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乾估三年的早春,大地已经苏醒过来,早有耐寒的野草露出了尖尖的嫩芽儿,放眼望去,田间地头上仿佛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绿意,桃枝上的朵朵花蕾 如娇嫩地少女般含羞欲放。春天的气息,让人迷醉,迎面而来的是不寒冷的杨柳风,而是和煦的阳光,即便是飞鸟的鸣叫也变得欢快起来。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数十骑在巩县的旷野里缓缓而行,权知西京留守府事赵普与河南府推官昝居润,陪同着河南府尹、检校太保、侍中兼忠义军节度使史德统巡视新开的河道。
在他们面前,一条宽阔的河道,刚刚开凿而成,河道的两边遍植着新栽种的杨柳。
史德统见得此景,兴高采烈,即便是胯下的骏马也欲奋蹄奔驰。
昝居润手指远方地势低洼的原野和人工挖掘的河道,说道:“相公大人,自巩县任村沙谷,至孟州河阴瓦亭子,经汜水关北通黄河接汴水,凡五十一里,近万民壮,一个月就已完工。考虑洛水水量有限,按照大人的布置,沿途规置三十六陵为水匿蓄水,水少时放水以助通舟,若遇上异常干旱的年份,可自此汜水关壕池,引黄河水接济。”
史德统上任郑州防御使之时,就组织民壮疏通了郑州境内的汴渠河道,随后又同当时的河阳节度使武行德商议,第二年开春共同疏浚了汴渠河口至河阴段的汴渠,史德统上任西京后,又命赵普待农闲时组织民壮拓宽疏浚洛水,加开新的河道。
“其实疏浚汴口,直接引黄河水入汴,水量更大,更利于大舟通行。汴水一通又至少可分去黄河水十分之三,可减少黄河水患。”赵普道。
“赵公所言甚是。然黄河水浊,易于淤积汴渠河道。”昝居润马上解释道,“若是每年关闭汴口,动役夫清理淤塞,怕也不胜其烦。而洛水较清,水势平缓,计较当前运量,洛水足矣,一旦修通,我洛阳船只可直达京师,公私必会因便生利。”
“还是昝大人考虑的周全。”赵普笑道,“趁着早春农闲,我等再引洛水入汴,早日恢复旧日洛阳之盛。”
昝居润当年在郑州任荥阳县令之时,史德统就赞叹他的才能,现在任河南府的推官,掌管钱粮财政,精于公事,为人又颇为圆滑,向来为史德统所倚重。
史德统扬着马鞭,笑着道:“朝廷若是下令疏浚整条汴渠,到时则东达齐鲁,南达颖,淮,京师水运则四通八达,将来朝廷若一统江南,再修淮南漕运,则淮、浙舟船可直通行大梁,天下万货云集京师,必无停泊之处。若是将来在汴流沿岸要地,尤其是近京师所在,起楼盖屋,将来必货重利。”
“哈哈,相公大人一向极有眼光,您若是做起买卖,必会成天下第一巨商。”昝居润闻言大笑,“今日听相公大人这么一说,下官到想提前找几个地方盖上几座楼阁。”
史德统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赵普道:“则平兄,听说我赠给你的宅子,你至今未搬入新居?”
“相公所赐,属下感激不尽,但属下家中人口不多,何需再要华屋高宅。”赵普一如既往地谨小慎微。
“赵大人知足常乐,令人钦佩,但朝廷官员鲜有像赵大人这么豁达的性格。”昝居润摇头道,“似王守恩之流,朝廷中多如过江之鲫,而最近青州却是又出了个‘王守恩’!”
“昝大人说的可是青州平卢节度使刘铢?”史德统有所耳闻随即问道。
“听说朝廷屡次召其入朝,刘铢拒不从命。他仰仗有佐命大功,在青州怨意妄为,朝廷早有所闻,怕是要准备对其下手。”赵普补充道。
史德统虽是疾恶如仇,恨不得手刃天下贪官污吏,但对与自己并无切身纠葛的不平事,爱莫能助,自己所要做的就是低调做人做事,而且自己年纪轻轻就做了一方使相,风头正盛,太引人注目。
而且那刘铢劣迹,朝廷并非不知,只是念着他昔日的大功,迁就他罢了,自己何必做那纯臣。朝中诸公、御史,各地节度、刺史、观察无一上表弹劾,若是自己一道折子上去,朝中官员怎么想,就你史德统一人清醒?我们都是瞎子、聋子摆设?”
要知道举世皆猪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在这乱世的官场中是万万要不得的。
众人说道此处气氛却冷了下来,昝居润久居官场,立马圆场道:“我等还要恭喜相公大人寻得良配。”
到底是官场老手,史德统闻言会心一笑。
年前他写信求史夫人,欲娶符氏为妻,史夫人与史弘肇见信也大喜。史弘肇高兴的是自己若能与符彦卿结为亲家,对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又是极大的巩固,史夫人却暗道自己的儿子是个痴情种,两人喜滋滋忙娉人做媒。此事不知道怎么给郭威知道了,郭威深知史德统的为人,遂嚷嚷着到了史弘肇府,要为史德统做媒,史弘肇大喜,因为郭威是符氏的义父,他出马定能结得此番良缘。
史弘肇随后安排人带着贺礼和郭威的亲笔信前往兖州提亲,符彦卿接信后也是大喜,暗道自己结交上史弘肇这样朝中重臣的亲家,对自己这样的外藩也是颇有好处,而且史德统确实是人中龙凤,将来成就必定在自己之上,喜滋滋地同意了这门亲事。
两家皆大欢喜,符彦卿遂收了贺礼,与来人交换了男女的生辰八字,定下了成婚日期,约定于乾佑三年三月十五,在开封完婚。
符彦卿当晚宴请了来人,并亲笔写了两封书信请来人分别将信件呈送给史弘肇与郭威,并赏赐来人不少钱财,来人暗道符公豪爽,第二日一大早便启程复命。
当日符氏正在内舍礼佛,随身的丫鬟紫烟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大叫道:“小姐、小姐,大喜事、大喜事啊!”
“有何喜事?值得你大惊小叫的。”符氏身着素衣,淡淡道。
“东京有人前来提亲,令公正在与来人详谈!”丫鬟紫烟高兴地说道。
“哎……”符氏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永远不过是父亲手中的一颗棋子,从来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
丫鬟紫烟见状笑道:“小姐就不问问是哪家的公子吗?”
“是东京哪家权贵的公子?”符氏心烦道。
“正是千里送小姐归家的史相公。”丫鬟紫烟捂嘴笑道。
“是他?”符氏抬头,双眼直勾勾盯着丫鬟紫烟,面露喜色,旋即又恢复平静。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符氏颤声说道,心中喜悦之情压抑不住,不禁浑身抖动起来。
待紫烟出了房门,符氏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放声哭了出来,“那个冤家,心里到底还是有我的……”是高兴,也是委屈,符氏尽情的将这几个月来的心情释放了出来。
“相公大人哪日的婚期?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们喝杯喜酒啊。”昝居润笑道。
赵普闻言也是附和,史德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颇为害羞说道:“婚期定的三月十五,到时候在东京,史某可等着两位大驾光临啊!”
空旷的原野上,史德统绝尘而去,许久没有这么随心所欲的奔驰,史德统的心情大好,牙卫们也纷纷跳上战马,呼啸着追随而去。
昝居润望着飞奔而去的史德统慨然道:“世事纷乱如此,昝某原不过是一枢密院小吏,清闲的很,每日浑浑噩噩,不知所为。自归入相公幕下,深感相公为人忠良,仁慈爱民,又智勇双全,昝某虽不材,愿为相公大人誓死效命。”
昝居润的一席话也感染了赵普,回想当初自己凭着白身投到相公帐下,相公不已自己卑微之躯,委以重任,自己才能一展报负,有了今天的成就,赵普重重的点了点头说道:“吾虽手无缚鸡之力,也为愿相公大人赴汤蹈火。”
二人对视一眼,策马疾驰,追史德统而去。
远远地,赵普与昝居润二人就看到史德统停在野地里,一旁的牙将曹彬带着尘色,恐是从洛阳赶来,正在跟史德统说话。
“则平兄、昝大人,朝廷下了敕令,命我嘉庆节赴朝拜贺!”史德统对迎上前来的赵普和昝居润说道。
三月初九为嘉庆节,便是皇帝刘承佑二十岁的生日。
“还有谁要一同赴朝拜贺?”史德统皱着眉头朝曹彬问道。
“回军上,这次奉命赴朝向陛下祝寿的,有邺都留守高行周、天平节度使慕容彦超、泰宁节度使符彦卿、昭义节度使常思、安远节度使杨信、安国节度使薛怀让、成德节度使武行德、彰德节度使郭谨、保大留后王饶,另外还有府州节度使折从阮……”曹彬回道。
昝居润焦急道:“难道朝廷欲移镇吗?咱们相公大人为忠义军节度使不过才大半年光景,这、这……”
“某镇郑、洛,惩贪罚奸,宽民济贫,恢复生产,又修水利与漕运,一切才刚有起色,便要奉调离开,问政时短,如此治理一方,我纵是有通天之能,也无补于事。”史德统抚腕叹息道。
“朝廷如此做,是为防止诸镇尾大不掉之故,并不出人意料。”赵普谨慎道,“正如相公大人所言,治理一方虽要得人,但更要持之以恒,善政岂能半途而废?况且我洛阳乃西京都会,物产富裕,非他镇可比,拱手让于他人太过可惜了。”
“不如上万民书,说是相公大人极得洛阳人拥戴,愿朝廷勿移调他镇。”曹彬插嘴道。
“不妥,这一招别人早就用滥了!”昝居润摇头道。
昝居润搜肠刮肚,却想不出朝廷的用意:“高行周在邺都,慕容彦超在郓州,符彦卿在兖州,他们都是极有势力之人,朝廷要移调他们,倒是天经地义,折从阮为府州豪强,更应该移镇。杨信不过是承父荫做上了节度使,因为他父亲杨光远的原因,此人一向低调,在安州也颇有善誉,只是在镇有不少年月了,移镇也理所当然。至于武行德,好像在镇州也不太久,况且此人资历甚浅,也从未听说有让朝廷忌惮之处,可命相公大人也赴朝拜寿,这倒让卑职难以理解,难道咱们相公大人只是陪衬?”
“宣旨使者,可还在洛阳?”史德统突然问道。
“薛提刑今日在洛阳办公,知道相公大人出巡,正陪着朝廷使者。”曹彬想了想回道,“听薛大人叮嘱说,此人是茶酒使郭允明,让我告知相公大人须小心应付!”
史德统等人听了曹彬的禀报,个个面面相觑。
“郭允明是皇帝身边近臣,宣藩臣赴朝上寿,中书一纸敕令即可,岂须要此人亲自来宣敕?”昝居润失色道。
“相公大人身兼将相,令公更是朝中侍卫司史公,早就被人认为是杨、史、王、郭四大臣的嫡系,陛下要郭允明来传中书敕令,怕是另有图谋,相公大人不可不防!”赵普猜测道,“薛大人如此叮嘱,怕也是这样想的。”
“这情势很是明了,杨公、史公等人把持朝政,几乎架空了圣上的权力。皇帝无兵无权,如今他年纪渐长,恐怕对大权旁落寝食难安,就怕皇帝打上了咱们相公大人的主意。”昝居润点头分析道,“依昝某看,皇帝拉拢不动外藩的那几个精明的老狐狸,这是想拉拢咱们相公大人,可是他也不想想,咱相公大人可是侍卫司史公的儿子,怎么可能变换阵营,我恐圣上怕偷鸡不成反失把米,而且有意挑唆相公大人父子与杨公等人的关系,长此以往,朝中几位权臣难免对相公父子心生嫌隙,只要一产生隔阂,陛下就好从中渔利。”
史德统听罢,冷哼道:“陛下怕是太高估自己了吧。”心里却想估计又是苏逢吉那个老王八蛋出得馊主意。
“若果真如昝大人所言,相公大人怕是唯一的受害者。相公大人以弱冠之龄,位兼将相,已为世人所瞩目,陛下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相公大人若是果真与权臣生隙,让陛下有可乘之机,将你拉拢过去,让自己掌握一支可观的兵马。你即便是猜出了陛下用意,没有入了圈套,陛下也达到了目的,因为权臣们再也不会如以前那样信任你。”赵普满心忧虑地说道,“只是陛下这样做,难道不怕惹权臣们发难吗?”
“依我看,陛下如此做,损人不利己!”史德统恨恨地说道,“朝廷要解我兵权,只须凭一句话,非要搞这些虚头巴脑的计谋,当今最紧要的是,我不能放弃忠义军。”
“世事便是如此,稍有不慎,便踏入了万劫不复之境!”昝居润评价道,“看来我得准备好一大笔钱。”
昝居润作为史德统的财政管家心中心疼不已。
原野上,风忽然大了些,在这原本阳光明媚的早春二月,史德统忽然感到一股寒潮扑面而来。
不行,得将这个事情赶紧和父亲史弘肇商量一下,而且要问问为何召我入京,史德统心中想到。