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睦接获鄯善国王盘广的密报,说龟兹国王尤里多,倚仗匈奴撑腰,肆意欺凌周边小国。上月,居然发兵攻打疏勒,杀死疏勒国王。疏勒王子只身逃到鄯善,想搬兵复仇,却又无能为力。特写信请大汉西域都护主持正义。
陈睦看完信简,想起班超日间所说的立威之语,不觉笑了。这正是想瞌睡遇到了枕头啊。陈睦决定发兵攻打疏勒。
第二日,陈睦请来班超,共商平定疏勒方略。
陈睦问班超道:“龟兹国什么来头?最近狂妄至极,居然发兵灭了疏勒国,还派了一个龟兹人当了该国国王。盘广送信来说疏勒王子菲忠到鄯善求援,让盘广帮他复国。盘广求助于我,仲升意下如何?”
班超从随身带的书囊里取出《西域山川形势图誌》,在桌案上铺开。指着龟兹国的位置说:“龟兹为西域之最大国,人口最多,兵力最为强大。其户口近一万一千户,人口八万多人,实行全民皆兵政策,甲兵三万多人。南与莎车相接,东南与且末为邻,西南与弥国比邻,北与乌孙相交,西与姑墨搭界。其国内有铸造业,可以铸造青铜类兵器。前朝武帝时期,龟兹国王和夫人曾数次到长安朝贺,朝廷多有封赏。当年,解忧公主和亲乌孙,龟兹国王绛宾娶解忧公主之女弟史为妻,又多次入朝,亲自上表,诚心归附汉朝。我朝建武二十二年,莎车攻破龟兹,杀了与我朝交好的龟兹王,将龟兹分为龟兹和乌叠两国。封则罗为龟兹王,驷鐗为乌叠王。龟兹遣使入汉求援,我朝正是百废待兴之际,无暇顾及。三年后,龟兹人起义,杀了则罗和驷鐗,遣使匈奴,立尤里多为龟兹王。派匈奴人骨打为监国,质子匈奴。一直受到匈奴的庇护。”
“龟兹王尤里多与弟史还有血缘关系吗?”
“应该没有了!一百多年过去了,中原又经新莽祸国,与西域断绝久矣。这个龟兹王尤里多据说其母来自匈奴部落。”
“疏勒求援,仲升意下如何?”
“最近羌人反叛,窦固和耿秉将军降服车师后,已经转战河西,只留戊己校尉耿恭和关宠两位将军驻守车师,监控北道。我们两处的兵力加起来也只有两千多人。鄯善、于阗、车师等国兵马也不足以攻破龟兹,何况这三国都是新属大汉,调其兵遣其将,条件还不成熟。但都护给我五百人,进击疏勒,可破矣。疏勒此地,水源丰沛,物产丰富,可以派兵据守,当为我大汉在西域一个重要的后勤基地。”
“听说龟兹拥兵数万,仲升仅带五百甲兵,势单力薄啊!”陈睦担心道。
“都护有所不知,疏勒王为龟兹所杀,现在的疏勒王是龟兹人兜题,为龟兹所立。该国官民皆不服。我已侦知,兜题不敢住在疏勒王城,而住在离疏勒王城一百多里的盘橐城。我计划从小道悄悄靠近盘橐城,出其不意,擒获兜题,疏勒将不战而下!”
陈睦同意了班超的计划。
公元76年春天,冰雪消融之后。班超亲率五百甲兵和三十六勇士,没有大张旗鼓,悄悄从小道出发。疏勒和于阗相距一千多里。班超带领队伍倍道而行,仅仅二十天时间,就来到距离盘橐城十里的一处高山草原,扎下营寨。
他召来副使田虑。
田虑,字远思,和班超家乡都在关中平原。他出身小吏之家,读过几年经史,粗通文墨。他和班超最大的不同在于身高。班超身材魁梧,须发茂盛,孔武有力。田虑给人的感觉却是瘦小羸弱,须发灰黄稀疏。但其脑筋灵活,随机应变能力强。当年他找到班超想参加使团时,曾被班超一口回绝。但他几次三番登门求情,多次想以老乡之情打动班超,班超前几次皆不为所动。后来几次,班超见他口齿伶俐,表达能力很强,且虽有所请,但表情却是不卑不亢。终于打动了班超。在鄯善攻杀匈奴使团时,所获首级居然最多。以此功升为副使。
班超对田虑说:“田副使,知道我找你来是什么事吧?”
田虑笑道:“当为疏勒国盘橐城之事吧?”
“所言不差!”班超赞道。
田虑抱拳道:“请长史大人示下!”
班超在田虑面前来回踱着步,说:“我想令你轻车从简,到盘橐城去说降兜题!”
田虑略微一怔,道:“请长史明示,如何轻车从简?”
“你带马武、班衡、邴计、乌孙四人,打着汉使旗号,声称出使疏勒,进盘橐城面见兜题,告诉他大汉铁军已兵临城下,让他开城请降!”
田虑有些疑虑,问道:“兜题如若不肯投降,咋办?”
班超笑道:“他若拒绝,你们就趁其不备,劫持兜题。快马报知我。你们出发后,我将带大部队随后出发,做你们的后援。”
田虑又问:“我们劫持了兜题,不能出城通报长史,那将如何是好?”
班超拍拍田虑的肩膀,胸有成竹地说:“远思请放心!以我观之,兜题为龟兹人,和疏勒人貌合神离。疏勒人本来就恨龟兹人,我们帮其复国,感恩还来不及,焉有帮兜题之理?只要你们擒获兜题,其护军一定作鸟兽散。怎么样?敢不敢接令?”
田虑拱手道:“跟随长史,早将生死置之脑后,随时愿为长史效命!”
“呵呵!”听到田虑的这番话,班超开心地笑道:“又不是让你赴汤蹈火,咋就说得那么悲壮!马武、班衡、邴计、乌孙都是经过生死考验的人,完全可以保护你的安全!相信我,只要你们镇定以对,一定平安无事!”
听了班超的话,田虑内心的疑虑基本打消。他的脸上没有了紧张不安的表情,变得松弛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的安全不足虑,马武他们几个可是长史的爱将啊!”
“你们都是我所倚重的人!如果班勇在的话,我也会让他和你一起去的!”
见提到班勇,田虑小声地道:“长史,我昨晚还梦见班勇兄弟了!我们大家总觉得班勇兄弟在哪个地方等着我们呢?!”
“不说他了!你赶紧回去准备,多带点饮水和干粮!明天早上出发吧!”
第二天早上,田虑带领着马武、班衡、邴计、乌孙,一行五人骑马向盘橐城进发。为了支持他们的行动,班超将戊己校尉耿恭转送来的乌孙汗血宝马挑了五匹,更换了他们矮小些的匈奴马。五个人换了新装,修剪了胡子,束发戴冠,骑着高头大马,显得精神焕发,神采奕奕。班超率使团全部人马来给他们送行。当天下午申时,他们就来到了盘橐城门前。班衡打头,举着代表汉朝使节的节符,来到城门前。乌孙上前递交了班超亲自撰写的国书。
不一会,兜题派人将他们迎进馆舍安置。
直到第三天,兜题才安排时间接见。
田虑带领四人来到兜题所在的行宫。五个人下马后,将马交给门前的侍卫,然后昂然进门。其实,所谓行宫,和大汉的宫殿实在不能相提并论。整个盘橐城恐怕都比不上大汉宫殿的一半。汉使宫殿都是丹墀百级,门楼高耸,正殿巍峨。西域人只要到过东都,无不折服。而这个疏勒王兜题所住的行宫,围墙是黄土夯筑,表面抹的细泥,早已斑驳。房子还不如一个食邑二千户的王府。进入兜题行宫的正厅,空间很是逼仄。正厅中央的火坑里生着火,火上吊着一口青铜釜,釜里冒出热气腾腾的水蒸气。两边厢一边一溜长桌,坐着六个官吏模样的人。在他们身后,一边站着两个拄着长枪的侍卫。疏勒国王兜题端坐在正中的一张床榻之上。兜题大约四十上下年纪,络腮胡,须发焦黄,高鼻梁,眼窝深陷,眉毛紧挨眼眶。他高傲地望着走进来的田虑一行人,没有起身相迎。
见到兜题,田虑不卑不亢地抱拳致意道:“尊敬的疏勒国王,大汉副使田虑,奉我将兵长史、大汉西域正使班超大人之命,前来通使贵国。”
乌孙将田虑的话翻译后,兜题漫不经心地撇撇嘴,不屑地说:“大汉和我远隔万里,彼此早就断绝了联系,通使有何必要!”
田虑回答道:“贵国在我前朝时就已归顺我朝,我天朝皇帝英武圣明,念念不忘西域,特派本使前来宣谕。请贵国遣使朝贡,质子入朝,以恢复两国藩属关系。”
兜题轻蔑地笑了笑:“是你汉朝藩属我,还是要我疏勒国藩属你大汉啊?!”
田虑听完乌孙翻译,立刻高声申斥道:“大胆狂徒!我大汉疆域万里,北征匈奴,南服百越,东击夷狄,四海臣服,万国来朝!国威远播海外!小小兜题,你竟敢口出狂言,侮辱汉使,该当何罪?!”
兜题的下属中有人听到兜题的嘲笑之语,吃吃笑出声来,不料听到田虑的炸雷一般的声音,吓得生生把笑声吞到了肚里。
兜题也不示弱,拍着面前的案几喊道:“你区区几人,竟敢咆哮威吓本王!本王一句话就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来人!”
早就有所防范的乌孙听到兜题喊人,对马武使了一个眼色。马武心领神会,两人从两边飞身跳上床榻,将兜题按压在床榻之上,控制住了兜题。田虑、班衡、邴计等三人则拔出宝剑,围成一个战斗队形。事变突然,大厅里一阵混乱,文官推翻桌椅,转身逃跑出门。侍卫也丢下长枪,抱头鼠窜。兜题在后面大喊救命,也无人敢来救援。果如班超所言,兜题在疏勒真是不得人心啊。
田虑下令将宫门紧闭,把兜题捆扎结实。这才派乌孙和马武出门向街上看热闹的市民解释。乌孙和马武两人来到疏勒丞相成大的驻地,向他出示王子菲忠的书简。成大立即派人请来击胡侯、辅国侯和译长,大家听闻汉军前来帮助疏勒复国,都喜笑颜开。
田虑派班衡快马出城通知班超入城。班超带着王子菲忠来到盘橐,疏勒国人见之,犹如过节。全城人欢呼雀跃,张灯结彩,迎接汉军。
班超没有在盘橐城停留太久。入城第二天,即带队来到疏勒王城。
疏勒王城位于西域西南部,紧邻葱岭,依克孜勒河而建。此地水草丰茂,瓜果飘香。尤其是克孜勒等三条河流贯穿全境,使疏勒国获益匪浅。在西域有水就有绿洲。这里丰饶的自然条件成了西域大国以及匈奴觊觎的宝地。
疏勒国人口大约一万八千六百多人,有军队两千多人。五百多人驻守在盘橐城,一千五百多人驻守在疏勒王城。疏勒王被龟兹人所杀后,王室成员被杀的杀,逃跑的逃跑。龟兹国王派龟兹人兜题为疏勒国王。兜题不敢住在疏勒城,把办公地点搬到了盘橐城。疏勒人慑于淫威,敢怒不敢言。全国上下,士气低落。今有汉军为他们撑腰,重新回归汉属,疏勒国人被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大爆发,全城欢腾。
在如何对待兜题问题上,疏勒国人人喊杀。考虑到今后还要收服龟兹,班超没有听从疏勒人建议,而是从长计议,派兵将兜题送回龟兹。
这一天下午,疏勒王菲忠来到班超住处,请班超及其使团成员明天参加浴佛节庆典。
“浴佛节?”班超第一次听说,有些不明就里。
“浴佛节是佛教徒一个十分重要的节日。我们疏勒国人人都是佛的信徒。我国离佛诞之地迦毗罗卫国不远,很早佛教就传入我国了。佛教现在是我们的国教。明天,是四月初八,佛祖释迦牟尼诞生的日子,那可是我们全城人民的大节日!家家户户的人都要穿红挂绿,要热闹好几天哩!”菲忠解释说。
班超欣然应允。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疏勒城里就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班超正在住所院中练剑。班衡进来通报说:“二哥,疏勒王菲忠派辅国侯和击胡侯两位侯爷来请您来了!”
班超没有停手,边练边说:“请他们在前厅等候!”
班衡答应一声,走了。
班超正练到紧要处。只见他辗转腾挪,手中剑舞动得犹如一条蛟龙。迎着初升的阳光,只见白练上下翻飞,班超的全身被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洒过水的地面,被班超的双脚来回踢踏,又扬起了一些浮尘。班超的裤腿和麻鞋上沾上了一些黄泥点。班超舞得浑身出汗才收势停下。班超回房洗漱完毕,换了衣服,在疏勒国两位侯爷的陪伴下,带着班衡和乌孙两人,骑马向位于城市中心的迦蓝寺进发。出门没走多远,马匹就被拥挤的人群挡住了。街上的人群都是盛装,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平时少见的笑容。见到穿着打扮,尤其是长相和自己迥异的班超和班衡,疏勒国人都是含笑致意。大家下马,班超把缰绳交给班衡,背着手信步向目的地走去。班超一路走,一路观察。只见疏勒人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摆上了香案,供上了释迦摩尼太子佛像。空气中飘着浓浓的檀香味道。香案上摆满了各色干果,有胡桃、巴旦木、无花果干等,用陶盘装盛着。殷实的家里,香案也大些,漆了鲜艳的颜色,佛像披上了新的黄色的袈裟。所供奉的食物花样也要多些,不仅有各类干果,居然还有去年的石榴和甜瓜。班超很是诧异,就向两位侯爷打听瓜果的名称和保存方法。班超还饶有兴致地向两位侯爷询问着一切不明就里的习俗。乌孙负责翻译。但乌孙也听不懂很多佛教术语,也只能翻译出个大概。
来到伽蓝寺,疏勒国王早早就带着所有官员和僧人恭迎在寺院大门口。远远见到班超等人到来,疏勒王菲忠一挥手,立时,各种鼓乐齐鸣。大家互相双手合十致意。在僧人们的引领下,疏勒王菲忠在班超身边躬身领路,步入伽蓝寺院中。寺院由一座佛塔和围着佛塔的一圈土房子组成。两侧房间供奉着罗汉菩萨。后院是僧房,是僧人的生活场所。塔有七层,底座为方形,为实心夯土外层镶砖砌筑而成。式样古朴,厚重端庄。唯一打眼的是塔顶的一个鎏金宝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寺院坐北朝南。面对大门的塔座下,搭了一个一人高的台子。台上三面蒙着浅黄色的幔帐,上面端着着二十多个僧人。这些僧人有的来自遥远的身毒、康居、大宛等国,有的来自临近的于阗、莎车、鄯善、龟兹等国。疏勒是西域最早传入佛教的国家。很多西域国家的僧人都出自疏勒。每年的浴佛节,外地的僧人都会来参加疏勒的法会,有点寻根感恩之意吧。高台正下方,摆着一尊近一人高的释迦牟尼佛太子佛像。佛像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疏勒王菲忠向班超解释说:“释迦摩尼出家之前,是迦毗罗卫国的太子。太子出生时就会走路,而且双脚各踩一朵莲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口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然后,有九龙吐水为太子灌顶净身。一会,我们也要用香汤灌太子佛头顶祈福。”
高台下,两侧各排列着两列香案和座位——这是供俗世的达官显贵们坐的。两列座位后,还站立着很多善男信女。见到班超等人入座。疏勒王菲忠示意伽蓝寺住持僧人智通法师,法会可以开始了。
智通站起身,高台两侧的小沙弥吹响了法号。庄严的法号声很快使高台下的僧俗众人安静下来。智通双手合十,眼眉下垂,脸上露出肃穆的表情。他用浑厚的男中音,拖着绵长的音调祷告道:
“愿世间年年丰衣足食,
愿经管雨水的释迦牟尼佛,
多降甘霖,免除风沙,
草木常绿,五谷丰登,
国泰民安,王道昌盛,
愿彼在诸神佛法护佑下长生。”
法号再次奏响。
随后,智通引领高台上的僧人逐个来到太子佛像前,深鞠躬,再用铜勺舀了一勺用鲜花泡制的香汤,从太子佛头顶上浇下。寺庙里开始嘈杂拥挤,十几个疏勒国的士兵用棍子和皮鞭的威慑,只能勉强维系秩序。等到僧人浇顶完成,接着就是国王和班超等人,再次就轮到疏勒国的皇室贵族。等到班超跟着僧人们绕着宝塔走了一圈,从侧门离开寺院时,寺院佛像前争着给太子佛浇顶祈福的疏勒国老百姓已经开始拥挤乱套了。大家争先恐后,推推搡搡,全然不顾头顶上炸响的鞭子。兵士们见国王和贵宾们已经离开,也松懈下来,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了一边凉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