲自签发,三位总管都到才可以。丝绸、药材等杂物他有办法。
“乖乖,你可别耍我呀。”公孙游找了六个机灵点的人扮成白尕的随从跟在身后,人多了不行。
“不要乱说话,马上到了。”白尕呵斥道,公孙游闭上了嘴。直觉告诉他,这家伙不会耍诡计。
果然,又拐了一个弯,到了一个小门,小门淹没在高墙里,不起眼,外面啥也看不到。
白尕挺胸抬肚,敲击了五下,门上面先开了一个小窗口,一双眼睛闪了一下,随即,门开了。
“大人,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是巡视还是提货啊?”一个瘸子迎了出来。
公孙游心想,龟兹人看府库的不是瞎子就是瘸子吗?
“这话是你问的吗?”白尕说。
“是,是,小的不该问。大人请进。”那人陪着笑。
进了小门,公孙游他们大吃一惊。里面豁然开朗,宽阔的院落四四方方,足有数十丈,中间一条笔直的马路,马路上设置了数道铁索,看来是拦截车辆用的。马路两侧凹陷下去一尺,是松软的泥土,车辆根本无法通行。马路尽头是一个大门,足够两辆马车同时进出,一排士兵全副武装站在那里。
“这是我上任后设计改造的。”白尕不无得意地说。
“那边一个小门,东西怎么运出去呢?”公孙游不无担心。
白尕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到了大门,一个士兵上前,他并不与白尕招呼,白尕从身上掏出一块腰牌,递给那士兵。士兵仔细校验,敬礼道,“请进,总管大人。”
进得大门,又是一个大院。一排排整齐划一、四四方方的房屋赫然入目,房屋全是用大石垒砌而成,周边双排高墙,布满尖刺。这地方,除非把城墙轰塌了,鸟也飞不出去。什么东西能轰塌这墙呢,听说前隋曾经发明过一种大炮,发射礌石,可是没见过。什么时候我们碛北要有就好了,到时候轰他几炮,这里面的宝贝不都是我们的了吗?公孙游心想。
正在胡思乱想,走到了第二排西侧的一个房屋,公孙游这才发现每座房屋前面都有值守人员,还不止一个。
“总管大人,您来了,提货?”
白尕目无表情,掏出一张纸,对着值守人员说:“平湖丝绸,五百件,现在备货,半个时辰。”
“大人,您这上面没有国相的签名啊。”值守人说。
“混账!你难道不知道国相去了碎叶城吗?此时你要我到哪里去找他?”白尕呵斥道。
“那,王上的朱批也行啊。”
白尕一个耳光扇过去了,“说你混账,你还真就是混!这就是宫里急用的,王后吩咐下来的。你要我再去找王上要朱批,耽搁了事谁负责?你还是我?白立夏啊白立夏,当初你二舅球我给你个差事,我好心好意给你个肥差,你他妈竟一肚子坏水,不认引路的人!”
“哎呦,总管大人,您这是说得哪话,咱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哪。只是平时里您也教训小的们照规矩来,就是您来了也得照规矩。好了,好了,算我错了,今儿我知道您是给王后办事,我这就办,这就办还不行吗?”
“这就对了。本大人就喜欢懂事的人。你们当值的两个王八蛋都听清楚了,这事办好了,王后对本大人满意,我就对你们满意,下个月都到金银库去给我看家去!”
两个当差的一听,高兴坏了。在府库里,看护的东西不同,每个月到手的银子也不一样,看护金银库的,那自然是银子最高的了。两人一个劲感谢总管大人,带着公孙游六人开始装货。
进得府库,公孙游又开了眼界了,那是地上地下两层,满满当当,全是一件一件的整包丝绸。,登计造册皆规规矩矩,明明白白,公孙游心下感叹,龟兹人一个府库,比过我碛北大营全部家当,就是金山大牙,也未必有龟兹这般富裕。
丝绸不重,五百件很快装货完毕。白尕吩咐走侧门,白立夏领着大伙从府库一侧拉车走出厚厚两重大门之后,便到了一个偏僻的大街上,除了都罗之外,另十几人早已备好马匹,把丝绸分装到五十匹马上。为了运货方便,他们又买了二十匹马。
白立夏有些迷惑,往宫里拉的货需要用马驮?看到白尕阴沉的脸,他不敢问,宫里的事深不可测,他可不想沾上事情。
“大人,您走好,走好,小的改日拜访。”他一个劲作揖。
都城西门外,都罗等急了。等人最容易躁,不到两个时辰,他感觉足足有大半天。西门不是主门,公孙游已经设计好了回程的路线,只要奔出两个时辰的路程就不会被人追上。眼看天阴下来了,要下雨的样子,都罗解开了那孩子身上的绳子。这是个老实孩子,不会惹事,都罗想。
终于,一个马队出现了城门洞里。看着白尕正在跟守城的士兵解释什么。都罗紧张起来,他呵斥那个孩子起身,把他的手重新绑上,绳子一头牵在手上,这时候,白尕只要一声令下,就是全军覆没啊。不管怎么说,小心为上,
意外没有出现,白尕带着马队过来了。都罗心下狂喜,五百件丝绸啊,碛北一笔可观的财富。
“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白尕问。
“不行。你还得跟着我们走上两个时辰,我会给你们两匹马向回赶的。”都罗回答地很干脆。
在路上,都罗只问了一件事,“你们那个弹琵琶的,叫白又然的,现在去什么地方了?”
白尕老老实实回道:“开始在国相府上呆了一段日子,后来去了长安。再后来就不知道情况了。”
都罗若有所思,他忘不了那个妩媚的女人。
(4)
王贵从来没有觉得生活如此美好,除了帐篷,还有草地、森林和马背,和怀中的女人。他每去一次巴娅那里,都晕乎乎的,醉了。
“大哥,你就准备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呆一辈子?”狗子问。
“谁说这里兔子不拉屎?你看到的是寒风、砂砾,还有辛苦,我看到的是森林、雪山和友善。狗子,也找个好姑娘定居下来吧。”王贵说。
“大哥,你现在说话跟作诗一样,以前满口脏话,现在文绉绉的,俺受不了。都是跟那个姑娘闹得。反正我是要回老家去。”
王贵叹了一口气,他知道狗子他们早晚会回去的。他们老家都有亲人。
“就是因为人哪。你喜欢一个地方的人,就拥有这个地方了,人没有了,就不是你的地方了。”奇怪了,自从跟巴娅好上了,王贵越来越习惯喝有膻味的奶茶,穿皮毛袍子,还喜欢唱歌,就那一首,因为巴娅喜欢听。我被同化了,是我自愿的。回去有什么用呢,亲人一个也没了。
“大哥,你不光会作诗,还喜欢发感慨。我这脑袋接受不了,你快去会你的心上人吧,我得找人喝酒去了。”狗子晃晃脑袋。
“祝你有个好天气。”王贵用草原上的问候语跟兄弟告别。
他在等,等到一年后巴娅母亲的忌日过去了,就可以成亲了。这是那珠部的风俗。现在,王贵喜欢抱着巴娅睡觉,生怕松手巴娅就会丢了一样。有几次,第二天醒来胳膊被巴娅枕肿了,差点没有了知觉,王贵反而满心欢喜。他总喜欢把头埋进巴娅丰满的胸脯里,总也闻不够那甜腻的气息。
“你真缠人。”巴娅咯咯笑起来,“不过,我喜欢你缠着我。”她又说。
因为南人营的建设进度最快,靳青破天荒给了一天假,王贵与狗子匆匆谈了几句,便骑马向那珠部驰去。
那珠部在山北坡脚下,四周全是绿林。虽然北坡是迎风坡,但是沟谷地形营造出了独特的小气候,牧草生长旺盛,所以那珠部的牲畜饲养的最出名。
“你怎么才来啊,那珠一直等着你呢。”路上遇到一个姑娘喊道。
王贵打马去向牧场。远远就看见穿着红袍子的巴娅正在她家的畜圈旁。
“巴娅,我来了。”
“快来,王贵,我的小马驹生不出来了。”姑娘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好姑娘,别着急,让我看看。”
那匹巴娅最喜欢的大枣红马静静躺在干草上,看样子已筋疲力尽,后面抻出了一只小马的蹄子,羊水流了一地。“半个时辰了呀,她都叫唤不动了。”巴娅使劲捏着王贵的胳膊。
王贵趴在马肚子下,“不急,不急,好姑娘。”他准确地摸到了另一只马腿,“巴娅,马腿太靠上了,我们拽不出来,别在里面了。”母马生马驹最害怕这个,马腿别里面,十之九会死去。
“那可怎么办?两匹马都会死的!”
因为经常帮着买药材的缘故,王贵跟军营的军医很是熟悉,经常跟着救治伤员,当然也包括给难产的马匹接生。他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
“想不想要你的小马驹?”王贵起身对巴娅眨眨眼。
“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开玩笑?急死人家了。”
“亲哥哥一个,哥哥给你的马儿治好这难产的病。”王贵指了指腮帮子。
巴娅看了王贵一眼,哼了一声,飞快亲了王贵一小口。
王贵拔下锋利的短刀,“巴娅,我要你去家里拿些止血的药材,还有缝衣服的大针,热水,骑我的马去。快点!”
巴娅走了,王贵升起火,把短刀烤了又烤,用草料擦干净,他拍拍马儿的头,“好姑娘,听话,别动呵。我要救你,和你孩子的命。”
马儿嘶鸣了一声,她明白王贵的意思。
等巴娅回来的时候,小马驹已经趴在母亲身边。巴娅惊喜万分,“小马驹也是枣红色的。”
王贵趴在那里,“快给我缝衣针,草药用口嚼给我!快点,我快撑不住了。”他用一块大布缠住母马的伤口,满头大汗。
巴娅站在王贵身后,看着王贵一针一线地忙活,心里充满了感动和甜蜜,这真是个好男人,体贴又细腻。
终于缝合了伤口,王贵翻身倒在草地上,“可累死我了,好姑娘,将来你可别学你的母马啊,生孩子麻利点。还好,你屁股大,生孩子会麻利的。”他嘿嘿笑了起来。
巴娅面向王贵,敞开宽袍,里面啥也没穿,那红粉色的小樱桃冲王贵骄傲地挺立着,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让你看个够,还说累吗?”
母马下奶了,小马驹咬住了母亲的奶头,滋滋有声。
(5)
甜蜜的午后。巴娅有气无力地伏在王贵身上,偶尔扭动一下身子。除了两个人的心跳,世界仿佛静止了一样。王贵眼睛潮湿了,每次都是这样,明明紧紧抱着心爱的人儿,但是他却老害怕巴娅从他眼前消失。
过惯了苦日子的人,乍遇上好日子连自己都不敢想这是真的。
所以他从不叫巴娅看到他流泪,这单纯又可爱的好姑娘。
“巴娅,快点来!”有人在大声呼喊。
两人赶紧起身。帐篷外,巴娅的几个小伙伴都来了,并不下马,一副焦急的样子。
“快去看看你家的马群吧,那几个偷马贼又来了!”
“什么时候看到的?”
“就是刚才。”
“咱们直接追,在山口堵住他们!”巴娅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这几个盗马贼来过部族好几次了,这次是个抓住他们的好机会。王贵赶紧也找了一匹马,来不及挂马鞍,他们直接向山口疾驰而去。
一路走的是小路,王贵的屁股颠得生疼,紧紧跟上巴娅的前马。盗贼被发觉后莫不心狠手辣,他不能叫巴娅他们吃亏。
果然,临近山口,他们看到了一伙人的身影,还有牵着的十几匹马。王贵冲到前面,“跟我来,听我指挥!”他把自己的短刀递给巴娅,抽出弯刀,带领大伙从侧前方包抄过去。
“站住!”待看清对方只有五个人之后,王贵带着另一个小伙根特冲到了大路当中。他把姑娘们留在了丛林里,她们有一把弓箭,王贵善于打埋伏。
对方很是紧张,拔出腰刀面对来敌,并不搭话。他们的打扮装束很是混乱,既像铁勒各部,又像山北各部,“故意做成这样子的。”王贵探哨出身,对这一套很在行。
“你们为什么老来偷我们的马?”根特质问道。
王贵挥舞了一下腰刀,草丛里“嗖”射出一支鸣镝,擦着王贵的马头飞去,不光吓了那几个盗马贼一跳,王贵也吓了一哆嗦。“好姑娘们,你们的箭法可得有点准星啊,要不然射中了我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啦。”王贵心想。
对方显然害怕了,还是不说话。带头的那人挥了一下手,五人聚拢在一起,四人下马列队,后面一人骑在马上牵着其他人的战马,这是一个战斗的队形。
王贵哈哈大笑,刀头冲下,抱拳说道:“各位薛延陀的兄弟们,不要再装了,你们的战法暴露了你们的身份。碛北大营所辖各部,除了你们,没人会玩这一套。我就纳闷了,你们凭啥去偷马呀,你们薛延陀战马还少吗?”
这几个人见王贵收起了家伙,也放松下来。他们对视了一下,领头的说道:“这位军爷,既然你识破我们,我们也不隐瞒。这件事是我几个兄弟做的,与部族无关,我们就是想偷个酒钱,没别的意思。既然今天你们撞上了,我们就认了,我们把马匹还给你们,你们放过我们,如何?”
“那不行!以前你们偷的呢?就白白算了。”巴娅从树丛后面跳出来,一脸怒气。
“各位兄弟,树林里我们还有几百号人呢。你们就这样大摇大摆走了,我们没法交差啊。”王贵赶紧说道。
“对!弓箭手,准备!”巴娅冲树丛后喊道,里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薛延陀领头的士兵眼见今天是不好脱身了,部族首领有交代,谁暴露身份谁自己担着。他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五块大银锭,掂掂,放在地上,“这是我兄弟五个三个月的军饷,权当白干了。”
王贵对巴娅说:“掌柜的,差不多就行啊,老首领还等着咱回去交差呢。这几个薛延陀的兄弟心意诚恳,今天暂且放过他们吧。”
巴娅见王贵一个劲挤眼,说:“凑付着吧,只是今后不准再到我们那珠部和那英部来惹事。”
“对!不准来我们这里惹事,不然我们报告拓设,请他主持公道。”王贵补充道。
那五人以手抚胸,“全是我们自个的事,今后不再叨扰。愿你有个好天气。”说罢,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莉亚,出来吧,咱们把马儿赶回去!”巴娅高兴地喊道。
“哎,刚才你叫我掌柜的,什么意思啊?”她问王贵。
“我们汉人呀,两口子谁当家就叫谁掌柜的。”
“那以后就是我当家的喽。”巴娅十分的高兴,今天追回了十几匹马。
(6)
“薛延陀人搞的鬼,怪不得这一阵子各个部族老来禀报说他们丢了马,薛延陀人偷马做什么呢?他们不缺马呀。”吴用厚沉吟着,他手里掂着王贵带回的一块银锭。
“他们几个人说就是为了点酒钱。”王贵说。
吴用厚摇了摇头,“哼,夷男这点把戏,他能让拓设信他,能让我信?”他颇为自负。
“那,在夷男这事上,吴先生为啥不能叫拓设信你?”王贵看着吴用厚晃动的大袍子,故作正经地问。
“去,你个老油子,要不是我,你还整天找你的什么丫头,你早就被人家他爹给砍下脑袋了。”
“哎,吴先生,你银锭你可得给我啊,我这是从人家手里要来给你当证明的,是马钱。”王贵说。
吴用厚把银锭塞给王贵,又拿回来,王贵有点蒙,“先生,你这,这是,”
“等拓设回来再给你,这是个物证。”吴用厚话没说完,翟失之和咄叶护进来了。
“老吴,听说大营附近有偷马贼,你知道是哪来的吗?都罗还没回来?给我调动一个营的兵,我去把这帮偷马的王八蛋抓回来。”阙华有令,他不在大营,须由都罗和吴用厚两个人方可调动人马。
吴用厚看了一眼咄叶护,把银锭藏进袖子里,对王贵说:“你先回去,你说的药材的事情呢我知道了,都罗将军回来就去办。至于钱嘛,会给你的,会给你的。退下吧。”
王贵心领神会地施礼后退下,他知道咄叶护乃是薛延陀部过来的人。
“两位将军请坐下说话吧,我正为这事发愁呢,都罗也没回来,我什么军务也不懂,你们说该怎么办?”
“查!查出来是谁办的,就严办!”咄叶护说。他似乎不知道这件事的原委,吴用厚心想。在拓设招来的几员大将里,吴用厚最琢磨不透的是咄叶护,任何时候这个人都是神气悠闲,从不着急,也没有漏洞,这种人不好对付。
翟失之跟着说好,非要吴用厚同意给他兵马,他要带队去巡逻,吴用厚一个劲劝阻,吴用厚知道他们怕都罗,不怕自己,直说了简直不在乎自己,可这时候就是不能把事情闹大。拓设在牙庭尚未回归,碛北大营不能出大事。
三个人正在磨嘴皮子的时候,有哨兵来报:薛延陀信使急信。
也失钵首领去世!这是一个惊人的消息。感情从不外露的咄叶护当场痛哭流涕,请求随同信使一同回巴南绿洲,先行祭奠老首领。
吴用厚和翟失之好言劝慰,让人备好马匹干粮,让咄叶护带上薛延陀部的一部分士兵当即出发。
三日后,都罗、吴用厚代表拓设出现在了巴南薛延陀部老营。他们遵从薛延陀人的风俗,头系绿带,腰扎麻绳,脚缠白锦,携带重金抚恤新首领夷男及其亲人们。
号角低吟,云朵低垂,河水静穆,薛延陀整个部族一片悲哀之声,巴南绿洲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铁勒各部首领皆俱到场,列队祭奠享有崇高尊望的也失钵首领。正是他,带领着铁勒各部摆脱了西突厥的压迫,摆脱了西域各国的纠缠,让子民们过上了安定的日子,再也不用生活的恐惧的阴影下。他用自己的仁慈和言传身教,培育出了一个强大的薛延陀部,让任何对手也不敢轻易染指他们的土地和牛马。他是一个不带任何遗憾走进天空的强者。
夷男和妹妹长跪在父亲的灵前,他眼眶发黑,已是数日不睡,他不流眼泪,面色沉静,脑海离一遍又一遍回想的,是亲爱的父亲去世前跟他的谈话。他的妹妹用绿巾包裹的严严实实,看不清模样,只是哭泣的声音令人悲伤。
“人总归要回到天上去的,我的儿子,我已经听到天神召唤我的声音,那是充满了慈爱的声音,我感到很是安心。”也失钵对儿子说。
夷男泪水奔涌,他伏到父亲榻前,哽咽到不能自已。
“不要哭泣,你应该为父亲感到高兴,无疾而终,乃是多少人的梦想,父亲如此,是天意呀。”
“父亲,有您在,五十万部族子民心便安定了。您要去了,孩儿可如何是好啊?”
“两年来,部族的事务都是孩儿打理,为父参与得很少。这段时间以来,我思考、梳理了一遍你所做的每一件事,终于放下心来。我的儿子,你已经长大了,可以带领我薛延陀部、我们铁勒人走上一条宽阔的大路了。”
夷男抬头看到父亲,他没有明白父亲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难道父亲要我开国立朝,与金山大牙分道扬镳?也失钵睁开眼睛,慈祥地抚摸着儿子的头顶,说:“孩儿,你不要误解父亲的话。现在,”他摇摇手,“还不是我薛延陀人自立的时候。”
“那依父亲的意思,我们何时才能有机会呢?”
“三个条件,缺一不可。什么时候他们突厥人自己乱起来了,什么时候我们铁勒十六部真正心齐了,什么时候大唐开始向漠北反击了,我们的时机就到了。孩儿,我估计用不了多少时间,这些条件就具备了。可惜为父等不到那一天了,上天把这个机会交给你,你不要辜负上天给我们薛延陀人的机会啊。”
夷男重重点了一下头。“父亲,在此之前,我们该怎么办呢,还是继续原先的策略?”
也失钵看了看聪明的儿子,接着说道,“有一个人你不要招惹他,其他的都不是你的对手。”
“阿史那阙华?”
“对。我观察他好几年了。这个人乃是草原上的星辰,心胸宽广,不拘一格,仁心慧眼,他将是突厥的人中之风,也将承担着莫大的责任。”
夷男撇了一下嘴,作为同龄人,他不服气。
也失钵笑了,他明白儿子所思所想,今天他要给儿子解开这个心结。
“但是,儿子,有一点他没法与你相比。他的舞台是碛北,一个小地方。而你的舞台,是从西域到漠北啊,辽阔无极。你应该明白,能力再大,舞台不大,至多震慑一方。而能力出众,舞台广阔,他就能演出一幕震慑四方的大剧啊。为父断定,处罗不会把汗位传给这个能力最出众的儿子,他们家族也不会给阿史那阙华机会。而我,有你这样一个聪明勇敢的儿子,你从出生起,就拥有了与阿史那阙华不可比拟的舞台,你为什么还要与他斤斤计较、一较高低呢?”
夷男如梦方醒,他的心中顿时打开了另一番天空。是啊,我的舞台岂是阿史那阙华所能比拟的!父亲生为亲父,亦为良师啊。
“父亲,孩儿牢牢记住您的话了。”
也失钵满意地点点头,“还有,时机未到,你一定要沉下心来做事。为父知道你与西突厥,与龟兹那利都有联系。这些都是小计,不足挂齿,尤其是那利,四处招风点火之辈,你不要招惹他。现下首要的就是让拓设满意,切不可因小失大,引起他的怀疑,我们的大计就麻烦多了。”
夷男脸红了,这一阵他让人偷马,为的是尽快凑足战马二十万匹的数目,此事想来实在是小计谋、小手段,不堪父亲的期待。
“一些小事不必自责,只要你想办法弥补就是了。我薛延陀部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我们有自立的决心,儿子,这就是你的功劳,你的本事,也是你的起点!”也失钵鼓舞着自己的儿子。
也失钵闭上眼睛,休息一会,然后睁开眼,对夷男说:“为父要嘱咐你一件事,一定要善待你的妹妹,一定记得我的话!”也失钵老眼中充满泪水,喘口气,加重了语气,“为父此生疼爱你的妹妹甚过你!为父心下最愧疚、最可怜、最放不下的,就是我可爱的小女儿。现在,我要你面对为父发誓!善待你的妹妹!”
夷男眼含热泪,面对父亲发誓。随后,也失钵安详地睡了过去。
夷男紧紧握住父亲的大手,吩咐手下,“飞马接回夷珠公主!”
也失钵膝下一儿一女,子夷男,女夷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