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急步来至正堂,询问丫鬟江海凤时被告知老夫人正在午睡,常丙琨本想让江海凤代为传唤却被张梦鲤制止。遣走了江海凤后张梦鲤径自走到宋翠屏卧房门前,常丙琨紧随其后。
张梦鲤抬起门环轻敲了两下门并同时报了自家身份。宋翠屏一听是张知府亲自传见,慌忙从安逸舒适的床榻上整装而起。不消片刻便应声出门。
“青夫人我且问你,祭祖堂都有谁进去过?”当三人落座于一间闲置的小厢房时张梦鲤开口问道。
宋翠屏一听此问,表情显得不自然起来,且一副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但又不敢苟笑的尴尬表情。张梦鲤猜对方可能是误会了,又补充道:“本府的意思是你们老爷被害前,都有谁可以自由出入祭祖堂。”
“哦,大人指这个啊,”宋翠屏释然道,“此前家仆冯来就曾跟这位常知县说过这事——”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常丙琨,后者微微颔首,然后她继续说道,“祭祖堂乃府中重地,除了我和老爷外谁都不能擅自入内。当然,若是受到老爷的特别批准刘管家也可以偶尔进去一次的。”
“关于冯来提及此事的事常知县已经全都告诉过本府,”张梦鲤道,“我只是想确定有哪些人可以自由进出。”
“怎么?大人。”宋翠屏面带惶恐之色道,“您是怀疑我和管家是凶手吗?”
“祭祖堂中有长年放置过绳索之类的东西吗?”张梦鲤没有回答而是又发问道。
宋翠屏感到茫然,虽然不明白知府的用意,但还是摇摇头回道:“没有,祭祖堂陈设简单,仅为供奉祖先神灵所用,应是清洁整齐之地,怎敢堆放那些毫无用处的杂物。”
“你如果想问我是否怀疑你为凶手,”张梦鲤这才转到宋翠屏刚才所提的话题上,“请实言相告我们所提的任何问题。首先,你读过青录颜被害时留在现场的血书上面的那首诗吗?如果有看过,请你说说你对这首诗的看法。当然,你不用去避讳什么,关于青府的族脉由来我们已经进行过调查考证了,你大可畅所欲言。”
“回知府大人,”宋翠屏回道,“实不相瞒,因为那首诗是用血书写的,而我又有晕血的习惯,所以我只读了前两句就读不下去了。记得好像是百载春秋追什么魂,然后是什么什么叛玉……后面真记不起来了。”
“横屠叛玉万余人。”张梦鲤提醒道。
“对对对,”宋翠屏像是突然恢复记忆一般,急切道,“没错,就是‘横屠叛玉万余人’,再往后我因为晕血的缘故就没怎么细看了。”
“好的,打扰了。”张梦鲤起身告辞,常丙琨亦紧随而出。
在回西厢房的途中,常丙琨试探性地问道:“大人,有个问题在下官心中萦绕已久,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三人行尚有我师焉,”张梦鲤大度道,“况且你我同为百姓之青天,都是身负为国分忧为民解难之责,有什么疑虑自是但说无妨。”
常丙琨身感蒙幸,放心道:“今日听大人对宋翠屏的口气,想必大人认为宋翠屏是杀害青录颜的真凶?”
“实不相瞒,”张梦鲤坦诚道,“在黑衣人出现之前我确是有怀疑过宋翠屏,而黑衣人的出现又把我之前种种自以为已是定局的推论推翻得‘体无完肤’,而更让我意外地是随后得出的两次相遇的黑衣人并非同一人的铁一般的结论。所以说,整个案件中有一个连接点没有找到,而这个关键的点正掌握在一个人手中!”
“谁?”常丙琨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陈鹤他们何时能到开封府?”张梦鲤以问作答。
“你是指前任管家古亦南?”常丙琨很快会意道。
“正是!”张梦鲤边说边推开了自己暂住的厢房门,常丙琨正要跟进,身后传来了李瑞的喘息声。随后两人一起步入房门。
“调查清楚了吗?”李瑞刚一关上门张梦鲤就立马询问道。
“回知府大人,”李瑞上前一步道,“东街确实有个手艺高超的严姓裁缝。我给他看了看那几根丝绸,他试了一下绸线的柔韧性,然后说此绸丝属于上等绸缎,并非普通百姓所有。拿这等绸缎制衣服到他那儿去剪裁缝补的整个太康县也就只有六七户而已,其中青府便是其中一户。”
“果然不出我所料。”张梦鲤两手撑在茶几上感叹道。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常丙琨在一旁问道。
“祭祖堂,”张梦鲤眼里炯炯放光,语气坚定道,“李瑞被黑衣人袭击后我们一直忘了去看看。”
为了节约时间张梦鲤决定抄花园小径过去。就在快到祭祖堂时三人同时闻到一股腥臭味。张梦鲤不觉好奇,领着常李二人循着小径寻去,很快便在小径旁一簇草丛中发现了一只被啃咬得只剩半截的鲫鱼。草丛四周还沾有些鱼鳞,由于是夏天的缘故死鱼已开始散发夹杂浓厚腥味的恶臭。
“这鱼怎么会跑这儿来?”张梦鲤像是低喃自语又像是在询问二人。
“应该是偷腥的猫叼过来的。”常丙琨揣测道。
“也有可能是哪个仆人在前面莲塘里捕的,”李瑞也积极响应道,“因为某种原因他不得不把它丢弃在草丛里——也许是撞见了管理严厉的冯来,也许是遇到其他喜欢告状的仆人。”
张梦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发话,然后继续向祭祖堂走去。
不多时三人再次来到了青录颜的案发现场。祭祖堂的门半掩着,地板上除了留有李瑞和黑衣人厮打的痕迹外还有两道李瑞被绳索勒住挣扎时靴子在地上磨出的印迹,这使得原本就很杂乱的现场此时显得更加狼藉不堪了。
“李瑞,”站在最前面的张梦鲤头也不回地呼道,“上次被黑衣人袭击时是被绳子勒住脖子的是吧?”
“回知府大人,”后者脆生生答道,“正是。而且绳子很粗,约摸有丈余长。”
“很奇怪啊,”常丙琨环视了一下道,“现场怎么连绳子的影子都没有,难道凶手带走了?”
“不可能,”张梦鲤立即打断道,“当时黑衣人是听到陈鹤的呼喊声才停止对李瑞的绞杀的。如果在那种情况下黑衣人不可能笨到带着那么笨重的东西逃跑的。仔细找找,应该就在这祭祖堂中。”
于是三人六目齐用,巡视着堂中的每一个角落。
“两位大人,快看。”不多时,李瑞手里拿着一条绳索在香案旁叫道,“应该就是这条无误了。”
张常二人一同向李瑞手里的绳索望去,张梦鲤率先走上前接过绳索,并道:“从何处觅得的?”
李瑞指了指香案下装供品的竹篓:“正是在这供品篓子里找到的。”
张梦鲤俯首瞅了一眼,只见竹篓不大也不小,里面还有几个已经开始发腐的苹果和梨。接着,他又把目光放到了绳索上,绳索是用普通的麻线编织而成,有成人拇指一般粗细,长约一丈。打量完绳索后他又将其重新放回了竹篓,轻描淡写道:“我们走。”
常丙琨对张梦鲤的此举虽不解其意,但又无问可发,只好听命离去。
黄昏时分。灯芯如豆,灯影如扇。张梦鲤独自在卧房内的书桌旁愁眉紧蹙。尽管他已经得知案情的一些重要线索,但最让他困扰的还是那闻不到摸不着的衔接点。开诚布公地说,其实他早在心中拟定了一个杀人凶手,遗憾的是却找不到其杀人的动机。张梦鲤认为,那个人在整件案子中显得太微不足道了,以至于很难遭受怀疑,如今要想找出证据来证明其有罪更是难于登天。所以,找出这个人与死者的关系是眼下最为要紧的事。
张梦鲤抬头呆呆地望着房檩,心中思绪万千,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又一个让他感到无比棘手的大案。其难度丝毫不亚于去年耗时一月才查明真相的连环谋杀案。他收回目光,出了门,独自在月光下漫步。
一时间,被害人奇怪的致命伤、诡谲的血书、两位夫人间的隔阂、身份神秘的黑衣人、刮带泥土的碎瓷片、凄厉的猫叫、襁褓中婴儿的惨死……所有支离破碎般的线索充斥着他的脑袋。
“衔接点……衔接点……”张梦鲤不止一次地喃喃自语。直到月光隐没,睡意来袭,他才神色痴滞地回到卧房休息。
次日,即六月十四。中午。一辆马车在青府门前停了下来。
赶车的不是别人,正是受张梦鲤之命去请古亦南到青府来的陈鹤陈捕头,原本昨晚就该赶回的陈鹤因改走官道途中耽误了一天以至于现在才赶回太康县。
还未进入内堂,大门口站岗的衙差早已前去通报知府大人。张梦鲤一听古亦南已来,顿时精神了不少,就像立马能使案件真相大白一般。为了节省时间,他叫上常丙琨一起在正堂等待古亦南的到来。
少时,古亦南便在陈鹤的引领下来到正堂。陈鹤告退。古亦南先是屈身拜见过两位大人后又应张梦鲤之意在右侧靠墙的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
张梦鲤和往常遇到生人时一样用机警而敏锐的目光打量了来人:古亦南身形羸瘦,额头微凸,干瘪的脸颊上挂着比实际年纪更大一点的老人才该有的皱纹,像因气候干燥而失去水分的丝瓜瓤。
“知府大人急传老奴,不知有何事可以相助?”见知府一时没有说话古亦南率先开了口。
“哦,是这样。”张梦鲤缓过那双鹰一般的眼神问道,“你是何时到青府做的管家?做了多久?”
“回大人,”古亦南正了正腰身,答道,“我任青府管家的时候尚是青录颜的父亲青梦得在当家做主。我与梦得虽说是主仆关系,但我们经常以兄弟相称。梦得兄只大我两岁,我三十二岁进的青府,至犬子战死那年离开为止我前前后后共在青府待了十五年。”
“你进青府和离开青府时青录颜分别是多少岁?”张梦鲤急切的问道,像是急于要肯定什么事实似的。
“大人要问别的我还真记不起来了,”古亦南憨厚的笑了笑回道,“若是要我说录颜我可就记得清清楚楚了。家主结婚早,十九岁时就有了录颜,所以我刚进青府时录颜就已经十五岁了,我在青府待了十五年临走录颜自然是三十岁了。”
“太好了!”听完此话,张梦鲤显得更加精神抖擞了,脸上之前挂满的阴郁色也消失殆尽,他激动地用右拳打了一下左手掌心继续道,“也就是说这位被害的青录颜从十五岁到三十岁这段时间经历的所有事情你都知道——即便不知道也一定会有所耳闻。直白一点来说,青录颜不管是迎娶正房还是续弦纳妾你都在场。”
“事实确实如此,”后者谦虚答道,“但我不敢保证能了解得有多么透彻。”
“这就足矣,”张梦鲤趁热打铁道,“那青录颜迎娶正房妻子的前前后后有没有发生过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呢?比如说他的原配为何被休?是青录颜薄情寡义还是另有其因?”
古亦南沉默了下来,紧接着又犯了一阵咳嗽,脸色突起几丝苍白。张梦鲤明白对方刚长途跋涉了一番,旅途劳顿,不忍强加催促,只吩咐陈鹤倒了一杯水让其饮下。后者面色渐渐恢复红润,深咽一口气后方缓缓道:“大人翻起的这件陈年往事,我不想则已,若要仔细回忆起来倒还真觉有几分蹊跷。”
“噢,此话怎讲。”
“青录颜乃是家主的独子,”古亦南语气中带着几分忧郁道,“为了录颜能早日成长为家里的顶梁柱家主对他的管教非常严格,并且经常跟他谈家风族训。但在对待孩子的婚姻方面家主倒不像其他大户人家那般古板守旧,录颜在十八岁那年看上了一个打铁匠的女儿,也就是后来成为他原配妻子的程晓萱——”
“等等!”张梦鲤打断道,“两人见面是经过媒妁介绍的吗?”
“不,事情是这样的。”古亦南继续回忆道,脸上的皱纹微微隆起,“当时家主为了锻炼和培养录颜的经商能力就带着他一起在宜阳县做买卖,在一次去铁铺买货担钩子的时候,录颜偶然见到了铁匠的女儿,那时程晓萱同录颜一样也是年方二九,出落得如破水芙蓉一般娇艳。两人不经意的对视了一眼,竟互生情愫,录颜趁父亲与铁匠交谈之机暗中与女子交谈,这一交谈才发现二人皆好弄琴棋诗赋,性情十分投洽,这一来两人心中更是欢喜,便暗暗约定重阳节时在集会上相见。久而久之,两人便背着双方父母私定了终身。纸终究包不住火,两人间的密切来往最终被家主发现,好在家主通情达理,在得知程晓萱已有身孕的情况下勉强同意了这门未经媒妁有辱门风的大逆联姻。”
张梦鲤像是有未被证实的推论,带着一脸疑惑问道:“听说程晓萱曾给青录颜留下过一儿一女,在自己被夫君休之后带着儿女一起离开了青府。这其中诸多暧昧不明的问题不知你可否了解内情。”
“这件事说来也奇怪,”古亦南应道,“打我进青府起家主就待我如胞弟般,在私下里我也时常以‘梦得兄’相称,家主很少去刻意瞒我什么事,除非是我不过问。但就少爷休妻这事儿家主却绝口不提,甚至有一次我偶然问起时家主还破天荒的跟我动了怒,说什么‘不该管的事就不要瞎操心!’。自从吃了这一闷棍后我再也不追问别的什么了。”
“对了,我差点忘了,”张梦鲤从怀中掏出那块从黑衣人身上得来的月牙形玉佩问古亦南道,“这个玉佩您老可曾见过?”
古亦南眯了眯眼睛,一双布满老茧的手颤巍巍的接过玉佩,看了又看,最终一拍大腿,递还给张梦鲤道:“这块玉佩是当年程晓萱给自己的孩子挂在脖子上祈平安用的。程晓萱和少爷结婚的第二年便生下一对龙凤胎,男孩叫青智成,女孩叫青若秋。这块月牙形玉佩是青若秋所戴。青智成也有一个,是满圆形的,代表‘日’——你们是怎么得到这个玉佩的?”
“这是捕快和一嫌犯搏斗时从对方脖子上拉扯下来的。”
“怎么,”古亦南突然脸色陡变,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问道,“这事跟那……”说着古亦南掰扯了几下手指头,继续道,“……两个离开此地已有二十一年的孩子有关?”
“不,”常丙琨开口答道,“我们大人只是怀疑。况且在此之前我们并不知道这块玉佩是属于死者之女的。”
“所以这也是我们为何大老远传你来此的原因。”张梦鲤点点头道。
“程晓萱被休赶出家门的原因我确实知之甚少,不过你们可以去搜查一下她离开青府前住过的房间啊,兴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不可能,”常丙琨立马反驳道,“现在那间房是青录颜现任夫人宋翠屏的卧房。即便是有什么线索恐怕也早被清理殆尽了。”
“我不是指卧房,我是说——”
“我知道古老丈指的是什么了,”张梦鲤出其不意的插进话来道,“他指的是现在杨畹卿居住的独立房屋——洒墨斋。那里曾是程晓萱静心书画的地方。杨畹卿是端午节后才搬过去的,才一个多月,如果当年程晓萱有留下什么的话应该还没弄丢。”
“对啊!”常丙琨一拍大腿兴奋道,“我差点把这洒墨斋给忘了。看来此案再次出现转机了。”
这时大堂外陈鹤来报:“张大人常大人,外面老夫人的贴身丫鬟江海凤来告,请二位大人去膳堂用膳。”
张梦鲤摆摆手道:“你告诉江海凤,让她先去。我和常大人随后就到。”陈鹤领命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