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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绿洲胡杨

2016-12-30发布 8321字

相距一条沙漠商道不到一百公里的沙漠腹地,有一小块水草丰美的湿地。湿地沼泽中生长着芦苇、香蒲等挺水植物,间杂着低矮的酸模、水葱、慈菇等。水面上间或出现千屈菜、睡莲等。沼泽深处的水面上,水鸟低飞,鱼翔湖底。湿地岸边生长着不算茂密的胡杨林和红柳林。在胡杨林深处,依托着几棵高大的胡杨树主干,有人搭建了一个简易的住房——房顶苫盖着芦苇和香蒲,墙壁是用芦苇和红柳编织、表面抹上黄胶泥而成。一切都是就地取材。房主是一位白须飘飘的老人,他带着自己的十六岁的孙女住在此地。老人名叫靡昆续,和部落族人几十人在此生活居住。这一天,靡昆续发现丢了一峰骆驼,就带着两条猎狗出门找寻。

顺着绿洲边缘,猎狗领着老人居然朝沙漠腹地而去。老人十分相信自己忠实的伙伴,骑在马上一边走,一边低头查看沙地上依稀的蹄印。靡昆续太过专心,没有关注路线和时间。居然闯进了部落人称为“魔鬼谷”的禁地。

此时,太阳也不知何时没有了踪影,天空有些昏暗。靡昆续估算时间应该离太阳落山不远了。两只猎狗心知自己创了大祸,紧紧徬在马头左右,畏葸不前。靡昆续抬头发现前面的足印是自己马蹄印时,为时已晚,他们不知不觉在“魔鬼谷”里转悠了几大圈而不自知——靡昆续迷路了。

这时,忽然一股阴风迎面吹来,靡昆续坐下的马儿吓得高举前蹄,把他摔下马背。靡昆续心里有些准备,早就把缰绳挽在手腕上。马儿受惊,拖着倒在地上的靡昆续向后跑去,把靡昆续手腕勒破了皮,流出了血。他忍住痛,没有放手。好在是沙地,他的身子被马拖拽着,还没有受伤。两只猎狗追着马儿狂吠,终于把马儿拦停下来。靡昆续气得一边大骂马儿,一边踢了一脚靠近自己身边的狗。

靡昆续从夹衣的内衬上扯下一块布条,绑好自己受伤的手腕。然后想找一处高地来查看地形。谁知四周的地形全是陡峭的崖壁。孤立的、被沙漠干燥的大风常年风蚀过的土丘一个个龇牙裂嘴、奇形怪状。有的像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有的像巨型的蘑菇;有的又像亭台楼阁,傲然挺立;还有的就像残破的城堡——犬牙交错,怪石嶙峋。

靡昆续紧紧挽着马儿的缰绳,心神不宁地四处查看,内心紧张不安。

忽然,远处传来令人恐怖的呼啸声。黑乎乎的一堵沙尘墙扑向“魔鬼谷”——沙尘暴来了。天空瞬间变得黑沉沉的。靡昆续心知不好,赶紧将马儿拉到一处崖壁后,趴在地上。不知风沙刮了多久,等靡昆续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两只狗也不知去向。好在马匹还在自己手上牵着。他不敢移动,只好继续在原地呆着。他站起身用特有的音调呼喊两只猎犬。无奈,空旷神秘的“魔鬼谷”里,喊出的声音,总是被古怪的回音送了回来。见多识广的靡昆续也不禁有些胆寒。他不再呼喊,有些疲惫地坐在沙堆上,用手摩挲着马颈项上的鬃毛。马的鼻孔里喷着热气,嘴唇不停地掀动着,在靡昆续的衣服上找寻食物。靡昆续喃喃自语地安慰道:“老马啊,我也饿了啊。怪我大意,没有带吃的啊!等天亮了,我们找到回家的路,到家了,给你吃豆子,吃麦子,给你洗澡,给你刷毛,让你休息!今晚你就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不要把狼招来了啊!”马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嘴唇不再在他衣服上蹭来蹭去了。老马不时抬头,竖起耳朵,警惕地搜寻者四周的动静。靡昆续年老体弱,经过这一番折腾,有些累了。他把手中的缰绳牢牢地缠在手腕上,背靠着崖壁打起盹来。不一会,他沉入梦乡,梦见自己在自家门前的炉子上给孙女烤馕。忽然,一阵风沙吹迷了他的眼睛,他伸手去揉眼睛,却有一只怪兽扑到他的胸前,撕扯他的衣裳。他吓得用双手胡乱地推搡怪兽,怪兽却趴在他的脚前,老老实实地不再动弹。靡昆续被梦惊醒,睁开眼睛,却看到自己的两只猎犬回到自己身边,正在摇头摆尾。猎狗被沙尘暴吓跑了,等到风沙停了,又循着靡昆续的气味回到了他的身边。靡昆续气得踢了跟前的一只猎犬一脚,骂道:“畜生!死到哪里去了?你们怎么还知道回来啊?!”

被踢的狗有些委屈地呜呜地哼着,用嘴拱着地上的一小堆什么东西。天空中只有几颗暗弱的星星在闪烁,地上的光线只能勉强显出物体的大致轮廓,凭经验,靡昆续猜到一定是猎狗抓到了什么猎物。他伸手拿了起来,凭感觉,他觉得是一只沙鸡。他有些疑惑,沙鸡一般生活在有植被和水源的地方,在这个寸草不生的“魔鬼谷”,不可能有什么活物啊。但他顾不上想这些,赶紧将沙鸡扒了皮,撕下两只鸡腿,把其余的部分丢给了两只猎犬。两只猎狗互相狺狺地一边威胁对方,一边撕扯着沙鸡的残躯。生生啃完两只鸡腿,靡昆续感觉身上有了些气力。他站起身,四下打量,还没看出些名堂,就见身后一股阴风打着旋吹来,吹起的沙尘野蛮地灌进了他的嘴里、鼻孔里。不远处,还传来一阵阵令人生畏的饿狼的嚎叫声——不知是“魔鬼谷”里哪一个魔鬼在发威。两只猎犬听到怪叫声,再也不互相威胁叫唤了,乖乖地依偎在靡昆续的身边,有一只身子一阵阵发抖。靡昆续不敢睡觉,手握着短刀,好随时迎接暗处扑过来的敌人。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色发亮,靡昆续这才松了一口气。两只猎犬也精神了起来,黑暗中曾经威胁它们的怪叫声也消失不见了。它们竖起耳朵,一边叫着,一边向四下探寻感兴趣的声音源。靡昆续见马儿一天没有进食,就不再骑马,只是牵着马往自己认准的南方前进。今天是个阴天,没有太阳,方向更不好辨别。靡昆续走走停停,一会爬上高处四下打量,一会仔细搜寻地上的踪迹,总希望能找出点什么痕迹可以指引方向。可一直到晚上,除了偶尔看到沙地上跑过去的小蜥蜴和小甲虫之外,他没有看到任何活物。他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本指望两只猎犬能带他走到附近有植被和水源的地方,可是不知为啥,这两只狗居然傻乎乎地也找不到北。

这已经是靡昆续在魔鬼谷里的第三天了。为了解渴,他喝了马尿,也喝了自己的尿。他心里明白,如果再过两天,找不到水源的话,他和他的马儿、猎犬都得失去生命。

第四天清晨,他忽然从吹来的风里,闻到了一股水腥味。他精神为之一振。马儿似乎也有了感觉,张着嘴,伸出舌头,似乎要从吹过的风里汲取一点水分。

靡昆续牵着马儿,吆喝着两只猎犬,顺着风吹来的方向,使出吃奶的劲向前跑去。前面横亘着一道近百米高的沙梁。靡昆续冲到沙梁脚下,就没有了气力。两只狗儿奋力向上爬去,它们爬两步,退一步,喘着粗气吃力地拱着。靡昆续通过两只猎犬的行动,初步判断,沙梁后面一定有水源,甚至有一块绿洲。狗是很有灵性的动物,它们的嗅觉比人要高出千倍甚至上万倍,它们一定是闻到了水的气味,所以才拼命向上攀爬。

果不其然,两只狗到达沙梁顶后,回过头来,朝靡昆续使劲吠叫。在两只猎犬的叫声鼓舞下,靡昆续来了精神,深一脚,浅一脚,四肢并用,在体力完全透支前,他终于牵着马儿爬到了沙梁顶。就在沙梁的脚下,有一弯浅浅的泉水正笑吟吟地等待着他。见到了水,马儿也不再需要他牵了,两只猎犬见到主人爬上了沙梁,也不再顾及他,靡昆续几乎是滚到沙梁下,连滚带爬地扑到水池里。他顾不得水被他们搅得浑浊,扑在水里直喝得肚子鼓起,甚至能听到胃里哐当哐当的声响。

喝足了水,靡昆续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强烈的饥饿感再一次袭来。他坐直身子,开始打量水塘的环境。这是个近似于月牙形水塘,面积顶多十来二十亩,在沙漠的深处,这个水塘能够生存,简直是大自然的奇迹!仅从水塘边生长的植物来判断,这个水塘形成的年岁不短了。水塘边上生长着一丛丛芦苇、菖蒲,还有些低矮的酸模等蓼科植物,背阴处的地表上绿苔斑斑,生长着委陵菜、车前草、蒲公英等,离水塘稍远的地表则稀稀拉拉分布着骆驼刺、骆驼蓬、狼毒花等沙生植物。靡昆续摇摇晃晃站起身,扯了几株车前草和委陵菜,在水里洗净了,开始生吃。马儿早就在水岸边寻找自己的美味去了。两只猎狗呜呜哼着,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获取食物。吃了几棵野菜,靡昆续觉得自己有了些气力。他忽然发现这个水塘里居然游动着许多几寸长的小鱼。他忽然来了精神,仔细观察了水塘的地形,发现了一处小水湾,他决定利用这个小水湾抓几条鱼儿,一来给两只猎狗打打牙祭;二来也给自己增加些体力再走不迟。他在水湾开口处筑了一条坝子,留了一个巴掌宽的口子,又在水塘里撒了一些鱼儿应该爱吃的植物碎叶,然后离开,静等着鱼儿入围。趁着这段时间,靡昆续开始收集枯枝败叶,准备生火。他的衣服刚刚被水打湿透了。中原的天气已经是初夏了,但西域还是春寒犹存,尤其是夜晚,寒意不输冬天。好在太阳开始露脸,气温在缓慢回升中。

忽然,两只正在寻找食物的猎犬不停吠叫,似乎发现了猎物。靡昆续拔出短刀,丢下手中的的柴禾,向猎犬跑去。

两只猎犬正围着一个沙地上的陷坑吠叫。这个陷坑坑口宽约三尺。两只猎犬对着坑口的叫声并不是很激烈。不像是见到凶猛猎物的样子。见到靡昆续到来,它们立即摇头摆尾停止了吠叫。靡昆续趴在坑口往下望去,只见陷坑口小底大,一时看不到底,也不知地下有什么东西。他正要起身离开,忽听坑底发出一阵呻吟声——坑底分明有人!

靡昆续失踪了十来天,骆驼没有找回,却用马驮回来一个汉子!

村里人都来看稀奇。

这个汉子黑色的头发蓬乱,双颊深陷,灰尘蒙面,看不出肤色。他的腿骨折了,还发着高烧。他的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靡昆续顾不上解释,让孙女依罕赶紧烧水。他则在房檐下取下一些干枯的药草,吩咐人帮忙捣碎。自己则跑到胡杨林中采了一些新鲜的药草,一部分交给捣药的人一起捣碎,一部分交给依罕煎煮。然后解开汉子腿上的绷带和夹板,把捣碎的药渣仔细敷在患处,再重新绑定。老人是村里的巫师。但凡村人生病了都是请巫师作法,喝一碗老人煎煮的草药汤就会好转。治疗跌打损伤那更是老人的拿手本事。他不仅可以给人正骨,村里的牛羊跌断了腿他也能治。依罕端来煮好的药汤,老人抱着汉子的头,用嘴抿了一口药汤,觉得不是很烫了,才把陶碗对着汉子的嘴灌了下去。依罕则打来热水,用棉布巾为汉子擦干净了脸。

汉子的脸上伤痕累累,有些已经结痂。依罕小心地擦拭着。感觉到了水刺激的疼痛,汉子不停地咧嘴吸气。围观的人观察着汉子的面容,一个老者猜测说:“靡昆续老伙计,我看这个人黑头发,黄皮肤,八成是匈奴人吧!”

有个中年人反对道:“我看像汉人!匈奴人是塌鼻子,小眼睛,高颧骨。这个人不是哦!”

“匈奴人也不见得都是塌鼻子吧!”

“说不定是羌人!”

“应该是回鹘人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靡昆续给马儿喂了饲料,回来见大家还围在汉子床边议论,就下了逐客令:“大家各回各家吧,不要争了!等他醒来,自然就知道他是哪里人了!”

沙尘暴爆发后,为了找寻自己心爱的坐骑,不知沙漠凶险的班勇贸然起身追赶马匹。感觉马儿就在自己身前不远处,但就是追不上。朦朦胧胧追了一阵,班勇一脚踏空,滚下一处沙梁。等他站起身,已经辨不清方向,他向着自己认准的方向奋力攀爬,感觉自己好不容易爬上一处沙梁高处,却迎面遇到一股强劲的龙卷风,一下子把他整个人吸到了半空中。他的身子在空中胡乱翻滚着,不一会儿就晕眩得不能自已。不知过了多久,班勇在迷迷糊糊中被龙卷风重重地摔在一处沙坡上,然后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打着滚冲到了坡下。随着一声咕咚的声响,班勇彻底失去了知觉。等他醒来时,感觉浑身散架了一般。

班勇努力地活动四肢——抬抬胳膊——还能动,抬抬右腿——也能动,抬抬左腿——引起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在黑暗中摸到了自己的左腿,这才发现左腿骨折了!他不知自己身处何方,摸摸地上,有些潮湿,但为什么这么黑啊。一直等到见到光线,他才发觉自己掉在了一个深坑之中。他估计这个坑至少一丈多高,但是坑口小,坑底大。他试着站起身,想顺着坑壁往上爬。怎么可能爬得上去!且不说他的腿骨折了,就算四肢健全,没有工具帮忙,要想爬上去都非易事!试了无数次,班勇无奈地放弃了。他内心充满了恐惧,但想着父亲一定会派人来救自己,他的心里稍微有些安慰。他仔细聆听着坑外的动静,隔一阵就会呼喊几声,侥幸希望有人路过时听见他的呼喊声。可是,这里本来就是无人区,哪里会有人来!班勇不知就里,他已经被龙卷风带离了大路,离开班超的队伍起码也有百公里。他的父亲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知晓他的藏身处啊。

班勇又冷又饿,伤口发炎导致他的身体开始高烧。尤其是口渴,最难忍受。他用手刨挖坑底,怎么挖也不见出水,只有一些潮湿的气息。他渴得把嘴唇贴在潮湿的土里,也只能感受到一点水的气息。晚上的洞里奇寒无比,寒气一直钻进骨髓里,犹如万针锥扎。他听一个到过漠北草原的老兵讲过,人如果在寒冷中睡着就再也不会醒来。他不敢入睡,实在困得不行了,甚至故意刺激自己的伤腿。大约是自己伤腿发出的气味吸引,有天半夜,他忽然听到洞口传来一阵阵低沉瘆人的喘息声。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救命!”抬头向洞口望去,却看到了四五双绿森森的眼睛——那是一个狼群。他吓得脑子马上清醒了,急得胡乱在身边摸索应手的物件。洞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他将身子紧紧贴在坑壁,恨不得把整个人都挤进土里去。狼群观察了一会,大约是觉得跳到洞里去没办法爬上来,头狼一声嚎叫,狼群离开了。班勇等狼群远去了,这才松弛下来。发现自己背心窝凉飕飕的——已被汗水湿透。

不知过了几日,班勇昏昏沉沉靠在坑壁度日如年。脑海里浮想联翩——一会儿想到了小时候和兄长们在自家院子里堆雪人,到村边的桑树林里摘桑果,到邻村的梨树林里偷梨子,还曾被狗追得掉到河里,回家被母亲揍了一顿。一会儿想起在蒲类海和匈奴人开战的畅快时刻。想着想着,他忽然看见父亲在坑口喊自己的名字,他惊喜地大喊道:“父亲救我,儿在这里!”谁知,四周还是黑暗如旧,哪有父亲的影子!他鼻子发酸想流泪,可身体里已经没有水分可以供他流失了,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他想到父亲的西域建功大业因为自己的莽撞而受到影响,心里又愧疚万分。

想着想着,他昏睡过去,生命进入弥离状态。他觉得自己身轻如燕,飞出了洞口,飘在空中,正在高处查看父亲队伍行进的方向。忽然,他看见两只狗在对自己狂吠。他吓得又掉回到坑里。他闭着眼睛,不敢相信真的听见了狗叫声。一声,两声,三声——真的是狗叫!他努力睁开眼睛,只见洞口光芒万丈,他恍恍惚惚看到了一个硕大的人头轮廓。他拼尽力气喊了一声:“救命!”又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被喊声、狗叫声和从坑口撒在自己身上的沙子弄醒,而且有一根绳子垂直地吊在他的面前——他从阴间回到了人类的世界。

班勇昏昏沉沉不知昏睡了多少天,这一天早晨,他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不知身处何方。他极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却思绪混乱,怎么也理不清哪一个片段是梦境,哪一个片段是现实。他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左腿跟灌了铅一样,硬邦邦不能动弹。稍微一用劲,就一阵锥心般的疼痛。他吸了口冷气,再也不敢乱动了。他活动着脖子借着屋外早上稀薄的光线观察屋里的情况。这是一个大通铺。紧挨着他睡着的是一个老者——那是靡昆续。房顶的天花板全部用芦苇铺成。房梁上吊着几个柳条筐,墙壁上挂着渔网和柳条鱼篓。他猜测这家人住在水岸边。屋里还有耧、耙、铲等农具。正在他扭着脖子费劲打量屋子的时候,睡在他身旁的老者醒来了。老者说了一句什么,班勇没有听清,只是咧着嘴傻笑了一下。靡昆续又用匈奴话问了一句,班勇还是傻笑着,不知如何应答。老者费劲地用汉语问道:“汉人?”这句话班勇听明白了,赶紧点头答道:“是的!请问这是哪里?”

靡昆续有汉人血统——他的曾祖母就是汉人。小时候跟着祖母,学过一些日常汉语,但是,几十年过去了,已忘记的差不多了。看到班勇点头,靡昆续开始费劲地搜索着脑海里残存的关于汉语的记忆。他穿好上衣,坐在班勇的头部一侧,一边比划一边解释说:“我,救你,你,掉到地底下,差点不活了!腿伤了,要睡觉!”

班勇听懂了他的大概意思,赶紧着说:“多谢恩人!请问这是哪里?我在哪里?”

靡昆续笑着说:“戎卢,弥,很远的地方!很远!”老人的意思这个小村庄位于戎卢国和弥国之间,离中原很远。但是这层意思他又不能准确表达,他只能把两只手尽量张得开些,来表达距离很远的意思。

班勇有些徒劳又不甘心地问道:“你见到我父亲了吗?很多人?”

靡昆续摇摇头,不知是说听不懂,还是说没见到。

这时,隔着老者的铺位上,有了一阵轻轻地动静。班勇下意识地扭头望去,看到了一个女孩正在穿衣的背影。

靡昆续笑道:“我的,女娃,依罕!”

班勇点点头。

依罕起床后,赶紧到门外的棚子里烧水,做早饭。班勇望着门外想着心事。不一会,只见依罕端着洗脸水走进房间。班勇抬眼细看,只见面前的女孩,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一件本色的绒线衣,身材窈窕,栗色的头发,编着好几个细细的发辫。清秀的脸庞,明晰的五官,尤其是那一双明眸和长而弯的睫毛,毛绒绒,可以勾走任何男人的魂灵。她走进房间,有些灰暗的房间一下子就增加了亮度。女孩见班勇望着自己,嫣然一笑。反倒是班勇见到女孩,脸红的跟一块红布一样。女孩拧好了布巾,要给班勇擦脸。班勇使劲躲闪,并用手遮挡着,不让女孩给自己洗脸。女孩噗嗤笑着,不再坚持,把布巾递给班勇,让班勇自己擦了一把脸。

不一会儿,女孩端着一个陶碗进来,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女孩想亲自给班勇喂饭,班勇坚决拒绝,自己撑着身子,忍着腿伤的疼痛,坐起来,靠在土墙上。羊肉汤里煮着一些麦粒,热气氤氲着轻轻钻进他的鼻孔,他胃里的馋虫立刻翻江倒海地响应起来。见女孩在跟前看着,他只是矜持地小口抿着陶碗里的汤。女孩见状,转身出门。班勇看到女孩隐身在门外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碗来,呼噜噜一阵风卷残云,把一碗羊肉汤直接倒进了胃里。刚刚把碗放下,靡昆续端着陶碗就进来了,看到班勇吃得畅快,不由竖起大拇指,说:“吃,好得快!”说着,把自己碗里的汤又倒了一半到班勇的碗里。班勇不好意思地嗫嚅着。靡昆续端起班勇的陶碗,命令道:“吃!”

听说班勇醒来了,靡昆续狭窄的家里又挤满了人。但大家都不会汉语,只能打着手势问班勇问题。不外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是谁?”这些问题。班勇就一边比划一边回忆着。说着说着,班勇掉下泪来——他想念起自己的父亲和战友来了。这个地方不知在何处,就算知道在何处,以自己的腿伤,如何能走出沙漠?!

靡昆续见到班勇落泪,进来把村民轰走了。

依罕进来,笑着朝班勇做了一个鬼脸,意思大约是嘲笑他的眼泪。班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既来之则安之。时间一长,班勇只好认命,不再愁眉苦脸的想事情了。经过靡昆续和依罕的精心调养,过了四十来天,班勇的腿伤不再疼痛。只是开始隐隐地有些发痒。靡昆续比划着告诉班勇,这是腿伤处的肉芽在生长,过一段时间腿就不痒了,就可以拆开夹板了。发痒的时候,班勇总是忍不住想用手去抓,但伤腿外边被夹板和一层层棉布紧裹着,抓痒没有下手处。依罕见状,就用一根细细的红柳枝条轻轻地敲打他的伤腿,还别说,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敲打产生的震动有止痒的效果,每次这么一敲打,班勇就觉得好受了许多。班勇坐在门前晒太阳的时候,手中就拿着一根柳条,一边赶着苍蝇,一边敲着自己的伤腿。班勇是个聪明且善于动脑筋的人。他见自己每天只是吃饭睡觉,非常过意不去,总想着给靡昆续一家帮点什么忙。他见靡昆续家里房前屋后码着很多芦苇,但大家不是做烧柴,就是随便捆扎一下当隔断。利用得很粗放。他想起在洛阳时,见到有商人到黄河滩上收购芦苇,运到城里,把芦苇剖开,捶打变成篾片,再变成芦席,用起来就好多了。不仅可以铺炕,晾晒食物,还可以用于铺装天花板,做房间的隔断、围墙等。他在脑海里使劲回忆着那些工具的样式,决定自己动手做出工具,把这项技术传授给村民。

他找来一截手腕粗细的胡杨木,用匕首削成一拃长大小,再纵向挖出一道弧形沟槽。然后,他找靡昆续老汉要了一截青铜钉子,自己找到两块鹅卵石,每天就是敲啊磨的,靡昆续老汉问他要干什么,他笑而不答。功夫不负有心人,钉子在班勇的手中,终于变成了一小块锋利的刀片。他把刀片安放在沟槽中,就做成了一把可以剖开芦苇的工具。他试着剖了几根芦苇,效果不错。用洗衣服的棒槌在劈柴的墩子上捶打后,篾片真的被班勇做出来了。可是班勇的腿还没有好利索,不能下蹲。他就比划着给靡昆续老汉说了自己的想法。靡昆续老汉就按照班勇交给的办法捶打出了好多篾片。班勇就指挥依罕开始编席子。两个人费了大半天的时间,终于编好了一张,却歪歪斜斜、稀稀拉拉根本不好使用。依罕有些泄气,不想再编了。班勇就陪着小心哄着依罕。村里人不知两个人在做什么,开始都好奇地跑来看,见他们鼓捣出的芦席派不上用场,又都没有了关注的兴趣。经过几十天慢慢地实验,他们编出的席子越来越好。靡昆续老汉把房梁上的芦苇换成了芦席,房间变得好看多了。炕上也铺了芦席,内墙上也铺装了芦席。村民们都来参观。大家看了,都竖起大拇指称赞班勇。

依罕陪着班勇到村民家中手把手交给这项手艺。班勇成了村里最受欢迎的人。大家再也不再关心他从哪里来,准备到哪里去。好像很自然地把他当成了靡昆续家里人。

班勇腿上的夹板终于拆除了。

他思念父亲的心思越发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