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房位于后院靠近围墙的地方,房外的空地上立了四五个木桩,相互之间以细麻索相连接,是用来晾衣物所用。此时晾衣绳上正晾着几件刚洗完却因为没拧干还在不断往下滴水的长裾华服。
张梦鲤等人到达洗衣房时方止荷正在空地上的一口井边汲水。抬头见到二位大人到来后连忙停下了手中的活,上前欠身礼拜道:“民女见过二位大人。”
张梦鲤摆摆手道:“此非府衙公堂,无须多礼。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些关于衣服的情况。对了,这里就你自己吗?”
方止荷道:“回大人,和我一起在府上洗衣的还有一姐妹,之前我曾跟你提过的翠翠,您稍等,我给您叫出来。”说罢方止荷便快步进了洗衣房。
不多时,方止荷便带着一个面容姣好却略显憔悴的丫鬟出来了。她上前给张常二人行了个礼,自报家门道:“见过两位大人。民女姓许,叠名翠翠。不知大人大驾光临,失礼了。”
“不必多礼。”张梦鲤重复道,“我和常大人就是来证实几个小问题的,不会耽误你们太久,还望二位对本府的问题如实相告。”两个丫鬟频频颔首称是。
张梦鲤并没立即发问,而是转向乔满福道:“辛苦你了伙计,你先去忙,有事我们再叫你。”后者微鞠一躬,点头退去。
“方止荷,”待乔满福不见了身影张梦鲤才开始发问道,“六月初八——也就是你家老爷遇害的那天晚上,你是否也如乔满福和贾朔他们一样听到了几声凄厉的猫叫?”
“是的,”方止荷答道,“听上去应该是从祭祖堂的方向传来的,不过没你们说的那么夸张,至少当时我听上去并不算太大声。”
“我也有听到,”许翠翠也附和着说,“声音确实可以用‘凄厉’来形容。当时我正在缝刘管家刚送过来的衣服,突然就听见了猫叫,害得我差点把针扎手上,那声音听上去像是猫在跟蛇打架一般,以前我看过猫在园子里捕蛇,声音像是一块粗布被猛地一下撕裂开来一样。”
“然后呢?老夫人也听到了吗?”张梦鲤接着问道。
方止荷侧首稍作回忆,随即正首道:“我记得当时老夫人正是独自去了祭祖堂,她原本是打算叫老爷回来吃饭的,没想到回到正堂时带来的却是老爷被害的消息。”
“噢——”张梦鲤若有所思地说,“当时一起在膳堂准备用膳的有二夫人吗?”
“没有。”方止荷立马肯定道,“那天晚上正好是去二夫人住处收脏衣服来洗的日子,我正是在二夫人的住房里听到猫叫声的。”
张梦鲤转向常丙琨,用眼神示意着一起向旁边迈了两步,小声道:“不错,看来杨畹卿并没撒谎,她曾提过有个丫鬟在当晚去收过衣服,想必说的定是方止荷无误了。当时她也说自己所耳闻的猫叫声不是很明显,而现在同在她房里听到猫叫声的方止荷亦是如此说法,这说明杨畹卿的证词还是比较可信的。”说完二人又走回原处。
此时,方止荷见两位大人一直站着和自己说话,忽觉怠慢,连忙招呼一旁的许翠翠进洗衣房抬了两根木墩做的板凳出来。
张常二人刚一落座,李瑞也正好处理完任务赶了过来。在张梦鲤跟前落定脚步后拱手回禀道:“张大人,一切都已处理妥当。”
张梦鲤点头道:“来得正是时候,把收集起来的那几根丝线给我。”
李瑞从系在腰间的一个布袋中掏出一小扇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芭蕉叶,打开,里面正是那几根从死猫身上收集到的丝绸。
张梦鲤接过芭蕉叶,伸向方止荷和许翠翠道:“像这种质料的丝绸府上可有谁有。”
方止荷从张梦鲤手上接过芭蕉叶,许翠翠也把头凑了过去,两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最后方止荷开口用不太确定的口气说道:“这种质料的丝绸老夫人和二夫人都有,但都不是像这种近乎苍白的颜色。她们都喜欢买那种染的非常喜庆的颜色,说是吉利,比如像紫色或红色这种。”
“对了,”许翠翠在一旁插嘴道,“刘管家上月刚买的一件外衣似乎也是这等好绸子做的。不过似乎也不是这种白色,他买的是浅蓝色的。”
“许翠翠,”张梦鲤突然发问道,“你是不是除了洗衣服府中上下的衣服你也管缝?”
“是的,不过我只是缝补冯班头的和那些护院家丁的衣服。两位夫人和管家的衣服若是坏了都是送给东街手艺高超的严裁缝缝的。”
“也是由你送去吗?”
“是的大人。不过有时也让其他丫鬟送去。”
“我知道了,我明白是什么不对劲了!”张梦鲤一拳击在自己的左手掌上,脸上浮现出不加抑制的兴奋。
常丙琨本想问个究竟,还没等开口张梦鲤已经起身向两位丫鬟抱拳相谢并告辞:“好的,多谢二位了。”常丙琨也习惯了张梦鲤好对他人卖关子的习惯,也不追问,亦起身向两个丫鬟告了别,随后三人准备离开洗衣房。
刚走两步张梦鲤又突然转过身,问许翠翠道:“许翠翠,方止荷是不是有一双绣鞋放在你的包袱里了。”
虽然不知张梦鲤此问何意,许翠翠还是恭敬而又有些许忐忑地答道:“是的,因为她的包袱放不下了,所以把已经绣好的一只鞋暂时寄放在我的包袱里面。不过几天前被贼偷走了。大人,你是不是怀疑我偷了止荷的鞋?”许翠翠猛地想到这个问题,脸上露出几分怕被冤枉的担忧。
“不,”张梦鲤连忙解围道,“你多虑了,本府只是随便问问。”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洗衣房,常李二人亦紧随其后。
中午,张梦鲤因案件缠身导致食欲不振,随便拨了两口便下桌了。常丙琨因为有知府大人代为操心倒是没受什么影响,吃了满满两碗米饭还外喝了一碗鱼汤。
桌上用餐的除去已离席的张梦鲤外还有四个人,分别是坐于主人席位上的宋翠屏和她右侧的杨畹卿。常丙琨居于宋翠屏左侧的第二个上宾之位,第一个是已经离席的张梦鲤所坐。杨畹卿往下是管家刘瞩,常丙琨左侧往下则是府上众仆人之首——也就是俗称的班头——冯来的位置。饭桌上尊卑有序的座位布置正好彰显了青府在太康县作为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户的非凡地位。
令人唏嘘不已的是,昔日风光无限的青府在今天却变得死气沉沉,每个人的心里都像是悬着一块巨石。常丙琨见众人神情沮丧,终于忍不住拉下官架子对大家道:“诸位不必一筹莫展,知府大人一定会将凶手绳之以法的,还你们家老爷和小少爷一个公道。”众人忧伤的点点头。
另一边,提早离席的张梦鲤漫无目的的踱步游走,不知不觉来到了莲池旁的凉亭里。此时的天空烈日炎炎,酷热难耐,幸好凉亭中时有清风拂面而过,不至于让人头晕目眩。树上的知了声也此起彼伏,原本在这个季节的午时听起来很正常的蝉嘶声在此时的青府听来却更像是对府中两名无辜受害者的一种吊唁。
张梦鲤看着或含苞欲放、或鲜艳盛极的荷花,心中烦闷之余也顿有豁然开朗之感,思路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在心里努力推敲着整个案件的所有疑点,并不时地发出喃喃自语声。偶尔会遇到瓶颈,他便在空间狭窄的凉亭中缓缓打转。直到感到一丝晕眩才重新停下来,用手拄在亭栏上继续沉思。
“大人,原来你在这儿啊!”说话的是吃完饭找过来的常丙琨。
张梦鲤似乎又陷入了自己的想象世界,对常丙琨的招呼并未做出任何反应。要是换成别人想必会埋怨其官威过傲,目中无人。好在跟他打招呼的是投契已久的常知县,他早已习惯了张梦鲤的这一贯作风,并且把这种不甚尊重的行为当成是即将结案的前兆。
直到常丙琨和一同前来的李瑞进了凉亭,张梦鲤才察觉了二人的到来。
“常知县来了。”张梦鲤脸上微带歉意道,“正好找你有点事要商量。”
“下官定当洗耳恭听。”常丙琨一如既往的恭敬道。
“先等等,”张梦鲤抬了抬手,接着把话头转向李瑞,“你去东街找一个姓严的裁缝,让他辨认一下那几根纺线。记住,一定要弄清楚这几根丝绸线的来历。”李瑞点头领命而去。
李捕快去后,两人才在凉亭的长木椅上坐了下来。
“大人,”常丙琨率先开口道,“刚才此举……莫非是……”
“不错,”张梦鲤接着说道,“这几根绸缎丝一定和青府内部的人有关系。我吩咐李瑞去查证绸丝的来历也是为了验证我的推论是否可靠。”
“那么依大人之见,这几根绸丝的所属者是谁的可能性最大呢?”常丙琨探询道。
张梦鲤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道:“洗衣丫头许翠翠说过,若是两位夫人和管家的衣服都是统一送去给严裁缝补的。因为这三人的衣服质料都很名贵,普通的丫鬟根本就拿不下来这活。”
“所以大人认为那几根绸丝必是宋翠屏、杨畹卿和管家三人其中的一个无疑了?”常丙琨顺着这个思路问道。
“正是!”张梦鲤一边答应一边坚定地点了点头。
“但这几个人都没有杀青录颜的动机啊!”常丙琨提出质疑道,“两个是他的夫人,一个是忠心耿耿且无健壮体力的老管家。按道理说不应该呀!如果说他们是杀人凶手那收押在太康县大牢的黑衣人又是谁呢?莫非……”
“常知县,”张梦鲤打断常的话道,“自始至终我都没说过这三人是杀人凶手,我只是说绸丝的所有者是三人中的一个而已。”
“不对,”常丙琨又提出反驳道,“方止荷和许翠翠都说过,他们三人所有用丝绸裁就的衣物中都是用的深色的绸布。根本没有像我们手上收集到的那种白色丝绸。”
“如果说那几根绸丝的颜色本身并不是白色,而是随着猫的尸体在水中长时间浸泡后褪回了它的原色白色呢?”张梦鲤并没直接辩驳而是用了一个强有力的反问。
这次常丙琨无力反驳了。
两人沉默了少顷。末了张梦鲤半是自语半是述说道:“思前想后总感觉漏掉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呢?肯定有东西被我忽略了!”
“大人所指何物?”常丙琨恢复了兴致问道。
张梦鲤眼睛看向那片顶着娇艳欲滴荷花的莲池,边思索边道:“你听着啊,我们从头到尾把青府的这桩案件重新缕一遍。”说着张梦鲤把目光收回来,又开始在凉亭中踱起碎步来。
“首先,”刚踱了几步他便理好了思路,开始说道,“六月初八的亥时三刻,青录颜被大夫人宋翠屏发现死在自家的祭祖堂中,而堂中大而沉重的瓷佛像被摔得支离破碎。根据你之后对我的详细禀告来看,当晚并没有人听到有人呼救,也不曾听到有重物摔碎的声音,能听到的仅仅是一声惨烈的猫叫,凶手如何做到推倒佛像而又一声不响的呢——这也是此案第一个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地方。
“其次,青录颜的头上有两个致命伤。凶手为何多此一举?还是为了隐藏什么破绽?总之在凶手刻意制造两个致命伤的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根据我对伤口的查验来看,死者头顶的那个致命重创乃是佛像所击无疑,而额头上的伤口则明显为刀刃插入所致。青詝成死后我们曾在青录颜案发现场发现了佛像的一条断臂的断裂面发现了血迹,这说明凶手是先推倒佛像,再捡起断臂来重击受害人的。关键问题来了,如果说凶手是先将死者迷昏之后再动手的话那么用刀就足以完成谋杀,何必再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费力地推倒佛像对已死的人进行二次伤害呢。况且涂仵作的尸体验状表明死者生前并没有任何中毒迹象,这也就排除了凶手选择使用迷魂药协助谋杀的可能性。所以,要想在死者毫无防备甚至来不及呼救的情况下杀死死者……”说到此张梦鲤故意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似是即将要宣告一个至关重要的结论,“唯一的答案就是——凶手本身就是青府中人!”
常丙琨略带惊讶道:“莫非就是那个被我们在地窖擒获的神秘黑衣人?”
“不!”张梦鲤斩钉截铁道,“这也是接下来我要说明的事。其实在案发到现在,被我们意外看到过两次的黑衣人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如果第一个结论并没带给常丙琨多大震撼那么这个结论正好弥补了这一点。常丙琨一听此言讶异得半天说不上话来,好不容易开口说话脸上也是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大人的意思是——凶手——依旧还逍遥法外?”常丙琨故意把“凶手”两字说得特别重。
“尽管我不敢保证,”张梦鲤淡然道,“但绝不排除这个可能性。若是说到凶手就不得不提到那封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奇怪血书了。”
一提到血书,常丙琨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重点,面色凛然道:“依大人此前所言,这封血书牵涉到的乃是一百七十多年前震惊朝野的‘蓝玉案’。那么在一百七十多年后的今天,一封关于屠玉门的血书出现在本为蓝氏后裔的青府中,这是否意味着屠玉门的卷土重来呢?抑或是有人知道了青府的家族秘密,从而利用早已解散多年的屠玉门之名来为自己的谋杀充当替罪羊?”
“你分析的不错,”张梦鲤赞扬道,“究竟是否真的牵连进了屠玉门还得等陈捕头把古亦南带回来询问后才能知道。”
“那刚才大人所说的黑衣人问题呢,”陈鹤又绕回之前的问题上追问道,“大人有何证据证明两次所见到的黑衣人不是同一人?”
“还记得李捕快第一次和黑衣人交手吗?”张梦鲤言辞简练地回道,“很明显,对方武功高强,若非经过一番武学历练,想必不会是金牌捕快李瑞的对手。”
“李捕快不是说起初交手落败是因为低估了对方能力而疏忽大意造成的吗?”常丙琨道。
“即便这个理由说得过去,但有一点绝对值得怀疑!”张梦鲤似乎对自己的这番推论信心十足,说起话来也是掷地有声,“李捕快和第一次在柴房遇到的黑衣人交手时也同样用刀制住过对方,但对方却瞄准时机予以了李捕快猝不及防的强力反击。然而在和第二次遇到的黑衣人交手时情况就不一样了,尽管李捕快一来就用刀制服了黑衣人,但在一路押送回正堂的路上黑衣人却丝毫没有表现过想要反击的迹象。这点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两次遇到的黑衣人本非同一人的事实?”
常丙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道:“大人所言犹如惊雷在耳,使我大彻大悟。不错,如果第二次所遇到的黑衣人和第一次遇到的是同一人李瑞是不可能如此轻易使其乖乖就范的。”
“还有一点不知道常知县有没有顾及到,”张梦鲤继续侃侃而谈道,“第一次所遇的黑衣人乃是赤手空拳与李瑞打斗,尽管如此,黑衣人还是轻易逃到了祭祖堂中。而第二次的黑衣人手握弯刀却无心反抗,这是为何呢?除了再次告诉我们两次所遇的黑衣人并非同一人之外我们还知道第二次碰上的黑衣人并没有什么武功,而且根本不会使刀,拿刀纯粹是出于心理上的自卫。有一个最有力的佐证可以作为证明,那就是据李瑞所言,当时第一个黑衣人是提着饭篮子下到地下室的,很显然是给那个装疯的人送饭菜去的,而我们昨天逮捕的黑衣人却正是那个装疯的人,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一切吗?”
“也就是说第一个黑衣人武力高强,第二个没有武功。”常丙琨接着张梦鲤的话说了下去,“之后地窖中因为听到上面柴房的打斗声知道东窗事发所以打算离开地窖,并且找到并带走了黑衣人落在柴房但我们却遍寻不着的饭菜篮子。”
“事实正是如此。”张梦鲤点头毅然道。
“幸亏陈鹤当时去的及时,”常丙琨感慨地说,“要不然李捕快恐怕早已成了第一个黑衣人的绳下亡魂了。但我还是有一事不明,那装疯人既然已经离开了地窖为何又会再次跑回去等着被抓呢?难道是——”
“等等!”常丙琨话还没说完张梦鲤便挥手打断道,“绳索!你刚才提到绳索……你的问题以后才能解答,现在我们得去打扰一下老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